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来。
那人见邰元发急,全然不理,只坐着,慢腾腾吃着酒,说道:“你若落人圈套被人暗算,竟坐在鼓中,只不过一时不察,还不失英雄豪杰面目,只今日我便拜你做哥哥;你若晓得暗算,怕他势力,甘心让他,前夜得你这包龌龊银两,我一毫不曾动,只掷还你,使你好去逃生。我如今问你:你的妻子可叫王月仙?可知她是几时出门,如今在什么人家?”
邰元见他说话有因,只得按住了性子,坐下道:“我妻子正叫王月仙,是官媒变卖,当堂交纳银两,便是纳银人讨去。我出监时,恐人指笑,只在黑夜中回家,谁知家中并没一人。只住了一夜,五更捱门走出,并不曾问人,知嫁了甚人?这便是实话。”那人听完,便哈哈大笑,立起身来道:“你还是个好汉,也不枉我向年想念。今又费了一片心机,天叫你来相遇。我今先拜了你做哥哥,慢慢与你说知。”说罢,向着邰元倒地便拜。
邰元满肚皮疑惑,又不知他什么人,见他这般屈拜,只得出位搀扶。一时那里扶得起来,只得连忙答拜完。那人立着,满脸是笑,说道:“兄弟便是汉阳管界,就住在前面其邻堡。只因我有些手段,能跳高墙,踏得险壁,任他藏得隐密,放得安稳,也要被我算计它到手。故此人叫我是‘鬼算计常况’。我做这没本生意,却是存心偷奸偷诈,不偷贫苦,好结豪杰。一向在外,全凭眼见耳闻,遇了豪杰便要结识。当日结了杨幺,已将哥哥好名说知,他在那里想念你。”
邰元听了,大笑道:“你原来就是常况!你倒结识了杨幺,只可恨我还不曾见面。”常况道:“哥哥在那里知我名姓来?”邰元遂将天雄山接去退敌,他们弟兄因述杨幺说你好处,俱在那里想慕。“谁知今在无意中,恰遇见了兄弟。你今有话,可细说知。”
常况道:“我对哥哥说,却是一时不要气恼。我前日在城内打听得一家奸诈致富,这夜便去算计他。乘黑入内,伏在他房中,等睡熟下手。不期他夫妻只不睡只说话,我便细听。却将哥哥家的事当了一件新闻,一递一口的笑说。先说哥哥自恃本事,不放人在眼内,街上人俱不喜欢,巴不得弄出事来。然后将哥哥出门,王月仙在家,一日在楼窗与黄金公子两下调情;回家与都趣合计,叫王志到家做活,使人假报王志死信,将月仙哄到园中,各遂心愿;哥哥那日来家敲门,这快活三郎正同月仙在楼上饮酒,王婆谎说寿日,放走快活三郎;他便设计着月仙将包肚弄破,都趣来邀寄珠,彼时珠子已落在他槛内;遂埋伏了人,这都趣暗使人泼油将哥哥滑倒,送放入府中。已嘱托上下谋死,还亏得相公明白,不许害人性命;又却不得他面情,只替他追逼。追逼时,俱有他家人看动刑具,还亏哥哥禁受得起。黄金、都趣遂商议官卖赔偿,明娶月仙为妾。当日银两俱是库中借用。哥哥进监时,即抬了月仙到家,如今两人好不自在快活。王志夫妇亦时常接去,家中门户,吩咐邻人替他看管。故此哥哥这夜到家,俱不曾见。”
邰元听了这些缘故,只急得恼怒填胸,直立起身来,大叫一声:“杀这奸夫淫妇!”往前一步,不期棒疮迸裂,往后倒地,昏迷不省人事。
众人大惊,连忙搀扶灌救,渐渐醒来。只叫疼痛难禁。丁太公将常况不胜埋怨,忙扶入小房睡好。一面劝解,一面上药。常况道:“我叫哥哥不要气恼!身子这般狼狈,若一造次,是不能害人反为人害。莫若在此住些时,再做计较。”丁太公也劝说道:“从来杀奸,须在奸处可杀。若与他告理,他如今已是当官买娶,你便告下天来,也辨不明白。只在舍下调养好了,日后娶个贤德的成家。切不可为此不洁之妇,想去轻生。”丁谦、于德明也再三苦劝,邰元点头称谢。丁谦使人去取了行李、刀锏,常况取了银子来。
自此四人只在一处,将邰元百般调理。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馀,邰元已是精神如旧,便自暗暗思算了一番。次日对三人说道:“我当日原要到姨母家去,相见一面。不期蒙太公与三位弟兄相留,住有半年。我今细想太公说话,实是有理。如今且到姨母家走遭,再来计较。只今别过。”三人见他坚执要行,只得治酒送别。邰元将铁锏寄下,只将佩刀悬带,提了包裹作别。太公与三人直送至路口,别过自去。常况见他去远,忙对二人说了几句,取了一杆朴刀,随后赶来。
这邰元走了半晌,见离得已远,遂踅回身,望小路而走。不两三日,已进了汉阳城内。因见天色未晚,恐人识认,忙走入僻巷中,寻个小酒店,只吃到夜深出门,望斜石街来。早见黄家门首十分热闹,忙闪立在对过影壁。暗想道:“他今前面有事,此处必是提防。莫若到后面去。”遂走过门首,依着房屋,转入一条小巷。抬头见有一间过街小楼,窗棂未掩,里面点着灯火,一阵阵飘出香来。邰元道:“这是他家的过街楼,必是有路可通。我今只消上这楼去,便是不通,也可上屋,看光景下手。”
遂走到楼下,将包裹弃下,只一按跳起,一手搭住窗棂,将身蹿入楼中。却见供着一堂佛像,有个和尚在那里打坐。邰元忙上前一手按住,抽出刀来低喝道:“若敢声张,即便杀你。”这和尚吓得浑身抖战,哀求道:“我是黄金公子供养在此,与他祈佑的,并没财物藏积。”邰元道:“我不是要你财物,只问此处可通公子内里?”
这和尚见是问路的,方才放心说道:“通是不通,只有一间小小便门可通。”邰元道:“便门在那里?”和尚道:“小僧在此不起炊爨。一应斋供俱是里面着俊童俏婢从便门击梆传送。小僧听了梆声,便去取吃。只这所在,若是挖掘便可过去。”邰元遂押他走看,却是个转关洞,只消搬开木桶,便可挨进。邰元看明,即应手一刀,将这和尚砍倒。见桶上俱是铁索锁住,遂用手裂断,掀开木桶,钻身入去,却是一条夹道,黑暗深远。遂摸走了多时,才走到总路口。
早见远远一个人,提着一盏纱灯走来,忙闪入夹道,让他走过。即从背后赶上,将这人一手夹定,一脚踢灭了纱灯,走入夹道中问道:“你可说出公子新娶的王月仙卧房在那里,我便不杀你。”那人吓得魂胆俱消,只得说道:“她的卧房在花园中百媚轩。”邰元道:“花园往那里去?”那人道:“你只走过总路,转右首去,便是花园。门却是锁着的,不得入去。”邰元道:“既是王月仙的房在园中,公子要早晚往来,怎么又锁?”那人道:“这是走园中的路,公子到她卧房,里面有通路。”
邰元听明,又问道:“他今夜前面为甚热闹?”那人道:“因大主母生子,今夜是众帮闲公分,叫优人扮对,与公子贺喜。”邰元道:“可知有个都趣在内么?”那人道:“他是公子心腹,怎么没有?”说未完,邰元将他一刀劈死。遂到总路,走入右首,两扇石门牢锁。便用手举着双环并锁往上一提,早脱落了半扇石门,将身侧入。
掩好石门,遂一路往园中探看。只见各处俱有楼台亭庑,不知这百媚轩在那里,遂蹑步走来。忽透出几句声音,即随声音窃听。见是一带竹屏,满架蔷薇正开放得十分烂漫。遂立住窃听,却听见里面正是月仙同人说话,便不胜欢喜。遂分开花径,拨开几根小竹,闪近窗前。再一细听,却听见里面是她母女二人在那里一高一低的说话,却听不明白。只听见后面月仙说的两句道:“若守定这蠢物,怎得有这般富贵。”
邰元听了,按捺不住,即一手扳开窗扇,踊身跳入,大喝道:“贼淫妇!只叫你这富贵可得长久!”王妈妈忽抬头,见是邰元,忙叫声:“啊呀!”邰元即一刀劈去,跌倒半边。那王月仙急往床后去躲,早被邰元赶上,揪过头发,一刀割下头来。复将王妈妈头割下,并在一处,一手提着,将灯打灭。因想道:“房屋深远,逢人便杀,一时也杀不了。不如上屋省便。”遂踊身跳上。
只听见前面箫管鼓乐,遂轻轻一层层的走到大厅屋脊上,便往后檐跳下。见穿堂内许多仆妇俱背立着,看外面跳对故事。邰元遂众黑处闪立,只见外面上席是公子一人,都趣、王志与众帮闲俱四散横坐。看得亲切,只一脚踢开众仆妇,抢出厅来,将两颗人头血淋淋掼在公子席上,直震得碗碟皆翻。公子抬头见是邰元,已是失色;再看席上,却是月仙母女俱杀,一时魂飞魄走,忙要逃避,早被邰元一刀砍来分做两截。转身抢杀都趣、王志,一时厅中大乱,外面管门仆从,忽见厅上杀人,忙赶入喊叫捉贼,俱将棍棒拦住去路,打上厅来。
邰元一时杀不出路来。正然着急,早有一人从外杀入,大叫:“天雄山好汉全伙在此,为邰元报仇!”说罢举刀杀来,众仆从一时心慌,便没命的往黑处躲避。那人又大叫:“邰元哥哥快跟我来!”邰元看明大喜,一齐杀出门来逃走,只因这回逃走,有分教:
脱笼寻义士,解网遇冤家。
不知可能逃脱,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杨幺为村人府堂刺配 邰元酒结识江上杀人
话说邰元一时杀了多人,又被众人围住,杀不出来。忽有人救助,看明却是常况,遂一同杀奔出来。引到城墙,一齐跳下。到了僻处,邰元道:“我一时报了仇恨,却被人拦路,亏得兄弟助力救出。怎晓得我在此?”常况道:“前日相别时,我与丁家弟兄说:‘哥哥此去,必定入城报仇,我去做个接应。’他两人要同来,我回了他,只自提了朴刀赶来。果见哥哥上了汉阳大路,遂远远跟来。见入了酒店,我去寻个熟识,慢慢走到黄家黑处,藏伏了多时。忽听见里面闹动,知是动手,便赶入来。却见哥哥被人围住,遂虚张天雄山全伙,将人吓走。不知哥哥几时闪进厅,便杀了黄金、都趣、王志,只可惜造化了月仙,不曾杀得。”
邰元道:“这淫妇母子俱被我杀了。”遂将入去的事说出。常况听了大喜,道:“做得了当,杀得快活!只是不久天明,有人追赶,哥哥快投生路。”邰元道:“我今且到了丁家,再往别处。”常况道:“他那里如何隐藏的住?只上天雄山去,便再没人敢来。”邰元想了一想,道:“你的算计果是不差,如今没处存身,只得上去吧。”说未完,前面已有人走来,二人各自分散。
这黄家仆从,直等贼出门去远,方敢出来,各执火把刀棍,分头追赶,直闹到天明。已先有人去报知官员,便闭城三日挨缉,并无消息。那黄家将这公子、月仙以及众人殡殓,即飞报入东京。黄潜善闻知,不胜痛苦恼恨。即行文着地方官身上,要将邰元解京处死。不日到府,一时行了海捕文书,逢府、州、县到处严缉。
这邰元别了常况,遂一心要投奔天雄山。忽想道:“我一向思慕杨幺,何不先去结拜了他,然后上山未迟。”遂往岳阳而来。一日到了城中,已是天晚,赶不出城,便寻店投宿,吃了酒饭。
正坐在房中,却听见街上铙钹喧天,人声嘈杂。遂走出问店家道:“街上为甚这般热闹?”店家道:“今夜是我处贺太尉丧事出城,将要发引,故此热闹。”邰元听见说是出城,便又问道:“可知他这丧事,出在那里去的?”店家道:“闻得新择坟山,在柳壤村中。”邰元听了,满心欢喜,因对店家说道:“我正要到柳壤村投奔亲戚,赶不出城,住在你家。我今算还了你的店钱,便同他丧事出城。”遂向腰间取出银子,算还停当。
当到初更时分,贺家丧事纷纷出城。邰元杂在人内同到门边。果是有势力的人家作事不同,有许多官员相送出城,守门军卒俱照管接应。邰元跟出城来,一路灯火,如同白昼。忽想道:“这太尉可不是贺省?却是天雄山对头。我父亲虽是阵亡尽忠,却因他误国败事。我如今何不趁此结果了他,上天雄山去,岂不更有光彩。”遂留心看去。只见轿马甚多,夹杂护从,不知坐在那乘轿内,一时不敢动手。回想道:“他少不得到了坟上也要出轿,等他出轿时计较。”遂一路跟走。
将到五更时分,方到得柳壤村。早听见前面丧事人役齐声发喊,叫打叫捉。邰元忙赶上一看,只见一边仗势力,一边恃人众,吵吵嚷嚷不了。
你道为甚缘故?原来杨幺这些时在家,侍奉父母,谦恭待人,力行济困扶危,锄强御暴。村中人尽皆敬他,若有甚事情,俱来与他商量。一日杨幺坐在家中,忽有几个里老来寻他说话。杨幺迎接了入来,坐定问道:“今日列位尊长何事光临寒门?”众人答道:“大郎近日坐在家中,不知将来村中便有绝大祸害事到来,是以我们来见大郎,要大郎作个计较。”
杨幺听了,吃了一惊道:“我们村中俱是本分人家,不知这祸害何来?若使杨幺做得的事,不妨细说,我去做便了。”众人方说道:“我这柳壤村的风水,是左洞庭右彭蠡,接着大云山来脉,故此物阜民丰,实是地灵使然。不意近日城中有个贺省,谋做太尉,年少官尊;今奉旨葬亲,要寻佳地,因听信了一个阴阳人,到我村来,看中了戎小山一块山场。遂着人来叫去,立逼写了一张文契,便来定穴。官宦家做事十分容易,不几日便堆筑盖造了一所绝大坟丘,前昂后耀,直冲向村中。前日有个高人见了,说道:‘这坟若葬了下去,便破了村中风水。不久人口不宁,盗贼必起。’众人听了,虽不尽信,只这几日村中有数十家男女,皆一时卧病,害得七颠八倒。若果被他葬下,就要依这人的言语了。故此人人惊慌,尽皆计较。只是这些愚钝人,那里计较出甚好算计来。不知大郎可有甚么保全的妙策?”
杨幺听了,暗暗点头了一番,说道:“这便是贺省来作损人利己的事。可知他几时来安葬?”众人道:“若是几日,还可从容计较;他只想入土,便可荫庇子孙荣贵,连夜造完。明日五更,便出殡事来下葬了。”杨幺道:“既是恁般,便不宜迟。今夜你们去传集村众,等他殡来,同我去见太尉。他是做官的,明些道理,便要作恶,也不好在本地为私事害民。你们帮着我与他讲,如若恃势不肯甘休,可知还有上司处与他对理,也没个顺情违众。恁般小事,我杨幺一力担当,列位且自请回。”众人听了大喜,遂自别过,去传集村众。
大家等候到五更时分,听见三声炮响,铙钹乐器齐动。杨幺遂领着合村人,到新坟上等候。不一时丧事到来,杨幺忙上前,对众说道:“我这柳壤村,只可作阳地兴旺人口,岂可作阴地妨碍村坊?你们可去对太尉说,若要子孙昌盛,只在心田,不在风水上做工夫。只因初筑,便妨碍村中人口,尽皆惶恐。又不敢向太尉处告白。故此我杨幺为首来劝太尉,别寻地土。若必恃官势欺压,听信阴阳人诱哄,要在这地葬埋,我杨幺决不肯让人占去。”
这些丧事人,忽见村人拦阻,又见这人大言不惭,内中俱有送丧绅士以及衙役护兵与这些豪仆狐假虎威的人,听了俱各大怒喝骂道:“你这村牛蛮狗!不畏王法,也知太尉势焰,怎敢自来寻死!”贺太尉坐在轿中,十分恼怒,遂喝人将为首的杨幺缚来。众人先前还是喝骂,今听了吩咐,便叫打叫缚,直逼近杨幺身来。杨幺正分说间,不期一人夺过护兵手中一条哨棍,在贺家丧事中打得一片声响。大叫道:“谁敢打骂杨幺,我邰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