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夏娃,没有什么。”吕西安搂着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边,亲她的额角,头发,脖子,冲动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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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事瞒我呢。”
“告诉你,她真的爱我!”
可怜的妹妹红着脸,带着埋怨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不是拥抱我。”
“我们都要快活了。”吕西安说着,把一大匙一大匙的汤往嘴里送。“我们?”夏娃问。 她也有大卫那样的预感,便补上一句:“你不会像以前那样爱我们了!”
“你不是了解我的吗?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夏娃握了握哥哥的手,撤去空盆和棕色陶器的汤钵,端上她做的菜。 吕西安顾不得吃,又拿起德。 巴日东太太的信看起来。 识趣的夏娃尊重哥哥,并不要求看信;他要愿意让妹子过目,她就得等着;要是不乐意,也不能勉强。 所以她等着。 来信是这样写的:
朋友,我怎会不帮助你研究学问的同道,像帮助你一样呢?在我看来,有才能的人都有同等权利。 我周围的人的偏见你不知道。 我们没法叫无知的贵族承认思想的高贵。 倘若我的声望不能强迫他们接受大卫。 赛夏先生,我愿意把他们为你牺牲,像古时候用牛羊祭神一样。不过,亲爱的朋友,你不见得要我同一个在思想或态度举动方面,可能使我不喜欢的人来往吧?
你过分赞美我,足见一个人多么容易被友谊蒙蔽!我对你的要求提出一个条件,你不至于见怪吧?我要见见你的朋友,鉴定一下,为了你的前途我要亲自判断你是否看错了人。 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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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诗人,既然我要像慈母一般照应你,这个做法不是我对你应尽的责任吗?
路易丝。 德。 奈格珀利斯
吕西安不知道上流社会的人有本领从是说到否,从否说到是。 他觉得他的胜利就是得到这封信。 大卫可以到德。 巴日东太太家里去,他天才的光辉展露了。 吕西安看到事情顺利,自以为有了压倒众人的优势,不由得心神陶醉,得意扬扬,脸上反映出各式各样的希望,让妹子看了叫好,说他美极了。她说:“她要是个聪明人,怎么能不爱你呢!
今天晚上她心里不见得会好过,所有的女人都要向你卖俏。 你念起《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来,一定漂亮极了!
我恨不得能变做耗子,钻到那儿去看你!来吧,把你的衣服放在妈妈屋里了。“
妈妈的房间虽然寒素,但还过得去。 胡桃木的床上挂着白帐子,床前铺着一方薄薄的绿地毯。木头面子的五斗柜,上面装着镜子,另外还有几把胡桃木的靠椅。 壁炉架上的座钟叫人想起他们从前优裕的生活。 白窗帘挂在窗上。 壁上糊着暗花的灰色纸。 地砖上过颜色,夏娃擦得很干净。 中央一张独脚圆桌,放一个描金玫瑰花形的红盘,盘里摆一只糖缸,三只茶杯,都是利摩日的瓷器。夏娃睡在隔壁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只旧沙发,临窗一张女红台。 房间小得像水手的房舱,只能经常开着玻璃门让空气流通。 虽然处处地方显出境况艰难,却有一股勤劳朴素的气息。 凡是认识那娘儿三个的人,都觉得室内的景象非常动人,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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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扣领带的吕西安,听见小院子里响起大卫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印刷商进门了,神气和动作都说明他是性急慌忙赶来的。野心勃勃的吕西安叫道:“喂!大卫,事情成功了!她真爱我!你可以去了。”
“不,”印刷商局促不安地说,“我专程来谢谢你的友谊;我为此郑重考虑了一番。 吕西安,我的身份早已确定。 我是大卫。 赛夏,领着王家执照在昂古莱姆开印刷所,墙上的招贴下面都有我的名字。 在贵族看来,我是一个手艺人,说得好听些是商人,在靠近桑树广场的美景街上有个铺子。 我还没有凯勒的家财,也没有德普兰的声望;便是这两种势力,贵族还不肯承认呢。 并且有了财产或者名气还不够,还要懂得绅士的规矩,要有绅士的气派;在这一点上我同意贵族的意见。 我凭什么一步登天呢?我不但要受贵族嘲笑,也要受布尔乔亚嘲笑。 你啊,你处的地位不同。 做印刷所的监工对你并没有束缚。 你做工是为了求上进,学一些必要的知识,你可以用你的前程解释你眼前的职业。你以后尽可干别的事儿,学外交啊,读法律啊,进衙门啊。 反正你没有归入门类,贴上标签。 你利用你的自由之身吧,你一个人向前,去追求功名吧!所有的乐趣,哪怕是满足虚荣的乐趣,你尽管高高兴兴地享受。 但愿你快乐,我看到你成功会心中得意,你是我的化身。 的确,你经历的生活,我都能够领会。 宴会、应酬、交际场中的光、钻门路、找捷径,都是你的事儿。 生意人的朴素勤恳的生活,长时期的研究学问,那是我的事儿。 将来你是我们的贵族,”大卫说着望了望夏娃。“你身子摇晃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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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我会伸出胳膊来扶你。 你要是受了欺骗,可以躲到我们心中来,我们有的是永远不变的爱。 人家的照拂、恩惠、好意,分在两个人身上可不容易持久;咱们会互相妨碍;还是你一个人上前吧,必要的时候再拉我一把。 我对你非但不忌妒,还愿意为你牺牲。 因为你不肯丢掉我,不肯否认我是你朋友,竟然冒着危险,不怕失掉你的靠山,也许还是你的情人,这桩多伟大的小事使我跟你,吕西安,就算过去还不曾像兄弟一般,这一下也成了生死之交。 你用不着好像沾了便宜而良心不安,有什么顾虑。 我就赞成两弟兄分家,长兄独得大份的办法。 即使你日后使我感到烦恼,谁敢说我不是永远欠着你的情分呢?“说到这两句,大卫怯生生地望着夏娃,夏娃噙着眼泪,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大卫还说出一番话来,叫吕西安听着惊异:”并且你长得一表人材,身腰多美,打扮起来多象样,穿着你的黄纽扣的蓝衣服,简简单单的南京缎裤子,活脱是个绅士;换了我,在那些人中间我象个工人,又僵,又窘,不是说些傻话,便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你为了迁就大家对门第的偏见,不妨改用你母亲的姓,称为吕西安。德。 吕邦泼雷;我永远是大卫。 赛夏。 在你来往的那个社会里,一切都对你有利,而对我不利。 你生来是交际场中的红人。 女人见了你这张天使般的脸准定喜欢。 夏娃,你说是不是?“
吕西安扑过去拥抱大卫。 这番谦让替他把许多疑虑和困难一起解决了。 大卫从友谊出发所想到的,和吕西安从野心出发所想到的完全一样,他对大卫怎么能不加倍亲热呢?情人和野心家觉得前途平坦了,自然流露出青年和朋友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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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奋发,所有的心弦一起振动,发出丰满的声音:这是人生少有的境界。 不幸心胸高尚的人的明智,使吕西安唯我独尊的倾向越发加强。 我们多多少少全有路易十四那种“朕即国家”的想法。 母亲和妹子的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大卫也对他爱护备至,他也看惯三个人为他暗中努力,不禁养成一种少爷习气,产生自我中心的思想,侵蚀他高尚的品质;德。巴日东太太还迎合他的自私,怂恿他忘记父母亲、妹子和大卫的情分。 当时他还没有到这一步,可是等他在四周范围扩大起野心,谁敢担保他不至于迫于形势,为了保持地位而只想着自己呢?
彼此激动了一番后,大卫提醒吕西安,他那首题作《圣约翰在巴德摩斯》的诗恐怕圣经气息太重,不大合适念给不熟悉寓意诗的人听。 吕西安要同全夏朗德省最不容易讨好的人见面,也不大放心。 大卫劝他把安德烈。 谢尼耶的集子带去,拿稳受欢迎的东西代替不一定受欢迎的东西。 吕西安擅长朗诵,肯定讨人喜欢;不念自己的作品还显得谦虚,对他有好处。他们俩像多数年轻人一样,认为自己的智力和品德,上流人物同样具备。 不曾犯过错误的青年人既不原谅别人的过失,同时当作别人也有崇高的信仰。 我们必须有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才能理会拉斐尔的名言:所谓了解是彼此的程度相等。 一般说来,法国很少有人领会诗歌,性灵一下子就被理性抑制,不能悠然神往,冒出圣洁的眼泪;也没有人肯费心去体味崇高的意境,发掘无穷的天地。 浮华社会的无知同冷淡,在吕西安是第一次领教。 他先去大卫家拿诗集。等到只剩下两个情人的时候,大卫觉得生平从来没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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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局促过。 他心慌得厉害,既要人称赞,又怕人称赞,竟想溜之大吉,原来怕羞的人也有欲迎故拒的心理!可怜的情人惟恐说出话来好像要人感激,一开口就犯嫌疑,只能不声不响,神气象罪犯。 这种老实人的苦恼,夏娃完全理解,大卫的静默她很欣赏。 大卫抓着帽子团来团去地预备动身了,夏娃笑着说:“大卫先生,既然你不上德。 巴日东太太家,咱们不妨一块儿消磨黄昏。天气很好,你愿意到夏朗德河边去散散步吗?
咱们可以谈谈吕西安。“
大卫恨不得扑在这个妙人儿脚下。 夏娃的声调给了他意想不到的酬报,温柔的语气打破了僵局,她的提议不仅有赞美的意思,也是第一次表示她的情意。大卫做了一个手势,夏娃接着说:“请你在外面等一下,让我换衣服。”
大卫从来不会唱歌,出门的当口居然咿咿唔唔地哼起来;忠厚的波斯泰尔听着奇怪,对夏娃和印刷商的关系大起疑心。
三 客厅里的夜晚,河边的夜晚
由于吕西安性格关系,对第一印象特别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极小的事情都对他很有作用。像没有经验的情人一样,他老早就去了;路易丝还没进客厅,只有德。 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在那里。 爱一个有夫之妇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节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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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换取快乐,女人也凭这一点来估计她操纵情人的力量。 这些手法,吕西安已经开始学习,只是和德。 巴日东先生还不曾单独照面。那位绅士头脑空虚,思想狭窄,浑浑噩噩地守着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个于人无害的脓包而还算懂事,一方面又愚蠢高傲,什么都不愿意受人家的,也什么都不愿意回敬人家。他一心一意想着待人接物的义务,竭力要讨人喜欢,唯一的语言是挂着舞女一般的笑脸。心中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始终是那副笑容。 听到好消息是微笑,听到坏消息也微笑。 德。巴日东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处用得上。如果赞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很殷勤地笑出声来,加强笑容的意义,直到迫不得已才肯开一声口。 他只怕单独见客,扰乱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脑子里找出些东西来。 他多半用小时候的习惯来解救;他自言自语,告诉你一些生活琐事,说他需要什么,有什么琐琐碎碎的感觉,他认为这些感觉就近乎思想。 他不谈天气的好坏,不像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滥调来应付,他只谈他的私事。 比如说:“我怕德。 巴日东太太扫兴,中午吃了她最喜欢的小牛肉,肚子胀得要命。我明明知道,却老是不由自主!
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或者说:“我要打铃叫人送一杯糖水来,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再不然:“我明儿要骑马出门,去拜访岳父。”这毫无讨论余地的简短话语,听的人只能回答一声是或否,话就谈不下去了。于是德。 巴日东先生朝西扬起鼻子,像气喘的老哈叭狗,要求客人帮忙;他向你睁着一双长着白翳的大眼睛,仿佛问:“你说的是……?”凡是只谈自己的讨厌家伙,最适合他脾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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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话,他洗耳恭听,又诚恳又体贴,使昂古莱姆的一些话匣子对他十分重视,认为德。 巴日东先生胸有城府,聪明得紧,大家一向错看了他。 那批家伙遇到没有听众的时候就来找他,把他们的故事以及大道理从头讲到尾,知道主人准会笑嘻嘻地表示赞许。德。 巴日东太太的客厅经常高朋满座,德。 巴日东先生待在那儿挺舒服。 他管着零星琐事,细心观看,有人进来,他就笑脸相迎,陪到太太跟前;有人动身,他起来相送,满面堆笑地和客人告别。 等到场面热闹,个个人都安顿好了,心情愉快的哑巴便挺着两条长腿像仙鹤般站着,好象在听人谈论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后揣摩一副牌,其实他什么牌都不懂,看着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着鼻烟踱来踱去,帮助消化。 阿娜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他从她那儿得了无穷乐趣。 太太招待宾客,德。 巴日东先生靠在沙发上暗暗赞赏,先是他用不着开口了,而且他喜欢听太太说话,揣摩其中的妙处,往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弹忽然炸起来。 他对妻子敬重到崇拜的程度。 一个人有个崇拜的对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吗?阿娜依斯觉得丈夫脾气和善,象小孩儿,巴不得受人指挥;她聪明厚道,决不因此滥用权威。 她照料丈夫胜过照料一件大衣,把他收拾干净,洗刷,保藏,调理周到;德。 巴日东先生受着调理,洗刷,照顾,对妻子养成了像狗对主人一样的感情。 惠而不费地给人一点快乐真是太轻松了!德。 巴日东太太叫人把饭菜弄得很精致,知道丈夫除了讲究吃喝,没有别的乐趣。 她可怜丈夫,对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她由于高傲,一声不出,有些人不了解,只道丈夫有什么大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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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美德。 并且她把丈夫训练得极有纪律,唯命是听。 她只要说一声:“替我去拜访某先生或者某太太”
,他立刻照办,好比小兵去站岗。他在太太面前一动不动,摆着立正的姿势。那个时期正在考虑替哑巴活动国会议员。 吕西安在这户人家出入不久,还不曾揭开幕来看清这个难以想象的角色。 德。 巴日东先生埋在大沙发中,那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神气,一声不响的尊严,在吕西安看来简直威严得不行。 富于幻想的人最会夸张,或者以为样样东西都有灵性;吕西安非但不把德。巴日东先生看做花岗石的柱子,反而当他是可怕的斯芬克司,非奉承不可。“我第一个到了。”吕西安说着,行的礼比别人对这个老头儿恭敬多了。“那很自然。”德。 巴日东先生回答。吕西安只道丈夫在吃醋,话中带刺,情不自禁地满面通红,假装照镜子。德。 巴日东先生说:“你住在乌莫,路远的人总是比路近的先到。”
吕西安装着讨好的神色问:“为什么呢?”
德。 巴日东先生不动声色,恢复了老样子,回答说:“不知道。”
吕西安说:“那是你不愿意想罢了。 一个人提得出意见,一定说得出缘由。”
“啊!”德。 巴日东先生说,“理由!嗳!嗳!……”
吕西安搜索枯肠,想把话接下去。“德。 巴日东太太大概在换衣服吧?”他说了又觉得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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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问得无聊,暗自着急。“是的,她在换衣服。”丈夫的回答很自然。吕西安抬起头来瞧着两根凸出的灰色梁木,梁木之间嵌着天花板,想不出话茬来接下去;他看见挂着阳水晶坠子的小型吊烛台卸去纱罩,插满蜡烛,又不由得害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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