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晚之后,许光荣帮着江娜娜在郊外租了间房子,房子不大,五十多平米,但布置得紧紧有条,一扇小门通向阳台,阳台很宽阔,主家堆了一小片土,碎砖围上,种些绿菜红花的。
这里离江娜娜上班的地方反而近些,坐车三四十分钟,下班如果早的话,江娜娜就提前几站下车,然后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家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也到达了,她不开灯,从过道里经过,然后摸着黑上楼,打开门,又是另一种黑暗扑面而来,她摸索着走进去,坐在床沿上。黑暗应该是有味道的。她常常这样傻傻地想着,那些不同味道的黑暗,被呼吸了之后就有迥然不同的感受,比如此时,她心里就是酸酸的,涩涩的。
她把身子向后倒去,陷在棉被里,黑暗也随之倾覆下来。她想起了李一波,尽管一万次地命令过自己,不许再想这个人。但此时,她还是无可救药地回忆着过去。然而仅仅几分钟,她又想起了那几次的吵架,他的摔门而出,她的割腕,还有那张缴费单,泪水便又汩汩流出来,她把脸埋进被子里,不可遏止地痛哭着。
一个礼拜前,她和李一波办了离婚手续,办理过程比想象中的简单,没有财产分割的矛盾,在民政局双方签完字就各奔东西了。她和他都显得迫不及待,生怕每推迟一秒,就表示自己不够坚决一样。那天,两个人都没有迟到,也没有早到,谁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呢?掐到点了,两个人才在楼梯口相遇,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跟他说话,只有两人参差不齐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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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楼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地面是浅绿色的水磨石,已经被一双双欢快和沉痛的脚步打磨得十分光亮。她记得他们来登记结婚的时候,是李一波把她背上去的,李一波说他幸福得想飞,身子都轻了。然后就把江娜娜背起来,说,要压住,不能让我幸福得飞了。
上了三楼,走廊从楼梯口向左右两边分开,左边是结婚登记,右边是离婚登记。几年前的那个时候,江娜娜从李一波身上跃下来就往右边跑去。李一波喊住她,说,嗨,笨蛋,你究竟是想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江娜娜赶紧吐着舌头说,我只想跟你走。
江娜娜不想再回忆了,但脑袋里塞满了和他有关的点滴。眼睛突然有些湿润,她仰起头,不想让泪水流出来,这个时候,她只想决绝一点。
工作人员问,你们考虑好了么?
李一波抢先回答,不需要考虑。
工作人员又问,是没有考虑,还是不需要再考虑了?
江娜娜和李一波异口同声地说道,不需要再考虑了。
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经不起深思熟虑的,只有在这种义无反顾地时候,才能体味得出结婚的幸福和离婚的痛楚。工作人员抽出两份纸,狐疑地看着眼前两个人,一个形容枯槁,一个疲惫憔悴。砸吧了嘴,仍不住又说了句,小两口吵架很正常,不一定非得离婚。
我们都有了孩子,但都不是对方的,这个理由可以非离不可了吧。李一波淡淡地说着。
哦。工作人员不再说话,貌似这个问题前所未有的复杂。
签了字,两个人一起出了门,李一波招了辆的士离开了。江娜娜独自向前走着。她感到浑身没有力气,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身心俱疲,她的眼前越来越黑,世界在往下陷着,朝着一个没有尽头的地方陷去,她停下脚步,坐在一个路牙子上,突然肚子里又是一阵胎动。哦,她撇着嘴,脸上就霪雨霏霏了。
江娜娜醒来时,感到浑身寒冷。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多钟了。进屋后伏在床上就哭着睡着了,没想到被扔到了这个不早不晚的时刻里。她的肚子饿得厉害,家里却没有任何填肚子的东西。她打开门,想去附近的便利店,却看见门把手上有一只方便袋。方便袋里有一只汉堡和鸡翅。许光荣送来了,他留了一张纸条,说他经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估计她睡觉了,所以没有叫醒,并嘱咐她要按时吃饭。
江娜娜捧着汉堡又是一阵大哭。这个月来,她几乎流尽了十几年的眼泪。眼泪流结束了,才感觉心情好些,她大口大口的啃着鸡翅,胃囊和心脏逐渐感到充实起来。
这些日子,许光荣隔三岔五地会来看看江娜娜,每次来都带一点东西,孕妇奶粉啊,《育儿指南》啊,营养片啊。他每天早晨帮胡梅梅洗完衣服才去公司,中午去扬城附近的几个小镇打听打听,下班后,不急着回家,而是逐一在一些小乞丐出没的地方留意着。他常常在一个十字路口走来走去,希望逢着一两个卖花或索钱的小孩,他看着他们黑而皴了的脸,心里会一阵难过,他不知道小辉现在在哪里?会不会也在某一个街头乞讨?
这样的寻找其实毫无意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小辉丢了之后,时间突然多了出来,那些白天和黑夜,原本该有小辉声音和行动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胡梅梅了。
做完这些事后,许光荣偶尔会拢一下江娜娜的小屋,时间或许不早了,他不敢敲门,生怕惊扰了她,带给她的东西常常挂在门外的把手上。但也有碰巧的时候,屋内还亮着灯,他正欲敲门,门就开了。
他说,还没睡啊?
嗯。江娜娜应着。进来坐会儿吧。
进屋后,江娜娜腾出一张椅子给许光荣坐着。半响,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这样的两人静坐着的时候实在是太少。江娜娜抿了抿嘴,酝酿了半天,却只说出了一句话,真是谢谢你了。
许光荣说不要这样客气,都是好朋友,也应该的,一客气了就显得太生分了。
江娜娜这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有几个朋友,其实,原本她是有很多朋友的,大学毕业那几年,她和同学之间,以及和同事之间联系甚密。但后来认识了李一波,她和他迅速坠入爱河,爱情真是个可怕的玩意,当你被撷住时,仿佛被上了魔咒。有一句歌词唱的,我的心中只有你没有他。是的,她的心中只填满了李一波,而没有了朋友。这些年来,其实她也习惯了这种状态,一切以李一波为中心,想着他的吃,他的穿。她单纯地以为这种状态会一直维持下去,像刘德华款款深情唱的,爱你一万年。一万年呢,她只要求这个爱情存在于有生之年。然而,谁会料到,爱情其实就跟那*舞似的,眼看着衣服一件件地被褪去,到最后,才发觉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发呆了?许光荣打断江娜娜的思绪。又在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心情要好,把身体养好,别想太多,也别跟上次一样没命地走了。
江娜娜说,那一次,我本想一个人走会儿的,谁知你一直跟着我,我想甩掉这个尾巴。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许光荣说,那天我也想走会儿,正好找个了伴。
你怎么了?也悲痛欲绝?江娜娜开玩笑问着。
差不多吧。许光荣点了点头,似乎又回忆起了那个夜晚。
——你怎么遇上我的?你去哪里的?那么晚。
哦。许光荣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搪塞道,去找一个人。
——那找到了吗?
许光荣摇了摇头,脸色黯淡下去。
哦。江娜娜一阵感叹,然后悠悠说着,恍若自言自语,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多高的一种智慧啊。聚与散,离与合,大概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吧……离了何必再合,聚了又何必再散?
许光荣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大悲和大痛,他抬头看着江娜娜,她的眼里是漫山遍野的荒芜,注视了片刻,觉得整个屋子都萧萧然然。
许光荣起身向门外走去,转身再看江娜娜时,她仍漠然地盯着地板发呆,他走过去在她肩上拍了拍,想了想,才说,记得按时吃饭。
许光荣再次来看江娜娜时,天空正飘着小雨,细细碎碎的,像扎在皮肤上小银针。江娜娜正在往菜地上盖塑料布,看见许光荣便向他招呼,说,过来吧,帮我一把。
许光荣帮她拉着两个角,问,这是干什么?
——刚播的种,油菜籽,天下雨了,别给雨水冲掉了。江娜娜呵呵笑着。
你种的?许光荣伸着脖子问。
是的,哦,不是。江娜娜顿了顿,说,是我和房东一起种的,这个季节已经迟了,但是油菜成长快,开花早,不消几个月就金黄金黄的了。
许光荣看着她笑了,这个场景有些温馨,像他的小时候,像他的苏北农村。
忙完这些走进屋内,江娜娜的身上有些微湿,擦干衣服后两人就坐在椅子上说话,这晚的话题自然便是菜花、小时候,还有乡村。
许光荣说他也有个妹妹,大概跟江娜娜差不多年纪了。
那现在在哪里?也在扬城?江娜娜问。
死了。许光荣说道。
哦。江娜娜停顿了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七岁的时候死的,那时我十岁。许光荣点了支烟,觉得不妥,又掐灭了。
被水淹死的,为了救我。小时候家中太穷,父母整日忙着农活,很少顾及到我们,我和妹妹都很调皮,整日在村里四处乱跑,我喜欢和大点的孩子玩,妹妹喜欢跟我玩,所以我总是想着法儿甩掉她。一次我和几个大孩子在河面上滑冰,妹妹也跟来了,她怕水,就在岸上给我加油。
是的,她怕水,她最怕水了,五岁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以后看见水都不敢走近。
许光荣把烟重新点上,猛吸一口,江娜娜给他递来一只烟缸。
那天河面的冰都快要裂了,但我们都不上岸,谁要做胆小鬼呢?谁都在逞能继续滑冰。妹妹在岸上喊,哥,小心。我说,你闭嘴。我怕别人瞧不起我,我不光要让大孩子瞧得起我,还要让他们崇拜我,于是我滑得更疯狂了,专门挑着泛着白色裂纹的地方证明自己比他们胆大。
我看见妹妹的眼睛了,我在向他们炫耀自己的时候看见她的眼睛了,说实话,在此之间,我一直说不上喜欢妹妹,她是超生的,在计划生育已经实行的年代,我为有一个超生的妹妹难为情。但那天,我看见了她的眼睛,纯纯净净的,我突然觉得我跟她跟她很亲很亲。
是的,你们是兄妹。江娜娜轻轻补充着。
我是在看见她眼睛那刻才感觉到我们是兄妹,以前,我只觉得她是我的尾巴,我的累赘。我在冰上滑着,天慢慢变黑,妹妹又在岸上喊我,这次我没骂她,我说,我再玩会儿就上来。我这话刚刚说完,冰就裂了,我的一只脚失控了落进水里,我吓得喊救命,大点的孩子都吓跑了,突然,妹妹冲下来。我从没看见她那么机灵勇敢。她趴在冰面上,向我伸手,我不敢用力,我真的被吓傻了。因为河水很凉,也很深,妹妹力气真大,我一点一点地被她拖上来。
然后呢?江娜娜问。
然后,妹妹身下的那块冰裂了,她整个人掉了下去。
两个人都屏住呼吸,不再说“然后呢”。许光荣深吸了一口烟,掐灭烟头,他说,真抱歉,刚才太想抽烟,也不管你孕妇不孕妇了。
没事的。江娜娜摇着头说。
你真像我妹妹,虽然我没看过妹妹长大的样子,但你们的眼睛,你们的眼神——。许光荣看着江娜娜。妹妹掉进水里,她不会水,我看见她在沉沉浮浮,双手打着冰的底面。我站在离她不远的冰上,我不敢去救她,我害怕。
天色越来越暗,我往村里跑去,一路尖叫,一路哭,我希望有人来救我的妹妹。
大人赶来的时候已不见了妹妹,冰面上黑乎乎的,冰下面更是黑乎乎的,两个大洞像裂开的嘴,妹妹没有了。
大人并没有多责怪我,他们难过了一阵子似乎就忘了这些,在农村,一个娃夭折了能算什么呢?更何况是一个超生的女娃。太调皮,太贪玩了。大人们总是这么感叹,时不时地拿这个来教育自己的孩子。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妹妹救我才这样的,而不是她贪玩。但是,谁会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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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时间,我病了,得了伤寒,不能进食,人消瘦得厉害。每天被父亲抱到太阳底下,躺在一架藤椅上,我对着天空发呆,不吃任何东西,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后来病奇迹般好了,好了之后,我更不爱说话了。大人都说这孩子这一病都病好了,变乖了。
其实,我是难受,那么地想念妹妹,我想要是她还在的话,一定坐在藤椅旁,尾巴一样的跟着我。可是她没了,说没了就没了,我觉得她跟我很亲很亲的时候,她就没了。
许光荣突然流泪了,他抬手擦了擦,说,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跟你说了这些。
没什么,说了会好过点。江娜娜回答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为此难过?
许光荣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江娜娜,沉默了片刻,突然轻唤了一声,娜娜。他抬起手,想伸出去抚摸一下这张脸,手却憷在半空中,似乎没找到要落下的位置,良久,才在她肩上习惯性的拍了拍,说,我得走了,早点休息吧。
(12)
鹅老板打来电话的时候,小宋正在跟新来的小杭会计聊天。聊天的内容跟娱乐节目《非诚勿扰》有关,小杭会计说,相亲相到这个水平,也真值了。然后问小宋,宋会计,你怎么没报个名呢?
就在这时,小宋的手机响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煞是滑稽。
小宋撇过头,不打算接鹅老板的电话。小杭会计就说,接啊,老情人的吧。
小宋“呸”了一声,说没大没小的,然后就按了接通键。
鹅老板说,宋女士,宋女士。
小宋没说话,只嗯嗯着。
你在听吗?鹅老板又问。
嗯嗯。小宋回答着。
啊,你在听啊,宋女士,上次来我这儿,怎么转转后就没再来呢?鹅老板急切地问着。
小宋想说还不是你女儿摆着那脸。但还是打住了,心想自己也不能跟一个小屁孩计较着,再说,这是哪跟哪啊。
鹅老板又问了一遍,说,我一直等你呢,等到都没人了,你都没来。
小宋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哦,那天啊,后来有急事先走了,也没来得及跟你打个招呼。
哦,是这样啊。鹅老板相信了小宋的回答。他说,你什么时候再来?你来我给你斩一只肥的。
再说吧。小宋支吾着,敷衍说,再说吧,哪天我想吃老鹅了,我就去你那儿。
你今晚就来吧。鹅老板有些迫不及待,说,你来吧,说了好多次了,上次来了还走了。
小宋含含蓄蓄地应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天,是你女儿吧?
鹅老板说,是啊是啊。
哦,你女儿长得——真漂亮。小宋口是心非道。
嘿嘿。鹅老板在电话那头掩不住地笑起来,说,女大十八变啊,长得跟她妈似的。
小宋也干笑两声,突然觉得没什么话说,她说,要不就这样吧,改天再聊吧。
鹅老板说,好吧。然后又补充几句,晚上闺女不来帮忙,去她妈那里了,你来吧。
小宋没回答“去”还是“不去”,只对着话筒说了句“再说吧”就挂了电话。
小杭会计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果然是老情人打来的啊。
小杭会计是刚调来财务科的,男的,大概因为小张跟胡梅梅的突然离去,人事科惧怕了女人,觉得还是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