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陈一弘连连点头。
这边算是收拢了。丁奉便转头向着省委书记:
“一浩同志,我们就不多打搅你哪。关于我丁奉所遭受的打击,还有我们很多抗日战争吃过糠,解放战争受过伤,抗美援朝渡过江的老家伙们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你是从外面调来的,不知道我们这个省的历史,更不知道三江的历史,我们希望找个时间对你谈谈,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呀?”
赵一浩笑笑说:
“行呀,如果有时间我们就聊聊吧。这个省老干部的情况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来了几年,省级老同志的家里我都去过,有些还不止一次哩,像你刚才提到的钱老等,每年至少一次吧,听他们谈了不少,包括你丁奉老同志的大名,我早就知道了。”
后面这句话像是无心而说,也似有心而语。丁奉似乎也听出一点味道了,从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一种尴尬之情从他脸上漾起但又迅速地消失了,他重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你早就知道我的大名哪?好呀,我丁奉是臭名远扬!他们对你说了我丁奉一些什么我管不着,我还得说说他们哩,两边听听这才叫全面嘛,我听候你的通知好吧?”
“行!”
赵一浩说着站起来和丁奉及其余四人一一握手,说:
“今晚就谈到这里吧,以后再找时间听你们的。”
那语气和表情都是不可改变的,丁奉等五人也只好站起来接受书记的握手。特别是那四位离退休的局长坐了大半天连一句话都没捞上说,全叫丁奉包了场,未免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随之而去。一场喜剧,如果不叫闹剧的话,总算结束了。但另一场喜剧或者可称闹剧,则在同一时刻,敲响了开场锣鼓。
正当丁奉在市委招待所会议室里滔滔而谈的同时,市区东南角一座号称星级宾馆二楼小包间里,老板韩刚正在举行一个小小的私人宴会。客人不多,除主人韩刚之外,共有四人,都是本市有实力的私营企业主,也都是本市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不是人代会正在举行吗,其中的两位出来赴宴时,外衣的胸襟上依然戴着红底黑字的出席证。
他们接到的请柬都是由韩达贸易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韩刚的名义发出的,请柬上说的是:“商谈业务,共进晚餐。”他们同韩刚都很熟,可谓商场上的老友,但并不都有业务往来,不存在“商谈业务”的事。于是都把它当作韩刚请客的借用题目,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既然来了只顾端杯喝酒就是。
开初大家确实也说了一些业务上的话,无非是生意难做,盈亏莫测等一般性交谈。酒过三巡,话入正题。韩刚举起酒杯说:
“四位人民代表为国事操劳辛苦了,我诚心实意敬各位一杯!”
他说完举杯和每个人碰了碰,然后一仰脖子将一大杯“马提尼”洋酒一饮而尽,说:
“诸位请!”
坐在他对面的达三贸易公司老板张明三把已经举起的杯子又往桌上一放,双手摇摇说:
“不行,不行,诚心请我们就一个一个的来,哪有一杯酒敬一桌人的道理?”
他和韩刚是同行,都搞贸易,虽然平时称哥道弟,商场如战场,彼此的竞争还是很激烈的。他的公司之所以取名达三据说有两层意思,一是取意于“财源茂盛达三江”的俗语,二是取他张明三的最后一个字,二者相辅相存。
听了张明三的话,首先反对的是桌上唯一的女性:全市有名的白兰酒家总经理白兰女士。她年刚过三十,端装大方,衣着素雅入时,每天亲临大堂迎客送客。据说许多人是想一睹其芳颜而去花钱吃饭的。因此她那白兰酒家每天下午车水马龙盛极一时,白兰总经理也成了全市的名人。她之所以被选为市人民代表,除了其私营企业主的代表性,还因她乐善好施,每年的希望工程、抗灾济贫她也总是榜上有名而且名列前茅。她有一句名言流传很广:“我赚钱是为国为民!”
当下听了张明三要韩刚一个一个地敬酒,便立刻反对道:
“不行,不行,只敬酒不劝酒这是文明的表现。别看我是酒家老板,我最反对酗酒闹事,我们的店堂里就贴有反对酗酒的对联:‘谈古论今皆雅士,呼吆喝六是俗夫!’所以我主张呀,主人尽意,客人尽兴,能喝多少算多少,不兴功更不兴拉着手灌。何况今天喝的是洋酒哩!喝洋酒就依洋规矩吧!”
说得大家都笑了。
韩刚说:
“好、好、好,遵照白兰女士的旨意,我们当雅士不当俗夫。”他将手中的酒杯一举:“这样吧,为了对各位的欢迎和敬意,我韩刚敬每位一杯,各位喝多喝少听其自便。”
他将杯子举向白兰:
“就从白女士开始!”
他同她碰了碰杯,一仰脖子将一杯酒轻轻松松地倒进了肚子,白兰则将杯子举到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韩刚接着又斟满了酒将杯子依次举向张明三和其余二人。有的喝了半杯有的喝了整杯。大家都知道韩刚是海量,也不去劝他,却各自在心里纳闷:他今天请我们来到底为了什么?
韩刚四杯酒下肚气更壮了,他举起筷子说了声“请随意”,自己挟了一块桂鱼漫不经心地吃着,终于话入正题:
“今天请诸位来,一是很久不见面了在一起聚聚,二来嘛诸位都知道冯唐副市长要调走了,他在三江几年和我们都是朋友,又肯帮我们的忙,我们总得有点表示,不能人一走茶就凉呀。”
他停下来以观反应。
张明三第一个说话:
“你的意思是我们工商界联合起来为他举行一个盛大的欢送宴会?”
“不行,不行,”白兰马上接过话头:“那样做是害人家,上面早有规定,他敢来赴这种宴会?要是真来了岂不是帮了倒忙?”
“白女士说得对,”张明三说:“到底怎么样表示一下才好呢?”
其余二人也随声附和:
“到底怎样表示一下才好呢?”
韩刚一看大家都有积极性,或者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都有了共识。有基础了,时机成熟了,于是便不慌不忙地把谈话引入预定的主题。他又端起杯子向四个人示意后又一仰脖子喝干,然后慢声慢气地说:
“依我看,最好的表示是让冯唐光光彩彩地离开三江,对他们从政的人来说,这比送什么贵重礼物都强!”
在座的人一听这话,都不约而同地暗想:有意思了,今晚上的宴会主题原来如此。一个个的精神便都振奋了起来,只是不知道韩刚的“光光彩彩”具体作何解释,便拿眼光盯住韩刚,且听他的下文。
有人说过,别看私营主和个体户们似乎离政治很远,其实他们对政治往往最敏感最关心;对于人大、政府公布的政策、法令,他们比机关里端铁饭碗的人研讨得更深更透。这也许是所处的地位和生存竞争所决定的吧。对于如何欢送冯唐这一类事,自然也属敏感的范围了。
韩刚把议题摆出来了,却又引而不发,等候别人的反映。
张明三先开了口:
“哎,你老兄别卖关子嘛,话到嘴边留半句,这是什么意思,对我们不信任?”
白兰也说:
“是呀,你请我们来,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何必吞吞吐吐的!”
韩刚之所以暂时沉默,一是等反应,二是考虑话怎么说,见时机已完全成熟,便端起手中的酒一仰脖子喝了,说:
“其实这件事对诸位来说完全是举手之劳,一不伤筋二不动骨的。”他又停了一下才放低了声音继续道:“我有个想法,人代会不是兴十人联名吗?大家齐心合力串连十个代表把冯唐提出来当市长候选人,就这么回事!”
餐室里一下子便沉静下来了,韩刚的提议像爆响了一颗炸弹,吓得大家昏头转向,一时不知如何判断和回答。
作为私营企业主被选为市人民代表,他们既感到荣幸又有些战战兢兢,在会上的发言一般都是“拥护赞成”,胆大口快如张明三者也只在执行私营企业的政策方面有时在会上提几句意见,也都是“建设性”的。至于人事安排,向来是“上级考虑得很周到很正确,我们坚决拥护。”现在会议虽未进入选举阶段,却也都知道上级批下来的候选人是陈一弘,又叫我们联名提出一个冯唐,岂不是叫我们扮演反面角色,把我们往悬崖上推,你韩刚居心何在?
这可以说是共同的想法,在这“共识”之下,各人又有自己的打算。
张明三暗自嘀咕:你韩刚得了冯唐的好处,所以你来帮他竞选。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张某,别的不说了,光最近三江市的化肥销售被你韩刚从冯唐那里捞到手,双轨变单轨,仅此一项获利至少以万为单位的三位数。不过,话又说回来,冯唐对我张某也算不错的。也许,他韩刚和冯唐事先商量好了的,认为我们几个人可靠才找我们来,做人留根线,来日好相见。于是他问:
“冯唐不是调回省上高就了?怎么还要参加竞选,难道他不想走?”
“是呀,难道他不想走?”
冯唐调省上提拔安排的消息早已不翼而飞,尽人皆知了。
其余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提出了和张明三相同的问题。
只有白兰暂时没吭气,她另有想法。她认为此举的目的不在于实而在于虚,即使十人联名把冯唐提出来,在现在的情况下,十有八九也是选不上的。但是为冯唐争争面子,争来几分政治资本:请看看我冯唐在三江的群众基础如何?然后光光彩彩回省,高高兴兴上任,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当然她不便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她清楚韩刚也包括张明三在内和冯唐的关系非比一般,千万不可造次才是。于是她稳住阵脚,且听韩刚怎样回答他们三人。
果不出白兰所料韩刚回答了,说得既明白又巧妙,他说:
“冯唐奉调回省而且要升官,还是要害部门,最新消息,省委在决定陈一弘当市长候选人时,同时决定提拔上调,只等有了位子就走,今天周部长打电话,位子有了,正是管我们行业的单位,书记和部长正向冯唐宣布,都是事实。但人家在三江呆了这几年怎么样?上级说了成绩很大,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三江的人民总得有一个表示呀。联名提出他来,然后他再来个声明:拥护陈一弘作市长,自己不接受提名,岂不有名有义?人活在世上图的是什么?”
白兰一听抿着嘴笑了,果然如此。她对自己的政治敏感觉得很欣慰,同时也为韩刚的消息灵通吃惊。
张明三和其余两人也算弄明白了此举的目的所在。但他们却另有考虑,三人都心照不宣,还是张明三说出来了,说得很坦率:
“这样做倒是为冯唐争了面子,我们欠他的情分也还给他了。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讨好了冯唐会不会反过来得罪了陈一弘?我们将来还要在人家手下过日子哩。”
韩刚笑道:
“不会的,第一,十人联名有法律保障,谁也不敢违反;第二,陈一弘这个人我了解,他不会搞报复。虽然他同我的前妻结了婚,我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他为人正直,他不会报复也不敢报复。”
话没说完,桌上的几个人都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却也说了,那潜台词便是:既然如此,那巧夺民妻的说法是从哪个风洞里吹出来的?韩刚也没问四位客人笑什么,却也从大家的表情上不问而知了;我知道你们笑什么,那阵风并不是首先从我韩刚这里吹出去的,当然我韩刚也随风附和过,甚至推波而助澜,那是出于不得以而为之,也有出出气的意思,你们就没干过背良心的事。他并没被面前的笑声所难,而是变得更加理直气壮起来:
“我没说错,不用关心陈一弘会不会报复。相反,要考虑的是冯唐,他到了省上还要管我们的。搞点感情投入,不会没有好处吧?大家说呢?”
张明三被韩刚的一席话说动了,但还有些不放心,他问:
“这件事冯唐知道?”
白兰笑了,心想;笨蛋!还提出这样的问题!
韩刚被将了一军,他急速地考虑着怎样回答才好。他想说冯唐不知道,是他韩刚自己的主意,但随即便自我否定了。“你韩刚算老几,跑出来指挥我们,要我们跟着你打转转。你连人民代表都不是,好意思叫我们干这干那!”他又想说这就是冯唐的主意!更觉得不妥,怎么能把他推出来呢,万一传出去引出祸事,坏了人家的名声非同小可。左思右想,他说了一句含糊的话:
“我向他说过我的打算。”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万一他们中哪一位要追根到底,问冯唐表态没有,表的什么态?我该怎么回答呢?幸好没有谁提出这样的问题,韩刚的回答既含糊又明确,反正就这么回事,何必再去寻根究底呢?大家埋头喝酒吃菜,考虑的是:这件事能不能干,怎样干?各自都在权衡利弊,思考问题,倒把局面搞得冷落了。白兰终于先开了口,她说:
“韩总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看就让我们回去考虑考虑吧,韩总今天也不是下命令呀,是把题目出给我们,要我们自己去作主张。对吧,韩总?”
“当然,当然。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交换意见,白总说得对,一切全由各位自己作主,不敢有半点勉强。”
韩刚嘴上这么回答,心头却很不是滋味,但这也是很自然的,哪能都听你韩刚的召唤呢?他边说边用眼光瞄张明三,现在就看他的了。
不负韩刚之希望,张明三正式表态了:
“白总说得对,题目由韩总出,主意还得由自己拿。我张某人的主意拿定了,冯唐这几年对得起我们,我们也要对得起他。十人联名的事包在我身上,不说十人就是二十人也做得到,还要包括一些党、政干部的代表在内。”他用眼光扫了白兰和其他俩人一眼:“至于三位嘛,参加我欢迎,不参加听其自便,我们照样是朋友。”
那两位男性企业家立即异口同声地表了态:“愿紧随张总后尘。”白兰笑而不答。
韩刚的宴会到此算是成功了。后来随着会议进程果然出现了张明三为首的十人联名,据说响应者颇多,弄得卫亦前等人慌乱不堪。正在这节骨眼上,冯唐站出来发表声明谢绝提名并正式提出了辞职申请,实现了光彩下台,凯旋而归的愿望。
白兰没有参与提名,作为补救,她在自己的白兰酒家小套间里为冯唐举行了既丰盛而又秘密的送行宴。作陪的除了她自己,只有韩刚和副市长张林增。另备厚礼三份,被送者和作陪者各得其所。
十八
这天一早,赵一浩按计划到离三江市四十公里去看一个因种水果和创办私人企业而致富的青年夫妇。依然是由副市长陈一弘陪同,市委书记卫亦前留下来同吴泽康们一起配合人代会进程,会议已经进入人事阶段,是关键时刻了。赵一浩也依然采取早出晚归两头兼顾的办法。这次拜访是由他提出,陈一弘向他推荐拜访对象的。这对夫妇发迹于八十年代初期,正好同陈一弘在尚文县培植十大专业户同一时间,经历却曲折得多。他刚准备下楼早餐,然后和陈一弘一道出发,卫亦前和吴泽康,还有市人大主任却急急慌慌地破门而入。
“怎么?出事了?”
赵一浩一看他们那表情便已猜到了几分。
“十人联名出来了,刚刚得到的消息,不是十人是十二人,昨晚深夜联名时间结束的最后一刻提出来的。”
赵一浩不得不重新坐下来听他们介绍情况,并吩咐秘书去告诉陈一弘晚一会儿才能动身。
“他正在饭厅门口等候哩。”
卫亦前对秘书说,然后回头向赵一浩汇报情况,没等他开口赵一浩便问:
“联名提出了谁?”
“冯唐。”
吴泽康回答。
“都是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