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自己。”
“你?你懂哪样叫爱?”
“你不管我懂不懂,你只管回答爱不爱我姐。”
“对不起,我不配。”
“好,关爷作证,今后要再见你隔墙偷窥我姐,就不要怪我小虎拳脚不认人!”
小虎说完,挥人让盛凡走,盛凡也听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小虎一瞥汤灿,“便宜你了。明天或今晚,你就去我家向我爸求婚,若不去,我也会来找你!”说完,拔腿就走,气盛得不由分说,看来是我的克星。
(5)
我这才打量被我踏了一脚而又听话把苦往肚里咽硬没吭一声的少年。他身材和我一样单薄,脸孔像姑娘一样白净,一双可以说很美的眼睛却没有一点儿神采,显现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阴郁和痛苦。他不看我,望着浑圆的落日默不做声。我主动向他伸出自认为是金贵的手:
“我叫梅关雪,刚到,请哥们多包涵。”
他怅怅的没应声,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我感到很是尴尬,本人还没如此降低身份结交过人呢。冷哼了声“稀奇!”谁想,他仍如故我泰山压顶不回头,我不禁大怒,猛地推了他一掌:
“你聋了瞎了哑了?”
他像经不起风吹雨打的纸人,趔趄了十来步才站定,没有吃惊,没有愤怒,仿佛是自己不小心遇到绊脚石,还是不看我,喃喃低语,“聋了好,哑了好,瞎了更好。世界何其窄,死了一个观雪的梅,又来一个梅关雪……雪观梅梅关雪,关雪何观雪?花飞谢,何时化尘泥……”径自走了。
我默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家伙是打哪个溜子来的。
天像一盆清水着了一滴墨慢慢溶解的时候,我进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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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很大,一色青砖瓦房四合院,颇具古韵。路面有两米多宽,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就,流光玉滑,像玛瑙一样发出幽幽的色彩,踏在上面令人心里实在极了。一个男人在我前面不远缓行,手棒一本红壳宝书,车胤萤光似的埋头苦读,头上没几根毛,一片广种薄收般的荒凉。右边小院门口像一钵盆景似的也蹲着一个男人,他穿一身犹如春来玉兰勃发的棉衣棉裤,满脸愁容,像刚死了老婆。左边小院一个老太婆坐在墙外缠裹脚,裹脚布很长,看得出曾经是风光过的白漂布,现在已经好汉不提当年勇,散发出缕缕浓郁的豆豉味。老太婆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年约三十四五岁,姿色不减春风,正在高声叫骂。她声音尖亮,但吐词不清,主旨不明。看到我,倏地住口,径直向我走来,一脸笑容:
“孩子,来了?昨不通知一声,三娘好来接你啊。”
说着已到跟前,抬起她满是污垢的衣袖为我擦汗。我禁不住激动得有些发颤:
“阿姨好。”
“好哪样,饭都吃不饱。”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扫了扫我提的包裹,最后盯着我的挎包,忽然神秘地放低声音,“带吃的东西没有?给我点儿。”
夏红云为我买的两个馒头我还没及吃,我一点儿没考虑就从挎包里掏了出来,耳边却忽然又传来一声冷哼:
“不要脸!”
那女人趁我愣怔间,一把抓过馒头,回首开骂:
“你个烂舅子要脸,救济棉袄一年穿到头,我朱三娘不要脸还没吃过救济穿过救济……”
这次有针对性,直指蹲在对面院墙门口的男人。可那男人姿势如故,表情如故,好像根本没说过话,也不晓得有人在面前叫骂,倒是在前面埋头耕读的男人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立即招来不测之灾,自称朱三娘的女人火力陡转:
“看哪样看?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
那男人瘦高瘦高的,面部看不出喜怒哀乐,他不应声,回首仍看着宝书徐徐而行。朱三娘叫骂起来没个完,再不理睬我这个“亲人”。我不得不尴尬地赶路。超过瘦高男人丈许,忽听身后有人沙哑着嗓子,像是从地底下艰难地凸出来:
“走错了,公社在村西。”
我回头相望,想谢谢这人,告诉他我不是去公社,是去村东的小学。后面除了瘦高男人外再无他人,而瘦高男人仍埋头心无旁骛地读着红宝书,根本就没有与我搭白的意思,到口边的感谢话就吞回去了。
(6)
小学在村子东头,大四合院,占地面积很可观,教室也是青砖瓦房,一楼一底,一眼就看出是以前村中大富人家的厢耳房改造的,因为正中被几棵古柏掩映的教师宿舍是一幢宝殿似的三层楼房。我来到校门口时,差点与匆匆而出的汤灿相撞,他夸张地做了个紧急杀车动作,倏然体转360度,嚷嚷:
“翻车了,翻车了……咦,是你!你咋也来了?”
我觉得他很滑稽,说,“怪事,难道我不能来?”
“能,咋不能呢。”他莞尔一笑,俯身提起我的包裹,不由分说,要领我进村到校长家报到。我说:
“你弄错了,我还没去公社,是来夏红云寝室休息的。”
“我会错?我汤灿会弄错?哈哈,打不打赌?”
“打啥赌?”
“你要不来学校,就把我头砍了。”
我正想问他有几个头,他忽又放下包裹说打赌的事明天再说,一个急转身,开步就跑。我急忙问他夏红云住哪里?“二楼第二间。”五个字传到我耳里时,已不见他影子。
月亮已经越来越清亮了,古柏浓密的针叶中响起几声小鸟儿的叽叽,不知是被锥痛了,还是与伴儿搞口?来到楼上走廊,左边和右边第二间都没有灯,门锁又都是公家用的玩艺儿暗锁,让我很难判断哪边的第二间是夏红云的巢。反正没人,两边都开一开试一试吧。我就近到了左边第二间,拿出夏红云给我的大串钥匙一把一把投,正投得带劲,“吱呀”一声,门突然自动开了,伸出一个看不清面孔的黑糊糊的大脑袋:
“请问找谁?”
“你管不着!”
“可你在开我的门啊。”
“喜欢,我就爱乱开门锁玩,咋了?装鬼吓人!”
我理屈词不穷,调头来到右边第二间,又一把一把投,投了几把,钥匙插得进锁孔,就是拧不动。那人跟在我身后,观猴戏地望着我。走廊无月光,但辨得清事物。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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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你。”
“朱三娘也认识我。”我继续拧,头也没抬。
“这不稀奇。”他说。
我这才抬头,原来是我已见过两次的盛凡。盛凡微笑笑,说我们认识才算稀奇,因为我很像一个人。说着,从我手中拿过钥匙,对空边筛选边说,“你是要开夏红云的门?” 不待我应,又独自喃喃,“女孩子心思就是怪,就一把锁,非要捡一大堆废钥匙串上,又不嫌累赘。”终于选中一把了,回身递给我,“好了,试试这把。”
我狐疑地接过,插进锁孔,一拧,真开了。一缕馨香像夏红云那样热烈地扑面而来。月光像一束舞台追光灯从后窗泻入屋内,使房间显得幽然恬淡,温馨而又不无凄凉意味。我走进去点燃二抽桌上的半支蜡烛,回头,盛凡已将我的包裹提到门口,揣测什么似地看着我。我说:
“你这人咋这样?帮忙帮到底,提进来呀。”
“对不起,我从不进女孩寝室。”他说。略一踌躇,又说,“请恕唐突,能问你个问题吗?”
“不行!”我倏地到门口提进行囊,“砰” 一声把门关上了。这钉子似并未伤到他要害,疑惑的声音还是穿透了门板:
“你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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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瀑(4)
第三章 安营扎寨
(1)
与夏红云在车上聊了大半天,我对龙爪公社史已有风毛麟角的了解。龙爪公社可以肯定地说是全国最小的乡级政府,所辖只有一个村,老小一块算不足七百,地盘、人口,还没有别的大队十分之一。这事出有因:相连三省自古以峡谷为界,卧龙县境内的卧龙山南只有这个像龙爪伸出的地方有人烟,解放前,龙爪不是三不管,根本就是块独立的天地。传言,龙爪人先祖不是躲避兵燹之苦的簪缨之簇,就是缧绁缠身,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枭雄盗寇,龙爪无一人姓龙,全是杂姓,户户青砖瓦房四合院就是传说的佐证。改朝换代后,政府本来只想在村里设立一个支部,可村里除一户是雇农外全部是地主,加上以上无法簪考的传言担心出事,就破格设立了公社一级政府。
事实是否如此,我不知道,反正老红军之女夏红云是如此演绎。还说村民重来就没把公社那几爷子放在眼里,特别是对公社张书记更是恨之入骨。
太阳照到屁股的时候我才起床,彻底从两天颠簸造成的疲软状态中恢复过来。夏红云屋里一粒米也没有,只有小箢篼白红苕,昨晚被我啃得只剩下两个,洗脸后很想再吃,又怕夏红云回来不高兴,只好恋恋不舍看了它一眼又一眼。百无聊懒,我决定不等夏红云,独自去公社见那个人见人恨的张书记,以求当日能解决我的落脚问题。
本以为门外定是芬芳的空气,扑鼻而来的却是一缕大快狗心的味儿,一小团米田共像个蜗牛似的静静地蛰伏在门口。张口喊盛凡,不见回声,过去看,门半开着,人却不在,蜗牛似也在他门口歇过脚,尽管已转移,但仍能看见拖拽的痕迹。他门上贴有一副对联,已经残破退色,明显久经风雨,但字却一个没掉:
先敬一杯两杯童子酒
再送二斗三斗稚儿金
我文化有限,理解不了,也就拉倒了。
蓝蓝的天空一队队大雁排成整齐划一的人字形急急地在往南飞,燕子也在作动员,房顶、空中、树上……四处可见各种鸟儿飘逸的身影,和翅膀划过的痕迹。村里,昨晚那个自称朱三娘的女人又在门口叫骂,见到我一如昨晚又停止了骂声,仍叫我闺女。那个老太婆仍坐在墙边缠裹脚,好像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朱三娘叫那老太婆为婆,说她婆那双裹脚一闻包治百病,是慈禧太后缠过的,金丝织就,经人参三七麝香等百味药材浸泡过,珍贵无比,至今清香四溢,叫我拿一块钱给她,她拿过来让我见识见识,亲鼻闻一闻。骇得我落荒而逃。
公社确是像政府基地,它有两重大院,但不见一块砖,办公楼和住房都是木料建筑,围墙是石块砌的,里外都生长着花草树木。树杂、浓密,不是太粗大,若与关爷林旁的榕树攀亲,起码属贤孙辈,显得非常幽静。
右边围墙与一个天然池塘亲密接触,池水岚影沉浮,卧龙游动,一池莲荷已如老妪青春不再。池塘边一只头顶红冠的大公鸡在一群母鸡中昂首阔步,一副啥我其谁的派头。母鸡们一边觅食,一边做出温情脉脉的样子,在大公鸡粗野而横蛮地硬要骑在它们背上时,又心有不甘地躲闪,躲不过的委曲求全,躲过的隔岸观火。我砸了大公鸡一石头,但没砸中。
院内,靠左边围墙一棵爆疙蚤树下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姑娘围坐在石桌上下象棋,两个男人盯着棋盘,神色紧张而错愕,左手都端有一个军用茶缸,其中一人我认识,就是在卧龙城中见的那日本鬼子样的男人。姑娘不过二十岁,长得非常娟秀,但表情如同法官,肃穆地盯着棋盘也在思索。我走近他们时谁也没察觉。爆疙蚤树上一个年事已高差不多老掉牙的小毛毛虫,一个不小心,几跟斗正好翻进举棋不定缺少半个食指的男人茶缸里。我毛骨一阵悚然,正想提醒他,他却一仰脖子一口喝下去了,还啧啧称道,说什么毛尖茶就是不俗,还有点肉片儿的味道。突然,思索中的姑娘手在棋盘上一指,我以为她建议断指男人走马逐炮,不料她说的与下棋风马牛不相及:
“沈部长你不要不信,这可是出自黄阳一个老领导之口。他可是十二级老干部。”
断指男人将手中马落定盘中,口气疑惑,声音更低:
“张书记是十级,这样重大的事他咋不知道?小汪主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可千万别出去说。”
姑娘点头谢过,又在棋盘一指,“我估计张书记被蒙在鼓里,他行政虽然是十级,但职务是科局级,要传达到他就不是绝密了。你说对不对英主任?”
被称为英主任的日本鬼子表情忧虑重重,在把处于马口的炮走开的同时,困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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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是有理……但是……但是说被一个老汉用烟杆磕下来的是不是有点儿这个……这个离谱?”
“这你英主任就不了解地理人情了。”姑娘说,“据那老干说,外蒙是沙漠的天堂,风沙吹在高空几千米,飞机只能贴着地面飞。说当时温都老汉正在自家土屋顶上抽烟,猛见一庞然大物从漫天黄沙中嘶叫着向他扑来,由于年事高老眼昏花,误认为是叼羊的巨雕,再说也怕成为巨雕口中之肉,所以想都没来得及想,抬起就是一烟杆……那老干还说,人家蒙古人的烟杆都是不锈钢做的,比我们炊火筒还粗……”
“难道那一烟杆正好砸中驾驶员……”
断指男人忘了慎重其事,等不及姑娘说完,插话时一偏头,见我在一旁目痴神醉,吓了一跳,双目一瞪:
“你是谁?没见领导在讨论国家大事?”
唬谁?我又不是吓大的!我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装出畏惧、怯懦的样子,伸手慢吞吞地在兜里摸知青办白麻子开的介绍信,想激他大怒,冷不防像温都老汉用烟杆敲打飞机一样给他一巴掌。想不到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后就风平浪静了,轻言细语问我是不是张书记的什么亲戚?见我摇头,他疑惑了一下,又问我是不是上面派来抓计生试点的干部?雷霆万钧的雷公爷还不打笑脸人。我拿出介绍信,喊了他一声沈部长,说是来找张书记插队落户的。他似乎有些失望,没伸手接,只是扫了一眼,注意力到了棋盘上,“欢迎,欢迎,插队的事嘛没必要劳烦张书记,到里面办公室找老……将!”
最后一个字他语气陡变,说得非常突然,我还真被吓懵了,傻乎乎地问:
“哪……哪个老江?”
“什么老江?”他愣怔怔地望着我,然后哼了一声,“这点儿反应,还是知识青年!我是叫你找文书老高……他娘的!我马啥时被你踏的?”最后一句,他又斗转星移,我不得不莞尔一笑谢辞。
(2)
文书老高是个筋骨人,干巴巴的脸上光泽,红润,神态很是超然。我推开他办公室门时,他正把一只满是露水的脚高翘在办公桌上,拿着一把割草弯刀,嘴巴撅成鸡屁股样吹唱现代京剧,悠哉哉地为刀削脚指甲伴奏。他见了我也吃了一大惊,端详了我小会,说见笑见笑,才上山为兔子割草回来,总得把脚收拾一下。然后认真看完了介绍信,也不问我什么,提起笔就写,没写出墨,向后猛甩了甩,再写,还是不出水,便伸出舌头在笔尖上沾了沾,节衣缩食地写了“鄢知梅到洽”五个勉强认得出的字,加盖了中共龙爪公社党委字样的公章,自我欣赏了下递给我说:
“嗯,还可以。去吧。”
“什么意思啊?”我说。
他揶揄一笑,“这是节约为先,删繁就简。意思是:鄢校长,今介绍知识青年梅关雪同志来贵校报到,请接洽为荷。明白了吧?去吧,去吧,我要去给兔子喂草了。”
“我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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