云秦铁骑准备转身,林夕已经开始动步。
朴素老妇人再次跪了下来,额头及地。
“等等!”
但就在此时,一声老而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下,在场的人终于注意到了那名脸色并不好看,长满黑色老年斑的干瘦老人和那名青衣书童。
此时还飘着雨丝,但天空还算是明亮。
可这名干瘦老人却是没有打伞,反而提着一个点燃了的灯笼。
林夕有些愕然的止步,他不认识这名老人,他看得出这名干瘦老人脚步虚浮,应该不是修行者,可这名老人却是又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气度。
魏贤武的眉头已经深深的皱成了川字形,他也看得出这名老人并非普通民众,而且他擅长的是战阵冲杀,今日和这些普通民众的对峙,已经让他开始烦躁难言。
“你不必离开这东港镇。今日除非我死了,没有人能带走你。”
提着灯笼的这名老人眯着眼睛,虽老却大踏步的走着,走到了林夕的身边,对着林夕重重的说了这一句。
接着,他站到了林夕的身前,看着魏贤武,道:“你们想要把他带走,除非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在原本的一片悲声和林夕的一些平静话语之中,魏贤武本身已经烦躁难言,而且他来这里,本身便已经将自己的生死和前程抛开在外,此刻听到这名老人的话,一股异常冰冷的杀意油然从他的胸口荡漾到了全身,“怎么,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人么?”
这一句话没有让老人丝毫的畏惧,反而让他出离的愤怒了起来,愤怒至极的声音声震四野:“先前我听说这案子,便觉得这东港镇周遭真黑,但我也没有想到,竟然黑到这种程度,案发如此,竟然还敢逮捕有功官员,三年前我觉得知礼陵已经够黑,没想到这小小的东港镇竟然黑到丝毫没有光亮,需要打着灯笼的地步!三年前山阴省督不敢杀我,我倒是要看看,今日你这畜生到底敢不敢杀我!”
知礼陵…山阴省督…老者手里的灯笼…魏贤武的杀意突然全部化成了冰冷的寒意,让他自己的手脚比他身上的甲衣都要寒冷,他想到了这名老者的身份,他的身体开始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这是姜大人?…因知礼陵侵宅大案而起,扳倒了山阴省督的姜大人?!”
这老人愤怒的厉声在东港镇的街巷中回荡,有人也开始猜出了这名老人的身份,一时一阵阵的惊呼响了起来。
三年前,山阴行省知礼陵陵督构陷重罪,侵占一名富商的祖宅,数名吏部官员鸣不平,反被构陷下狱,当时只是从六品的律政司官员姜瑞击节而起,告至行省,但山阴省督周康安和知礼陵陵督是世交,反以同样的手段压下,告姜瑞证据不足,处杖刑。
姜瑞竟在行刑第二日,就自行用刀割去双股上腐肉,提着灯笼强行上街,高呼天黑无光。
鲜血淋漓,震撼了不知多少官员,从而引起了不少官员的激愤,最终将山阴省督都扳倒了。
云秦官员之中,自然不乏有铮铮铁骨之人。
因其气节,三年间姜瑞被破格提升两阶,已经任从五品给事中。
给事中这个官职的名称大约又是对历史和官场不甚清楚的张院长提出来的,八司都有,不仅主管各司规谏、稽查,而且还可以直接上疏直达皇帝,监察其余部门、稽查违误,弹劾各部门官吏,所以一般也都习惯称为言官。光是因为可以直接谏言至皇帝这一条,这给事中一职,虽然没有一点掌兵,在所有官员看来便是实权极重,即便只有从五品的官阶,但却是让上面的大员都十分忌惮。
这一官职选拔时考核也是极其注意,都是选择极其清明刚正的官员,云秦律上对于这些没有兵权,只能靠说话弹劾的言官也有着明确的保护。
唯圣方可裁,违者,诛九族。
就是说,只有当今皇帝,才能定这个官职的罪,若是其余人没有等到皇帝的最后裁决,便私自定了言官的罪,或者刺杀言官,那都是牵连九族的大罪。
这云秦律虽然严苛,但应该也有张院长不少主观因素的影响,所以株连之罪极少,一些很恶劣的罪行,基本上最多就是凌迟处死,家眷流放充军服役。这个罪被定为诛九族牵连大罪,便说明云秦先皇或是张院长之中,必定至少有一个对这个官位和对能够做这个官位的人极其看重。
……
魏贤武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但是牵连九族,这对于他而言也是根本无法承受。
他不敢杀,他也知道自己不敢杀,今日便根本不可能带得走林夕…所以他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
因知礼陵一案在云秦大大有名,传播甚广的姜瑞并没有说自己的姓名,但是他身旁的青衣书童却是取出了玉制官印,表明了他确实无误的身份。
“只是一名小小的三镇连营将,竟然能纵容其子做出这样的事!”
“竟然无视民声,在案情已明的情形下,动用军方之力…三镇的这律政司、吏部、监军处的官,都是刨粪虫么!”
姜瑞愤怒的声音还在继续。
这名恐怕连汪不平都可以打倒的老人根本将面前的这些云秦铁骑,林夕有些微微的傻眼。
这可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但他知道各司给事中一职的权限,知道自己现在真的是不用走出东港镇了,这边的许多官员,恐怕也会被姜瑞狠狠的弹劾一番。
看着因愤怒、不敢、无奈等各种情绪交织而脸色苍白,身体不停颤抖着的魏贤武,对一些讨厌的人从来就喜欢痛打落水狗,让对方更加难受的林夕忍不住冲着魏贤武眨了眨眼,轻笑道:“刚刚才说请君看着,没想到这么快你就看到了。”
第一章 连战山之得意
云秦重武,以三镇为单位设连营屯兵,随时以供调遣。
东港、燕来、清河三镇的屯兵大营在燕来和东港之间,中军营帐内,三镇连营将徐宁申正在和数名官员议事,突然一名军中传令官快步入了帐内,脸色异常难看的对徐宁申躬身行礼,道:“魏贤武未能将公子和那名提捕带出东港镇。”
眼见这名传令官进来时的脸色,徐宁申的心中已经骤然一紧,此刻听到这句话,他面色骤然森寒如铁,冷声问道:“为何?”
传令官强行压下心中的震颤,沉声道:“律政司给事中姜瑞正好到了东港镇,以稽查违误为由,按下了此案。”
徐宁申的胸口瞬间如遭重击,浑身甲衣一振,一下子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营帐内的这数名官员都是身影微颤,他们自然明白姜瑞的分量,知道既然姜瑞插手了此事,那凭他们的能力,便已经根本无可扭转。原本一个小小的提捕,又能翻起多大的分量?他们所要担心的只是这件案子本身造成的影响,然而谁会想到姜瑞竟然正好到了这东港镇?
这简直就像是行军对敌时准备用火攻,但老天却偏偏下了一场倾盆暴雨。
看着徐宁申越来越为森冷的面目,这些官员越来越为担心,担心徐宁申在此种情形之下,不要做出将他们所有人拖入更深泥沼的错误决定。
“啪”的一声爆响。
徐宁申身前的一张条案被他硬生生的拍成了数截。
“此事因这林夕小儿而起!”徐宁申脸色铁青的厉声道:“不管如何,我要他为我儿陪葬。”
徐宁申此刻可以说是声色俱厉到了极点,但是这两句话却是反而让这营帐中的数名官员心中一松。
此刻要想再救徐乘风和其中有证据牵连的涉案官员,那就是要对付姜言官,真要这么做,就是在每人的脖子上先吊起了一柄断头刀,但姜言官只是路过,他离开之后,要对付一名提捕,却是不需要他们拿命来搏。
而且文武官员之间本身都是经纬分明,吏官、言官和武官之间也一直多有互相弹劾。姜瑞要借此案大肆弹劾军方,也必定会受到军方一些官员的从中胁制。
“此案不管如何,林夕抗令不收是实情。”
听到徐宁申做出取舍,心中略微一宽之下,这在场数名官员之中,一名师爷模样的官员出声道:“而且我们可以弹劾他私结朋党…。”
“这事交给你们去办。”这名官员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徐宁申摆了摆手打断。
打断了这名官员的话后,徐宁申转过了身,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
东港镇上到处张灯结彩,就连许多不是做生意的街巷之中都挂起了红灯笼。
没有什么节日,只是为了小林大人和姜言官而贺。
提捕房中,青衣书童磨完了足足半根墨条。
姜瑞身前的一份份弹劾文书上,尽是淋漓的墨迹。
“律政司给事中姜瑞谨奏:清河镇镇督,疏于职守,督察提捕房不利,致提捕房反与案犯勾结…”
“律政司给事中姜瑞谨奏:鹿东陵监军处无视案情、无视民情,有营私舞弊之嫌…”
“律政司给事中姜瑞谨奏:东港、燕来、清河三镇连营将徐宁申,容子行凶,其子徐乘风掳掠民女共二十八名,致死十一名…”
“律政司给事中姜瑞谨奏:鹿东陵律政司察检官龚坤,未亲查案情,便一日之内会合监军处两发文书,于情不合,于理不合,重大失职,请撤职严查!”
“……”
虽然已经知道了这名姜言官的来历,看着这二十余份弹劾文书,林夕还是觉得这名胡子上都沾染了墨迹的老言官异常的生猛。
在亲自查看了林夕递交的物证和人证,仔细询问过了案情之后,这名老言官便已确信案情无误,下了定论。
而他这弹劾的官员,也完全是和此案有直接证据牵连的官员之外的其他官员。
他一口气就是弹劾了二十几名官员,上至陵阶,下至镇阶。
不过越是生猛,林夕的心里就越是觉得畅快。
姜瑞将所有完成的文书交给青衣书童,令查看无错漏之后便发出,他的年纪毕竟大了,早些年的一些牢狱之灾也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损害,再加上今日的激怒,所以他的胸口和脑中都有些隐隐作痛。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喝了口热茶之后,这名在云秦极有名气的清正言官看着林夕,开始了两人之间的第一次正式谈话。
“你很有才,敢担当,是我云秦真正的脊梁之才。稍晚一些,我会上书为你申请嘉奖。”
“多谢大人。”坐在姜瑞下首的林夕微微欠身,看姜瑞的神色便知还有下言,所以只是简单致谢之后,便安静听着。
“你很年轻,但经历过这几日的事,你便应该明白,要做一个不低头的好官,很难。”姜瑞挥了挥手林夕根本不必多礼,缓声道:“你也明白,无规矩不成方面,云秦按法而行,你这些时日行事之中,有些地方也终是有失偏颇,恐怕难免被人找到攻击的借口。所以即便我为你上书,恐怕你也未必能够马上获得些嘉奖,反而会被人所诟,遭受些责罚。”
林夕点了点头:“晚生明白。”
“我和你说清这些,是想你不要心中有些失望。”姜瑞看着林夕,平和的说道:“只要当今圣上清明,我们这样做便有意义,最多只是我们前方的道路坎坷和略微曲折一些。”
林夕微微一笑,道:“我明白姜大人的意思…姜大人是生怕我被一时的得失改变了心性。姜大人为云秦真是殚精极虑。”
姜瑞毫不犹豫的直接说道:“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我们只有处身正,行事正,才能让人害怕,才能屹立不倒,今后你行事起来,也要仔细考虑再三,绝对不能鲁莽行事。”
“我毕竟已然很老了。”微微顿了顿之后,姜瑞感觉着自己因为激怒而发闷发疼的胸口,有些感慨道:“但能够坐上我这位置的人,却是又不多。”
林夕看着这名满脸老人斑,而且明显气血不旺的老人,却是突然想起了一事,出声道:“不知姜大人收不收学生?”
“收学生?”姜瑞微浑的双目中顿时充满了惊疑,他有些会错了林夕的意思。
林夕也看了出来,马上摇了摇头解释道:“我是想向大人举荐一个人。他只是没有做提捕,否则换了是他,肯定也是和我一样行事。”
姜瑞一怔,问道:“什么人?”
“他是一名制伞手艺人,叫汪不平。”林夕一五一十,将自己到东港镇第一次见到汪不平开始,到今日汪不平的所为,细细的对这这名老言官说了。
姜瑞听到林夕讲完之后,沉吟道:“若是他愿意,我可以带他走,让他先从士员做起。若是真觉得可以,我自然会收他为学生。”
林夕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请大人先行歇息,我先去问问他的意思。”
姜瑞点头。
看着林夕走出提捕房的背影,他的眉头却是微微的蹙了起来,心中有些想不明白。
按理来说,他对这名年轻人应该是满心的欣赏,之前他在石港镇那条街巷之中,看着林夕让堵道的镇民退散,准备行礼上路时的言行,也的确是满心赞赏,但这一番交谈下来,他的心中却是反而对这名年轻人有些微微的不喜。
仔细的回想着方才的一言一行,微合着眼睛许久之后,他才微微一震,明白了为何有这样的心绪。
因为林夕太过平静淡然,这荣辱不惊自然是好事,但是他想明白,即便自己提到当今的圣上,这名年轻人也是十分的平淡,甚至有些不以为意,他这一丝淡淡的不喜,便来自于此。
他当然不知道林夕的观念和这个世界的人截然不同,他只是恍惚觉得,这样的平淡和不以为意,十分的危险,值得他警惕。
……
“鹿东陵监军处和内务司、吏司上疏处同时上书弹劾林夕?”
东港镇大狱外典史间之中,连战山喜形于色,兴奋得身体微微的震颤。
“消息是陵府内传出来的,三份文书都已经传了上去。”和林夕平阶,主管看守案犯的东港镇典史钱港生阿谀的笑道:“恭喜连大人,此次这三处一共罗列了林夕三罪,一、无视云秦律法,抗法不从。二、勾结江湖人物,私结朋党。三、营私舞弊,先前亲捕案犯,按下不发。”
“妙极!妙极!”
原本听到前两条,连战山还不怎么样,但听到第三条,连战山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一条,在他看来,就是林夕捡起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第三条弹劾事项,指的当然就是林夕先前所捕的两个朱四爷的手下。
因为朱四爷这些人的态度改变,林夕自然也不可能对付这些人,若是平时,找个由头放了便是,但此刻这种事被揪出来,林夕却是很难回避得掉。
鹿东陵陵督李西平是边军出身,本身朝堂之中武官和文官之间的争斗就有如纠结暗流,而且先前据说姜瑞一口气提交上去二十余弹劾文书,弹劾了大量军方的人,以李西平的身份,就算无法保全这些军方的人,应该也会迁怒于林夕,这样一来,来自陵督方面的表态和未避免牵连过广,处理此案对他反而是最为有利。
按照这么多年为官的经验,在连战山看来,恐怕最终的结果就是被弹劾的部分官员丢了官职,而像他和董镇督此种又和案件没有直接牵连,又和军方有些关系的官员,应该就是罚俸,至于林夕,恐怕最好的结果也都是罚俸。
“蓬!”
正在连战山得意大笑之时,一声巨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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