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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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瀑-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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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叔在后压阵,冲我一笑,那笑轻描淡写,却蕴含颇多意思:坚定、自信、鄙夷、不屑……他说,“牛儿,你不知‘北海有鱼曰鲲,化而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咱村有可能饿死,绝不会淹死。再说你可是指挥员,怎希望部下罹难?快去组织人马到西头小趾准备吊笋子吧。”

  是哩,即便黄叔们精识水性,毫发无损到达西峡谷,但绝不可能扛着竹笋逆水行舟。赵婶率领妇女们在地里收割麦子,我一到,便开始行使职权发号施令,令黄婶带人到东峡谷扎木排,赵婶带人回家准备绳索。赵婶和黄婶犹如训练有素的军人,“啪”地一个立正,坚决地应了声“是!”立即点齐人马,旋风而去。我也拔腿欲去西头勘察地形,不料,朱三娘忽然阻到我面前,挥舞镰刀,仿佛已经不认识我了:

  “你是哪个?江青?叶群?武则天?慈禧太后?叫她们到河里玩当然舒服了……你说,为啥不叫我去?你不知道这是费力活苦啊累啊……快叫她们回来,不然我就割下你的头。”

  朱三娘伸手很快,快得自负敏捷的我没反应就被她一把抓住了胸襟,手中半月形的镰刀倏地套在了我脖子上。我还从没如此窝囊地没有招架就陷入敌手过,而且是绝境,没受惊吓,但一动不敢动,半疯半癫的朱三娘手上稍一使力,我横牛儿项上人头可不保。我沮丧极了,刚当上领导,才下了两道命令就威风扫地,今后还有啥脸充任指挥啊!

  成功算不上棒,也在地里,见状,身子巨烈地颤抖起来,恐惧的目光求助地望着朱叔。朱叔就是朱三娘的男人,正当年,但结扎后发炎化脓,至今腰杆还伸不直。他也被这情景吓住了,不敢靠近,指着朱三娘痛骂。朱三娘回骂一句中标,说朱叔是阴阳人,没权利和她说话。气得朱叔腰又痛起来,脸色发青,汗水直淌。一众婶娘干着急,低声下气你一言我一语求朱三娘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刀拿开。朱三娘更是得意,咆哮着牵强附会乱骂,唾沫横飞,一刻不息。镰刀齿儿锋利,随着她激动的颠狂,我后颈发出了撕裂的呻吟,和鲜血的哀叹。

  “啊——”

  婶娘们惊呼,全呆住了。

  “天——啦——”成功捂住面孔,背过身去放声大哭。他的声音沙涩,暗哑,像黄阳县城的风。

  飞龙他娘泪流满面,叫骂着欲冲过来,朱叔一把抓住她,“过去不得,过去牛儿就完了。”飞龙他娘甩开他手,止步,望着朱三娘,神情悲愤,语气如剑:

  “放开牛儿!否则,我叫你不得好死!”

  “真的呀?那你过来试试,看是你不得好死还是我不得好死?抑或是这个牛啊马儿的不得好死?”



  朱三娘不骂了,嘻嘻笑,稍拉动了一下镰刀,我哀叹的血便转而歌唱,分兵两路在脖颈上划出一条粗大、美丽、鲜艳的血色项链,在咽喉处胜利会师,又绘了一朵价值不菲的坠花儿,然后毅然穿过时空,滴嗒嗒掉往泥土,“哧溜”化出一缕缕腥味浓郁的轻烟。很怪,我没有恶心欲吐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血是自己身上的?

  “朱三,我求你了。你害得咱村还不够吗?!”飞龙他娘“扑嗵”一声跪下了。抽泣着又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伤害的人是谁?她……她……”

  “不——不能……这婆娘德性……”朱叔倏地伸手捂住飞龙他娘的嘴巴。

  一众婶娘齐唰唰都给朱三娘跪下了。我颈上被割裂的伤不痛,心口却像针锥,痛得要命。我横牛儿是个无父无母无家的孤儿,死则死矣,哪能让疼我爱我的父老乡亲为我失去气节!我怒吼一声,猛地挺直身驱,昂起头颅,犹如睛天霹雳:

  “朱三娘,要杀要刮痛快点!头可断,血可流,龙爪人尊严不能丢。婶娘们,都起来!她朱三娘是啥东西?是条不要脸的喂不饱的狗!哼,今后她再甭想得到我一颗糖吃。”

  众婶娘听完前两句,蹭地都起来了,投向我的目光,我读出的内容是:这才像咱村领导。但听了后一句,目光就有些诧异。我理解这种困惑,因为她们谁也不知道朱三娘括过我的油水荡过我的秋千。

  无畏的这一挺,是要付出代价的,镰刀入木三分地喝足了我的血。古树上一群老鸹心喜若狂,但又假慈悲地“啊——啊——”我已经有些恍惚,朱三娘在我眼里变成一条龇牙咧齿的恶狼。正要掐恶狼脖子与之相搏,忽听一声清叱,“烂×!”旋风一样卷来一朵白色云团,倏然欺近朱三娘,扬手“啪啪……”左右开弓,在朱三娘脸上刮了十来个惊天动地的耳光。惊变之下,朱三娘如遭五雷轰顶,老鼠见猫般顿时耷拉下头。白色云团腰一拧,头一甩,恍若身怀绝世武功的江湖侠女玉娇龙轻描淡写劫法场,又来了声冷哼,“啥东西!”我就感到被这白色云团驮负着上了云端。

  恍惚过去时,是黄贻娟手捏酒精棉团为我颈项伤口消毒,包扎,我是趴在公社卫生所小床上的,还输着一般人享受不起的葡萄糖液。我一惊,说:

  “你这样消毒不是等于没消吗?”

  黄贻娟贴好最后一条胶布,暧昧一笑,扭身坐到床上,小床体力不支,“嘎嘎”作响。我欲起来,她拧住我嘴巴硬将我压趴下了,说,“你身上的毒够厉害了,专毒人魂魄,消它干啥?”说着,忽然双眼微合,仿佛进入一种幽怀思绪的状态,给人一种史湘云醉卧芍药丛的韵味。俄顷,嫣然一笑,又说:

  “你咋这样讨人喜爱呢,伤得并不太重啊,就把人们急得团团转,连张书记也焦急不安,牡丹更是跌跌撞撞一气背了你一二里,说要宰兔子滋补你,就把他爸那只犹如大卫体魄的一只兔种儿一刀给宰了,气得高老儿自己扇了自己两耳光。现在牡丹正给你清炖呢,等会给我也吃一口啊……”

  黄贻娟喋喋不休,手上加劲地拧,把我嘴巴拧得斜吊起来。正想拍开她,高牡丹进来了,醋劲十足地瞪着黄贻娟,黄贻娟倏地住口,手也像触到毛毛虫一样倏地缩回,表情像偷情被抓到一样,脚不沾地,一溜烟出去了。

  我终于坐起来,高牡丹忙抄住我后腰,温情脉脉地望着我,双眼红红的,想来是为我这个假情郎哭过了。她温婉地说:

  “还痛吗?”

  “表皮伤,痛个鬼!谢谢你啊牡丹姐。”我说。说话时扯得伤口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叮,很想呻吟一声,我忍住了,又说,“牡丹姐,麻烦你去叫黄贻娟来把针头拔了行吗?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没钱付了。”

  高牡丹斜挑柳眉,闪出一副优美的疑惑神情:

  “可你流了那么多血啊!”

  我这才发觉身上的军装血迹斑斑,也发现高牡丹大不讳地竟是穿了一套雪白的连衣裙,只不过那连衣裙已被我的血洇成了火烧天。难怪她在救我于朱三娘刀下时恍恍惚惚的像朵白云团。除此,我还惊异地发现高牡丹的腿非常美妙,那两条腿丰腴、柔滑、修长,像嫩藕一样,漂亮得使我伤心——我的妈妈夏红云曾经也有过这样一双腿。我不无伤感地说:

  “这点儿血不算啥,最多使我像红云姐那样消瘦罢了。只是可惜了你这套衣服……”

  “红云姐!”高牡丹惊恐地一颤,打断我,“你千万不能像红云姐,黄贻娟说她可能患的是胃癌。”说着,温婉地搂着我,话又柔软下来,“谁要你开钱了?葡萄糖是张伯伯叫输的,如他不开钱,我有工资啊……你猜,我给你做了啥?嘻嘻,是公兔的那个和那个呢,补血补元气的,保险你吃了伤口就愈合了。”

  我的思绪在妈妈夏红云身上,神情有点儿茫然若失。胃癌,我晓得其含意就是死亡。而这两个字竟是从高牡丹口中溜出来的,指的又是我最亲近的人,使我忽地对高牡丹产生了厌恶感,很想拍案而起,括她几大个耳光。但人家对你痴情如斯,关怀备至,救你出虎口恩重如山,怎能麻脸无情呢。再一想,胃癌症状是吃不下东西,疼痛起来满地滚,而夏红云味口不错,也没见说哪里痛过。看来屁都不懂的黄贻娟不过是胡说八道。这一想,顿时就去了一腔悲绪,才对高牡丹说的公兔的那个和那个感起了兴趣。

  “嗯!你故意问。”高牡丹一拧腰,焕发出惊人的娇艳,真像蓝天一朵飘逸的白云。见我茫茫然望着她,起身跑到门边,蓦然回首,向我怪怪地眯眯眼,“我去看看熟没熟,端来你吃了就晓得是啥了。”

  太阳可能钻进云里去了,诊室一下暗了许多。一头只知耕作的牛儿自然不解人类风情。作为名儿横牛的我实在与牛没啥差别。一年几无悠闲,闲下来也坐不住。我有点儿心慌意乱,目光搁在哪儿都不自在,想把吊针拔了开路,又怕得啥破伤风,一时竟感到非常凄凉。窗外,满院春色繁花似锦,鸟儿在花团中啁啾,燕儿昵喃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英主任,沈部长,汪萍和方小红在常青的爆疙蚤树下玩扑克,方小红脸上写满腼腆,矜持得令人心跳;汪萍似有啥心事,心不在焉,出一张牌就要向我所在的窗户望一眼……我灵机一动,决定高举吊瓶去凑热闹。刚下床,陡觉眼前星光灿烂,忙扶住床沿。又一道星光闪烁,我被人扶住了,眼前璀璨的群星不见,出现的是我的妈妈夏红云。她穿的是那件蓝蓝的流星儿拖曳的衣服,神情急切而忧伤,把我重扶到床上始嘤嘤抽泣:

  “小弟……小弟……姐才知道,对不起……”

  我其实也想哭,她一哭,我只得装笑了。我向她调皮地眯眯眼,压着嗓子,“妈妈,女儿没伤到筋动到骨,硬棒得很呢,不要担心呵。”夏红云露出点儿笑容,“但毕竟流了这么多血,现在又没钱,怎么才能补回来啊……”

  “妈妈,血不完全是我流的。”

  “不是你流的,那是谁流的?”

  “朱三娘。”我说,“你知道女儿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哼,她哪是我对手!被我两拳打在腮帮上,就喷了我这一身。”怕她不信,一追问露出马脚,忙嘻嘻一笑,转移视线,“妈妈,你儿媳妇高牡丹在为我熬十全大补药呢。”

  夏红云忍不住微微一笑,但眼里同时又连续滑过几丝哀伤,她说,“小弟,不能再这样游戏人,找个时机对人家说清楚。”顿了顿,问:“她熬的是啥补药?可不能乱吃。”

  “她说是公兔的那个和那个。”我老实回答。



  夏红云略一怔,仿佛意会了,一个指头在我鼻尖上蜻蜒似地一点水,“小调皮!和妈妈说话也不正经。今后谁娶了你,可有得罪受。”

  我正要说明我的诚实,恳请她告诉我那个和那个倒底是啥东西,高牡丹端着一个小锑锅进来了,气冲冲的,弯翘的睫毛上串了些许亮闪闪的泪珠儿,好像刚和谁吵了一大架没骂得赢。我问了句“咋了,牡丹姐?”她泪水就串串地掉,像受了天大委屈,凄美得令人抽心。她抽噎噎地说,他爸把炖熟的那个和那个都吃了。夏红云噗地笑出声,笑声昙花一现,凄清清的。拍着高牡丹肩头,亲密地喊了声“好妹儿,”开始安慰,似有意不想让我听见,声音压得很低,隐隐约约听到两句枝节:

  “……你爸吃了就吃了,用不着伤心。小弟还未成年,啥事都不懂,不需要吃那些。她是失血过度,有兔肉吃就行了,如有鸡蛋更好……”

  余下,声音如蝉吟,半句没听清,只是见高牡丹连连点头,有点儿惊喜交集,眼里一汪泪水荡着旋儿:

  “红云姐,你吃碗兔儿肉了再去吧……你为……为……为了村里……”

  夏红云轻轻拍了拍高牡丹,“好妹儿,放心吧。”回头捧住我手,在我脸上亲吻了下,“小弟,姐去小个便就回来呵。”挣脱我不肯放松的手决决而去。

  等了一会不见夏红云回来,高牡丹喂了我一碗兔肉后,我反而感到疲乏难支,便沉沉地睡去了。醒来见院子里树梢和花儿上的阳光氤氲见红,知道已是黄昏。高牡丹端来一碗合包蛋,每个蛋炸得很见功夫,蛋黄炸得鲜嫩宛如落日,蛋清却炸得金黄,围绕蛋黄一如落日天空的辉煌,很合胃口。

  在我眼里,晴天的牡丹没有风雨中的牡丹艳丽。高牡丹脸上晴空万里,麻雀一样叽喳不息。这使我觉得她的话远没有她那双腿漂亮。但我没有一点儿厌烦,虽然多是我不关心的事。最后她说,村中除了在峡谷扳笋的都来看过我,公社干部及方小红都为我买了东西。汪萍不知为啥,还在我床前直抹泪。下午时,朱三娘跑来公社找张书记吵闹,说村长率领村民不干活去扳笋子搞资本主义啥的,被英主任两个耳光打走了。

  汪萍竟会为我流泪?英主任竟然敢打朱三娘?我丝毫不信:我和汪萍根本就没打过招呼,她凭啥伤心?没一点儿理由!朱三娘之癫、泼,连其老公朱叔都得退避三舍敬而远之无可奈何,日本鬼子英主任敢打她,那岂不是惹火烧身自讨没趣犹如摸老虎屁股?正要问英主任吃没吃亏,如何下的台,炀灿突然闯了进来,一头大汗:

  “梅……梅兄,快,快,夏红云……夏红云……”

  “说啊,我姐咋了?”

  “她……她跌进小趾谷了。”

  龙爪如画上真龙的脚爪一样分五趾。村子在脚背,田土分布在各趾,趾与趾之间都有深浅不一的狭壕,小趾在西端尽头,狭壕由浅入深,是五爪中惟一称谷的一道狭壕。如夏红云真是从小趾尖跌入趾谷,不死也是体无完肤。当我急急地慌不择路跑到那里,已经不见一个人影。

  西天,残阳殷红如血,茫茫苍穹烟云变幻点点散开,燃烧,在寒空化成耀眼的金红的鱼鳞片,刹那间,满天变成一片火海,鱼鳞片幻化成跳跃的金鱼蜂拥逐日,落日仿佛不堪置啄,剧烈跳动了一下,悄然而没。

  微风过林桃花纷落树叶儿萧疏。

  天一下子黑了。

  
  
  第九章   预料之外

  (1)

  夏红云并非汤灿所说跌进了小趾谷,而是晕倒在趾谷口。谎报军情严惩不怠。尽管汤灿解释说是心急口误,还是被我臭骂子半宿。

  村民与世隔绝也与世无争,纯朴、淳厚、善良,有使不完的力气,但思想犹如学者智而迂。万丈壑谷下扳的笋子堆积成山,谷上的人使尽吃奶的力也没拉上多少来,反把棕绳磨断了几条,谷上谷下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夏红云上了她的课欲去剥竹笋,见状,自然接替赵婶黄婶任了总指挥。她重新调整战略战术,令部份人马搓打粗麻绳,部份人马煮饭,以使谷下人不至于饿肚子;部份人马就地剥笋,烧开水去掉竹笋腥味,会木工活的男人则回村制作轱辘,汤灿,盛凡手中的四个轴承,和汤灿送给我的两个轴承都有所作为派上了用场。汤灿表面看没啥脑子,实际上聪明透顶,接令后,要盛凡按他所述设计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轱辘,小固定在悬崖边,意在不磨损绳索,大在后固定于古树。事半功倍,一两人谈笑间一次就可轻而易举摇上几百斤。村人不知道如何制作干竹笋,一切自然惟夏红云命是从。

  
血 瀑(15)
但激动和喜悦的村民忘了,忘了让他们的女儿夏姑娘休息,鞍前马后车马劳顿了一天,通身被汗水湿透的夏红云,在落日喷血前晕倒了,怀里抱着一捆竹笋。

  在场的村人都哭了。

  关伯伯赶来差点儿抬手打了赵婶和黄婶,抱起夏红云如飞地去了黄阳。留下话,让花飞谢去守望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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