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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 灭（上）５４
吕西安觉得这女人名不虚传，偷偷地打量了一番：德。 巴日东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贵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时兴的款式，戴一顶直条子黑丝绒拼成的平顶帽。 这顶大有中世纪风味的帽子，对方的身份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 帽子下面露出一大堆黄里带红的头发，照着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黄，蜷曲的部分红得厉害。 据说女人长着这种颜色的头发，别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贵的太太却是皮色鲜明，弥补了那个缺点。 一双灰色眼睛闪闪发光，雪白宽广、已经有皱裥的脑门，轮廓很明显；眼睛四周的色调象螺钿；鼻子两旁有两条蓝血管，细巧的眼圈儿因之显得更洁白。 一个鹰爪鼻长在神采奕奕的脸孔上，成为一个鲜明的标识，说明她容易激动，象孔代家的人。 头发没有完全遮掉脖子。 随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难想见乳房丰满，位置恰当。 德。 巴日东太太伸出她保养得很好而有些干枯的细长手指，很亲热地指着近边的椅子，要青年诗人坐下。杜。 夏特莱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时吕西安才发觉别人没有在座。乌莫的诗人被德。 巴日东太太的谈话陶醉了。 在她身边消磨的三个钟点，对吕西安而言简直是个梦，恨不得永远做下去。 他发现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爱情而得不到爱情，身强力壮而带着病态。 态度举动把她的缺点更加夸大了，吕西安却看着很中意；年轻人开头总喜欢夸张，只道是心地纯洁的表现。 他完全不去注意烦闷和痛苦给她带来的颧骨上的褐红色斑疹，使她的面颊显得神态憔悴。 他的幻想只管盯着那双热烈的眼睛，照着烛光的美丽的鬈发，皮肤耀眼得白，像飞蛾见到亮光一样死盯着不放。 并且对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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６４幻 灭（上）
句句说到他心里，他再也不想去判断对方是怎样的女人。 那种女性的激动，德。 巴日东太太重复了多年而吕西安觉得很新鲜的滥调，都使吕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 他没有带作品来，而且当时也谈不到这个问题；吕西安故意忘记带诗，以便下次来时有个借口；德。 巴日东太太也绝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 这不是初次见面就有了默契吗？西克斯特。 杜。 夏特莱先生对这次招待大不高兴。他发觉得晚了一步，这个漂亮的青年竟是他的情敌。他送吕西安从美景街下坡去乌莫，直送到第一个拐角儿上，有心叫吕西安领教领教他的手段。 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先自己夸了一阵引见的功劳，然后以介绍人身份给他一番劝告，叫吕西安听着很惊异。杜。 夏特莱先生说，总算吕西安运气，比他夏特莱受到的待遇好。这批蠢东西比宫廷还傲慢。他们扫尽你的面子，叫你下不了台。 他们的作风要不改变，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会再来。 至于他夏特莱，他之所以还在那家走动，无非是对德。巴日东太太感到兴趣，昂古莱姆只有这个女人还像点儿样。他先是因为无聊，对德。 巴日东太太献献殷勤，后来却发疯似的爱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可得手，处处看得出她爱着他。他只有收服这个骄傲的王后，才能对那批臭乡绅报仇泄恨。“
夏特莱形容自己的痴情已经到了能杀死情敌的地步，万一有情敌的话。 帝政时代的老油子用尽全身之力扑在可怜的诗人身上，想用威势压倒他，叫他害怕。 他讲到旅行埃及时的危险，大大夸张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只能刺激诗人的想象而并没有吓退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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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不管老风流如何威胁，如何装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样子，照样去拜访德。 巴日东太太；他先还保持乌莫人的身分，陪着小心；后来习惯了，不像早先那样觉得在那儿出入是莫大的荣幸，上门的次数愈来愈多。 那个圈子里的人认为药房老板的儿子根本无足轻重。 开始一个时期，某个贵族或者某些妇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吕西安，对他都拿出上等人对待下级的态度，礼貌特别周到。 吕西安先是觉得他们和蔼可亲，后来也咂摸出那种虚假的客气是什么意思。 有一些恩主面孔引起他的愤慨，加强了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许多未来的贵人开始对高等社会都有这种仇恨。可是吕西安为了娜依斯能忍受任何痛苦。娜依斯这个名字，他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那个帮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维也纳的世家一样，熟朋友之间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称，他们想出这一点区别，表示他们在昂古莱姆的贵族里头也是与众不同的。吕西安爱上娜依斯，正如年轻人爱上第一个奉承他的女子，因为娜依斯预言他前途无量，一定会享大名。 她使尽手段要吕西安成为她家里的常客，不但过甚其辞地赞美，还说吕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个穷孩子；她故意缩小他，好把他留在身边；她要吕西安做秘书，给她念书听。 其实她是爱吕西安，在当年那次惨痛的经历以后，她自己也想不到还能爱到这个程度。 她暗暗责备自己，觉得爱上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简直荒唐，单说身份，他就同自己离得多远！种种顾虑煽动起来的傲气，莫名其妙地在亲热的态度中流露出来。 她一会儿目无下尘，摆出一副保护人面孔，一会儿慈爱温柔，满嘴甜言蜜语。 吕西安开头震于她高贵的地位，尝遍了恐惧、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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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绝望的滋味；可是经过痛苦与快乐的交替，他心里种下了深深的第一次爱情。 最初两个月，他把德。 巴日东太太当做像慈母一般照顾他的恩人。 一来二去，终于说起知心话来了。 德。 巴日东太太称诗人为亲爱的吕西安，然后干脆叫他亲爱的。 诗也大着胆子把尊贵的太太叫起娜依斯来，她听着大不高兴，发了一阵脾气，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发神魂颠倒；她嗔怪吕西安不该用一个大家通用的称呼。 又高傲又尊贵的德。 奈格珀利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个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丝相称。 这一下吕西安一跤跌进了爱情的天堂。 一天夜晚，路易丝正在瞧一张肖像，吕西安进去，她急忙收起，吕西安要求给他看。 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丝怕他发急，给他看了年轻的康特。 克鲁瓦的肖像，淌着眼泪讲出那一段悲惨的爱情，那么纯洁、受到多么惨酷摧残的爱情。 是不是她打算对已故的情人不忠实了？还是利用肖像暗示吕西安，还有一个男人同他竞争？吕西安太年轻，分析情人的能力还不行，只是很天真地发急，因为娜依斯已经排开阵势挑战。 在这种战斗中，女人总是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说得相当巧妙的顾虑彻底破除。 她们关于责任、体统、宗教的争辩好比许多堡垒，但愿男人一齐攻下。 天真的吕西安用不着这些挑拨就冲过来了。有一天晚上，吕西安大着胆子说：“换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为了你活下去。”他想把德。 康特。 克鲁瓦先生彻底解决，目光望着路易丝表示他的热情已经到顶点。路易丝看着这股新生的爱情在她和诗人心中进展，暗暗吃惊。 她故意找错儿，说吕西安答应要题在她纪念册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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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诗不该老是拖延。 等到诗写出来了，她当然觉得比贵族诗人卡那利最好的作品还要美，可是她念过以后又作何感想呢？
妙笔生花，虚幻的诗神，并不经常来叩我的心魂，点染我的花笺和薄薄的绢素。倒是我美丽的情人在挥毫时分，往往把她幽密的欢欣，或是向我倾吐无声的悲苦。
啊！等到她追寻我褪色的旧稿，想得到一个分晓，花团锦簇的前程从何处发轫；那时但愿爱神呵，将来回想起这次美妙的旅行，象没有一朵乌云的晴朗的天空！
她说：“你的诗真是受了我的感应吗？”
这个疑问是喜欢玩火的女人有心挑逗，叫吕西安冒出一颗眼泪；她便安慰吕西安，破题儿第一遭亲了亲他的额角。真的，吕西安是个大人物，她要好好地栽培他，教他意大利文，德文，纠正他的态度举动；有了这些借口，她可以当着那帮讨厌的清客，让吕西安经常留在身边了。 她多关切吕西安的生活！为了吕西安重新弄音乐，引他进入音乐的天地，弹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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０５幻 灭（上）
支贝多芬的美妙的曲子，使他听着出神。 吕西安快乐，路易丝也跟着快乐；看见吕西安心醉神迷，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她假惺惺地说：“有了这样的幸福，我们不是该满足了吗？”可怜的诗人糊涂透顶，回答说：“是的。”
形势逐渐发展，上星期路易丝居然留吕西安在家里和德。巴日东先生同桌吃饭。 虽然有丈夫在场，事情还是弄得满城皆知，大家还认为过分离奇，难以相信。 结果许多骇人听闻的谣言传开了。 有的人觉得社会马上要翻天覆地了。 另外一些人疾声大呼：“这就是高谈自由平等的后果！”醋意十足的杜。 夏特莱打听出服侍产妇的夏洛特太太便是沙尔东太太，被他说作“乌莫夏多布里昂的母亲”。这句话变成了一句有名的俏皮话。德。 尚杜太太第一个赶往德。 巴日东太太家，说道：“亲爱的娜依斯，你可知道全昂古莱姆都在谈论的事吗？
那起码诗人的娘，就是两个月以前服侍我嫂子生产的夏洛特太太！“
德。 巴日东太太把一副十足地道的王后面孔摆出，回答道：“亲爱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她不是药剂师的寡妇吗？
德。 吕邦泼雷家的小姐落到这步田地也够可怜的了。 假如你跟我穷得一个钱都没有，……咱们靠什么过活？怎么养活你的孩子？“
贵族的怨叹压倒了德。 巴日东太太的镇静。 伟大的心胸最容易把苦难当作德行。 做的好事受到指责而坚持下去，也更有意思；清白无辜和不正当的嗜好同样有刺激作用。 晚上德。 巴日东太太家高朋满座，都是来埋怨她的。 她拿出冷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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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 灭（上）１５
热讽的口才，说即使贵族成不了莫里哀、拉辛、卢梭、伏尔泰、玛西永、博马舍、狄德罗，至少该接待生出大人物的家俱商，钟表匠，铸刀匠。 她说天才永远是贵族。 她责备那些绅士连自己的真正的利益都不懂。 总而言之，她说了许多傻话，听的人要不那么蠢，早就心中有数；可是他们只以为她脾气古怪。 她用大炮轰散了一场雷雨。 吕西安第一次被请来当众露面，四桌客人在褪色的旧客厅里打惠斯特；路易丝满面春风地接待吕西安，摆着一副叫人非服从不可的王后气派向大众介绍。 她把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叫做“夏特莱先生”
，表示她知道夏特莱并无资格在姓氏之前加上旧家的标识，夏特莱听着愣住了。 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算是硬挨进了德。 巴日东太太的圈子；可是个个人当他是毒物般看待，存心慢慢地用傲慢的态度做解毒剂，把他排除出去。 娜依斯虽然胜利了，却是大失人心；一部分反对派打算离开她了。 阿美莉，——就是德。 尚杜太太，——听夏特莱的主意决定每星期三接待宾客，和德。 巴日东太太唱对台。 德。 巴日东太太是每天晚上招待的，去的人早已养成习惯，老是坐在那几张绿呢牌桌前面，玩那几副西洋双六棋；看惯了屋子里的当差，烛台；在走道里挂大衣，帽子，放套鞋，都变了刻板文章；甚至对楼梯的踏级也象对女主人一样有感情。 大家捺着性子忍受“御花园中的蓟鸟”
，这是亚历山大。 德。 布勒比昂想出来的俏皮话。 最后，农学会会长还说出一番内行话来消除众人的怒气。他说：“大革命以前，即便是主公大臣也接待跟这小诗人差不多的小角色，例如杜克洛、格里姆、克雷比庸等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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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５幻 灭（上）
是从来不接见收人头税的小官儿，像夏特莱这种人。“
杜。 夏特莱做了沙尔东的替死鬼，个个人都对他冷淡。间接税稽核所所长自从被称为夏特莱先生起，发誓非征服德。巴日东太太不可；他一发觉受人攻击，便反过来站在女主人一边，替青年诗人撑腰，自称为吕西安的朋友。 了不起的外交家当年手段笨拙，没有拍上拿破仑，如今却来笼络吕西安，跟他亲热了。他请了一次客，替诗人捧场，出席的有省长，驻军司令，税局局长，海军学校校长，法院院等所有的行政首脑。 可怜的诗人大受夸奖，要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听着那些耍弄他的赞美准会疑心。 上甜菜的时候，夏特莱要他的情敌朗诵他最近的杰作，《垂死的沙达那帕鲁斯的颂歌》。素来不动感情的中学校长拍手说，便是冉。 巴蒂斯特。 卢梭也不能写得更好了。 西克斯特。 复特莱男爵断定这小诗人不是经不起夸奖、早晚在暖室里干瘪，便是为了未来的光荣得意忘形，闹出些狂妄的笑话来，仍旧缩回去做个无名小卒。 在这个不曾夭折天才的时期，夏特莱的雄心似乎为德。 巴日东太太牺牲了；其实他老奸巨猾，订好计划，要像刺探军情一样留意两个情人的举动，等待消灭吕西安的机会。从那时起，城内城外隐隐然说到昂古莱姆出了一个大人物。 舆论一致赞美德。 巴日东太太照顾青年才子。 德。 巴日东太太发现她的行事有人赞同，便想获得公众的批准。她在本省内逢人便说，要举行一次请吃冰淇淋和糕点的茶会；那时茶叶还作为一种消化药，归药房发售，请客喝茶是从来未有的创举。 第一流的贵族都被请去听吕西安朗诵一件重要作品。路易丝瞒着吕西安，她暗中克服的困难，但也透露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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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 灭（上）３５
上流社会反对他的阴谋。 她认为应当让吕西安知道，天才一生中必然要经历一些危险，有些难关需要过人的勇气才能冲破。 她拿这种胜利当作教育。 她伸着雪白的手，向吕西安指出要用不断的苦难去换取的光荣，提到殉道的志士非受不可的毒刑，她搬出她最好听的空话和最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