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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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杨绛-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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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宓信得过罗厚,不过事情由得他吗?
  姚宓说:〃朱千里的臭烟斗就够你受的。〃
  罗厚一本正经说:〃我告诉你吧,朱千里的学问比余楠好多着呢。他写过上下两大册法国文学史——也许没出版,反正写过,他教学当讲义用。他娶过法国老婆,法文总不错吧;在法国留学十来年,是巴黎大学的博士——大概是,因为他常恨自己不是国家博士,他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他回国当教授都不知多少年了。〃罗厚自诩消息灵通,知道谁是谁。
  〃他夫人是法国人?没听说过呀。〃
  〃他的法国夫人没来中国。现在的夫人还年轻,是家庭妇女。他家的宿舍紧挨着职工宿舍。听他们街坊说,那位夫人可厉害,朱先生在家动不动罚跪,还吃耳光,夫人还会骂街。〃
  〃当小组长得会骂街吗?〃
  〃咳,朱千里是故意损那老河马——该死该死,我真是说溜了嘴了。我说,朱先生刚才是故意捣乱,你不明白吗?他意思是老河马——妮娜女士不过是家庭妇女之流。朱千里认为自己应该当副组长。〃
  罗厚坐不定,起身说:〃我溜了,打听了消息再来报告。〃
  罗厚不爱用功。他做学生的时候有个绝招,专能揣摩什么老师出什么考题,同班听信他的总得好分数。他自己却只求及格。他的零用钱特多,他又爱做〃及时雨〃,所以朋友到处都是。在研究社里他也是群众喜爱的。他知道的消息比谁都多。
  姚宓一人坐着看书——其实她只是对着书本发呆。因为总有个影子浮上书面,掩盖了字句,驱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抟成原形。姚宓觉得烦躁。她以前从没有为她的未婚夫看不进书。她干脆把椅背执靠在墙上,暂充躺椅,躺着合上眼,东想西想。
  也许她不该对他讲那些旧事。可是他也不该问呀。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嫌她,也没有瞧不起她。他不是还嘱咐她得机灵着点儿,争取同在一个小组吗!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淡呢?准是他后悔了,觉得应该对她保持相当的距离。
  姚宓忽然张开眼睛。她不该忘了人家是结了婚的!她可不能做傻瓜,也不能对不起杜丽琳。
  她对自己说:〃该记着!该记着!〃可是她看了一会儿书又放下了。书里字面上的影子还像水面上的影子,打不破,驱不开。
  许彦成对姚宓的冷淡也许过分了些。别人并不在意。杜丽琳先是受了蒙骗,可是她后来就纳闷:彦成对姚宓向来那么袒护,怎么忽然变得漠不关心似的?做妻子的还没有〃点破他〃呢,他已经在遮遮掩掩了?
  彦成下午四点左右照例又出门去。他只对丽琳说:〃我出去走走。〃丽琳料想他又是到姚家去。彦成回来照例到他的〃狗窝〃里去用功,并不说明到了哪里,干了什么。丽琳曾经问过,他只说:〃到姚家去了〃,此外就没有别的话。丽琳自觉没趣。他既然不说,她也争气不问,只留意他是往姚家的方向跑。她想姚宓在图书室呢,不会回家,这次开组会,丽琳才知道姚宓已调入研究组。她急切要知道姚宓是否下午回家;究竟是她自己多心,还是彦成做假。她等彦成出门,就跑到办公室去。
  姚宓听见轻轻的脚声,以为是姜敏回来了。她张眼看见杜丽琳,忙起身摆正了椅子,问杜先生找谁。
  丽琳说:〃问问几时开会。〃
  〃还没通知呢。〃
  〃就你一人上班?〃
  〃只罗厚来了一下,又走了。〃
  丽琳掇一只椅子坐下,道歉说:〃我打扰你了。〃
  〃哪里!〃姚宓笑着说:〃我在做个试验,椅子这么靠着墙,可以充躺椅。〃
  丽琳很关心地说:〃干吗不回家去歇歇呀?〃
  姚宓心里一亮,想:〃哦!她是来侦察我的!〃她很诚恳地回答说:〃我上班的时间从不回家,养成习惯了。当然,在这里比在图书室自由些,可是家里我妈妈保不定有客人,在家工作不方便。我要是工作时间回家,妈妈准会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呢。〃
  丽琳指着三个空座儿问:〃他们都像你这么认真坐班吗?〃
  〃平常都来,今天他们有事。〃
  丽琳正要站起来,忽见姚宓无意间掀起的一角制服下露出华丽的锦缎。她不客气伸手掀开制服,里面是五彩织锦的缎袄,再掀起衣角,看见红绸里子半掩着极好的灰背,不禁赞叹说:〃真美呀!你就穿在里面?〃
  姚宓不好意思,忙把制服掖好,笑说:〃从前的旧衣服,现在没法儿穿了。〃
  丽琳是个做家的人,忍不住说:〃多可惜!你衬件毛衣,不经磨得多吗?〃
  姚宓老实承认不会打毛衣。
  〃你这制服也是定做的吧?〃
  姚宓说,她有个老裁缝,老了,肯给老主顾做做活。她,杜先生不想动身,怕她再深入检查,就找话说:
  〃杜先生,您家来了老太太和小妹,不搅扰您吗?〃
  〃走了!昨天下午走的。我们老太太就像一阵旋风,忽然的来了,忽然的又走了。我想把小丽留下,可是孩子怎么也不肯。〃她叹了一口气。
  〃反正天津近,来往方便。〃
  〃谁知道呀!〃丽琳又叹了一口气。〃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的老太太是个'绝'。就拿钢琴的事儿说吧,我打算给小丽买一架。老太太说:'现成有,问必别处去买呢?'简直'你的就是我的'。她忽然想来,信都没有一封,马上就来了。我只好让彦成睡在他的小书房里(姚宓从妈妈处知道那是彦成的'狗窝')。我们卧房里是一对大中床。我让老太太睡在我对床,让小丽跟我睡。可是孩子硬是要跟奶奶睡,而且要睡一个被窝。床又软,老的小的滚在一堆,都嫌垫子太厚。我想把我的书房给老太太布置一间卧房。她老人家一定要买一张旧式的大床——你知道,那种四个柱子带个床顶还有抽屉的床。哪儿去找啊?我说是不是把她天津的大床运来。老太太说她住不惯北京;她天津的房子大,北京的房子太小。昨天小丽嘴角长口疮,她说是受热了。说走就走,一天也没留。我想把小丽留下,孩子怎么也不肯。她只认奶奶,爸爸妈妈都不认。奶奶对儿子是没一句话肯听的,对小丽却是千依百顺。〃丽琳长叹一声说:〃真没办法。孩子是我的,惯坏了还是我的孩子呀!〃她克制了自己,道歉说:〃对不起,尽说些罗嗦事,你听着都不耐烦吧?〃
  姚宓安慰她说:〃孩子上了学会好。〃
  〃彦成也这么说。他——他并不怎么在乎,只担心他妈妈回天津又去麻烦他的伯母。可是我——哎,我想孩子!〃她眼里汪出泪来,擦着眼睛说:〃我该走了。〃
  姚宓十分同情,正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丽琳已站起身,晃一晃披肩的长发,强笑说:  〃我觉得女人最可笑也最可怜,结了婚就摆脱不了自己的家庭,一心只惦着孩子,惦着丈夫。男人——〃她鼻子里似冷笑非冷笑地哼了一声,〃男人好像并不这样。〃她撇下这句话,向姚宓一挥手,转身走了,让姚宓自去细细品味她的〃临去秋波那一转〃。
  杜丽琳那天临睡,有意无意地对彦成说:〃你那位姚小姐可真是够奢侈的,织锦缎面的灰背袄,罩在制服下面家常穿。〃
  彦成一时上有好几句话要冲口而出。一是抗议姚小姐不是他的。二是要问问她几时看见了姚小姐制服下面的锦缎袄。三是姚小姐从前的衣服想必讲究,现有的衣服为什么不穿呢?四是守旧衣不做新衣,也不算奢侈。可是他忍住没有开口。他好像是没有听见,又好像是不感兴趣,只心中转念:〃丽琳准是又到办公室去了。去干吗?去侦察!不然为什么不说?〃
  丽琳低声自言自语:〃毛衣都不会打。〃
  彦成又有话要冲口而出。他想说:〃她早上有早课,晚上有晚课,白天要上班,哪来工夫打毛衣!〃可是他仍然没做声,只是听了丽琳的末一句话,坐实了他的猜想:丽畔确是又到办公室去过。
  丽琳也不多说了。彦成难道没听见她说话吗?他分明是不肯和她谈论姚宓。他和姚宓中间有点儿共同的什么,而她却是外人。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三章
            

          
              范凡承认自己对知识分子认识不深,不知应该怎么对待,所以这方面他完全依赖傅今了。傅今觉得评比知识分子不是易事,他们互有短长。就拿外文组的几位专家来说吧。论资历,余楠是反动政客的笔杆子,杂牌大学毕业。在美国留学不到两年,回国也是在杂牌大学教书。他补交的那份履历上填的是美国某校毕业,没说有学位。许彦成虽然也没有洋学位,却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的,傅今熟知他学生时期的才名。他曾在英国伦敦大学进修,伦敦大学是谁都知道的呀。而且他和美国学者、英国学者同出过书。回国后,他母校曾敦请他回校当教授。年纪虽轻,资格可不弱。杜丽琳呢,有两个响当当的洋学位呢。她家客厅里不挂着两张镶镜框的英文证书吗!一张学士证书,一张硕士证书,上面都有照片,可谓货真价实。夫妇俩都曾留学多年。至于朱千里,他是伪大学的教授,留学的年份更长,不知是法国什么大学的博士。博士当然比硕士又高,伪大学也不比杂牌大学差,他回国已当了多年教授。究竟谁高谁下,也许该看他们的〃政治〃了。那么,许彦成杜丽琳是投奔光明回来的,当然该数第一。可是论表现。谁比得过余楠呢?也数他最〃靠拢〃。最糟的是朱千里,觉悟不高,尽说怪话,说话着三不着两。他爱人压根儿没有文化,是家庭妇女。傅今听了外文组开会的汇报,觉得朱千里要他爱人当小组长的话很可能是挖苦施妮娜,因为妮娜在外国并没有学历,不过跟着从前的丈夫出国当太太罢了。好在〃同等学历〃的说法,不是他傅今提出来的。妮娜确也有她的才干。至于滔滔,她是女作家,以她的才华,在现当代组自有地位,只因为她是自己的爱人,他还有意压低了她的级别呢。反正目前且让大家发展专长,对他们注意平衡就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求得平衡,不是容易。这天傅今听过汇报,请来几个平日〃靠拢〃的人在自己家里随便谈谈,摸摸群众的底。
  姜敏义愤填膺地说:〃朱先生太不应该了!〃她忽又咽住,鼓着嘴,气呼呼地,像小孩儿受了委屈。
  傅今说:〃随便讲呀。〃
  余楠说:〃我同意姜敏同志的看法。〃
  姜敏垂着睫毛,瞄了他一眼,好像是壮了胆。她赌气似的说:〃我觉得他是存心找碴儿。不能人人都是法国文学专家呀!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不能要求人人都读过呀!把《恶之花》说成小说,也没什么相干,反正是腐朽的嘛!〃
  妮娜装作不介意,笑问:〃我说了那是小说吗?我好像没说啊!〃
  余楠忙说:〃没有,我没听说。〃
  善保说:〃您把朱先生计划上的两个人并成了一个。〃
  妮娜不认帐,反问:〃是吗?我准是说急了。〃
  余楠说:〃我记得你有一句话说得顶俏皮。朱千里自称戏剧专家,你就指出巴尔扎克的小说是《人间喜剧》。〃
  可是余楠这下马屁也拍在痛疮上了。妮娜没想到《人间喜剧》倒是小说,只好假装故意说了俏皮话,一笑不答。
  善保很老实地又补上一句:〃该是布朗悌姐妹吧?滔滔同志只说了一个姐。〃
  余楠说:〃也对呀,咱们要的是姐,没要妹。〃
  没人接口,大家静默了一会儿。
  傅今说:〃常识性的错误,得尽量避免。妮娜,你应当仔细对照各人原定的计划,写下底稿。拿不稳的先请教专家。〃
  妮娜说:〃我有稿子,只是没有照念。讲的时候也许脱落了字句。〃
  滔滔咕嘟着嘴说:〃我是照着念的,可是稿子上的字不清楚。〃
  妮娜说:〃我们苏联组的人力太薄弱了。〃
  余楠好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沉着地说:〃依我看,苏联组虽然还没有独立,目前,单为了在我们组里起领导作用,任务就不轻。将来小组交出来的成果,只能是半成品,也许不过是一堆杂乱的资料,得她们两位加工重写,再交傅今同志总其成。这份工作太庞大些。〃他叹了一声说:〃可惜我不通俄语。不然,我倒是出了名的快手。以前我一个人主办一个刊物,缺什么稿子,我一气化三清,用几个笔名全部包了!要多少字,有多少字!〃
  妮娜说:〃余先生到我们组里来帮一手吧。姜敏,你也可以来。〃
  姜敏说:〃我正要学俄语呢,善保也想学。〃
  余楠不服老,忙说:〃我也想呀!〃
  姜敏说,大学里正在开办俄语速成班,她有朋友在大学里当助教,她可以弄到教材。她说,他们还可以请妮娜同志当老师呢。
  妮娜忙笑着摆手说:〃你问我高深的倒好讲,初级的我可不会教。不信,问傅今同志吧。比如请大学教师去教小学一年的语文:'羊'、'大羊'、'小羊'、'大羊跑'、'小羊跑',一个字两个字就是一堂课,大学教授也不能对付呀!初学再加速成,那就更是专门的学问了。不过,不要紧,我爱人也进过俄语速成班,他懂。〃
  姜敏自愿担任班长,负责弄教材,议定每天在余家学习,有问题请妮娜的爱人来指导。他们越谈越认真,只傅今默不作声。因为他已经请余楠当了图书室主任,觉得不能太倒向一边。况且许杜夫妇究竟是他邀请来的。
  过一天,他和范凡商谈之后,特到许彦成家访问,听取意见。傅今向许彦成杜丽琳委婉解释:四个小组里,杜丽琳的小组不是重点;两夫妇如果各踞一重点,力量太偏重,或许会导致旁人不满。许杜夫妇都表示赞成。傅今义亲自去拜访了朱千里,看见他住处偏远简陋,很过意不去,说以后得为他们调整。朱千里生活很简朴,倒并不计较房子。傅今亲来看望慰问,足见重视和关怀。他受宠若惊,一下子变得绵羊一般驯顺。傅今说,四个小组是并重的,巴尔扎克非但不输莎士比亚,还更有现实意义。朱千里很爽气地说,他没有意见,一切听从领导的安排。
  原先的四个小组依然如旧,四个助手却略有更动。余楠还是要善保做助手,傅今不知他是相中了女婿,只以为他拘谨,不要女助手,当然一口答应,他对善保说:〃你是培养的对象,该知难而进,不能畏难退缩。〃善保很想跟许彦成,可是他只好乖乖地服从。罗厚已向范凡反映:朱太太是有名的醋罐子,家里来了女客,朱先生得罚跪,还保不定吃耳光。如果叫姚宓做朱先生的助手,准引起家庭风波。范凡告诉了傅今。他们认为罗厚的态度不错。他不计较自己是研究院毕业生,服服帖帖当学徒,只为顾全大局,愿和姚宓对换导师,当然完全同意,傅今拜访朱千里的时候,就顺带说起,让罗厚做他的助手,因为朱先生住得远,组里有什么通知,或是朱先生要借书还书,有个小伙子为他跑跑腿,比较方便。朱千里也很乐意,事情就这么安排停当了。
  傅今召开了组会。他安排工作的时候,只杜丽琳提出一点修补意见。她说,布朗悌作品不多,也不如狄更斯重要,她的小组算个附属小组吧。傅今说:〃两组都研究英文小说,算姊妹组吧,可分可合。〃朱千里笑说:〃姊妹有大小,夫妻却平等,妻者,齐也。该称夫妻组。〃余楠敷衍性地笑了一声。傅今却不爱说笑,只一本正经说:〃随你们自己结合吧。〃
  姚宓和许彦成当初只怕不能同在一个小组里,如今恰恰两人一小组,私下都不喜而惧,一致赞成两组合井。丽琳要求做附属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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