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行到耶溪,因爱溪水澄清,就坐在溪边石上歇脚。建文忽远远望见隔溪沙地上,坐着一个樵夫,用手在浅沙上划来划去,就象写字一般,因指与他三人道:“你们看,隔溪这个樵子的模样,好似廖平。”三人看了,说道:“正是他。”程济因用手远招道:“司马老樵,文大师在此。”那樵子听见,慌忙从溪傍小桥上,转了过来。看见大师,便哭拜道:“弟子只道今生不能见师,不料今日这里相逢!”建文扶他起来,亦大恸道:“我前日避难逃去,常恐遗祸于你。后冯囗来报知汝家无恙,我心才放下。但不知你为何逃遁至此?”廖平道:“知府捉师不着,明知是我放走,无奈不得,却暗暗申文,叫抚按起我做官,便好追求。我闻知此信,所以走了。”建文道:“我前过襄阳,打听得知府已去任。汝今回去,或亦不妨。”廖平道:“弟子行后,家人已报府县死于外矣,今归岂非诓君?”建文道:“汝若不归,则流离之苦,皆我累你。”廖平道:“弟子之苦,弟子所甘,师不足念。但师东流西离,弟子念及,未免伤心耳。欲留师归宿,而茅屋毫无供给,奈何,奈何!”建文听了,愈党惨然,遂相携而行,直送三十里,方痛哭分别而去。建文师弟四人,向蜀中而来。
到了永乐三年,要回云南,行至重庆府,觉身子有些不爽,要寻个庵院,暂住几日,养养精神,方好再行。因四下访问,有人指点道:“此处并无大寺院,唯有向西二里,有一村坊,叫做善庆里。里中有个隐士,姓杜名景贤,最会在佛面上做工夫。曾盖了一个庵儿,请一位雪庵师父,在内居住。你们去投他,定然相留。建文师弟听了,就寻善庆里庵里来。走到庵中,叫声雪庵,雪庵听见,因走出来,彼此相见,各各又惊又喜。你道为何?原来这雪庵和尚,是建文帝的朝臣,叫做吴成学,自遭建文之难,便弃官削发为僧,自称雪庵。恐近处有人知觉,遂遁至四川重庆府住下,访知善庆里杜景贤为人甚有道气,因往投之。杜景贤一见,知非常人,因下榻相留,朝夕谈论,十分相契,遂造一间静室,与雪庵居住。当日出来,与建文相见,各各认得,惊喜交集。建文道:“原来雪庵就是你。”雪庵道:“弟子哪里不访师?并无消息,谁知今日这里相逢!”因以弟子礼拜见了,又与三人见礼。就请师到房中,各诉变后行藏,悲一回,感一回,又叹息一回。建文住了几日,因见庵门无匾额,又见案有观音经,因写了“观音庵”三个大字,悬于庵前。杜景贤闻知庵中又到了高僧,便时时来致殷勤。建文因住得安妥,便住了一年。直到永乐四年三月,方才别了雪庵,又往云南。
到了云南,建文问程济道:“我今欲投西平侯沐晟家去住,你以为何如?”程济听了,默然半晌,方说道:“该去,该去,此天意也。”建文着惊道:“汝作此状,莫非又是难么?”程济道:“难虽是难,却一痕无伤,请师勿虑。”建文道:“事既如此,虑亦无用。但他一个侯门,我一个游僧,如何入去与他相见?”程济道:“若要照常通名请谒,假名自然拒绝,真名岂不漏泄,断乎不可。我看这四月十五日已时,开门在南,太阴亦在南,待弟子用些小术,借太阴一掩,吾师径入可也。”你道建文为何要见沐晟?只因这沐晟,乃西平侯沐春之弟。建文即位时,沐春卒,沐晟来袭爵,建文爱他青年英俊,时时召见,赐宴赐物,大加恩礼,有此一段情缘,故建文想见。这日听见程济说得神奇,不敢不听。等到十五日已时,果然见沐晟开门升堂,遂不管好歹,竟闯进门来。真也奇怪,就像没人看见的一般,让他摇摇摆摆,直走上堂,将手一举道:“将军请了,别来物是人非,还认得贫僧么?”沐晟见那僧来的异样,不觉心动。再定睛细看,认的是建文帝,惊得直立起来。一时人众,不敢多言,只说一声:“老师几时到此?”就吩咐掩门,叫人散去。将建文请入后厅,伏地再拜道:“小臣不知圣驾到此,罪该万死!”建文忙扶他起来,道:“此何时也,怎还如此称呼?此虽将军忠不忘君之雅意,然祸害相关,却非爱我,切宜戒之。”沐晟受命,亦作师弟称呼,就留师在府中住下。
不期此时安南国王胡整不靖,永乐差严震直作使臣,到云南诏沐晟发兵往征。宣过了诏书,到第二日,要回朝复命,来辞沐晟,忽看见一个和尚走进去。沐晟便吩咐掩门,不容相见。此时建文做和尚,出亡在外的消息,已有人传说在严震直耳朵里,今日又亲眼看见,怎不猜疑到此,遂趋近沐晟,低低说道:“犬马之心,正苦莫申;今幸旧君飓尺,敢望老总戎曲赐一见。”沐晟听了,假惊道:“旧君二字,关祸害不小,天使何轻出此言?”严震直道:“老总戎体要忌我,我已亲眼看见。同是旧臣,自同此忠义,断无他念。”沐晟暗想:“他看见是真,若苦苦推辞,恐不近人情,转要触怒。”只得低低说道:“天使既念旧君明此,自同此肝胆,同此死生,但须谨慎。”遂入内与建文说知,随引震直入见。震直入到内厅,看见建文一个九重天子,今为万里孤僧,不胜痛楚,因哭拜道:“为臣事君不终,万死,万死!”建文亦泣道:“变迁改革,此系天命,举国尽然,非一人之罪。今还恋恋,便足断迹夷齐。但须慎言,使得保全余生,则庶几无负。”震直听了,哽咽不能出声,唯说道:“臣愧其无辞,但请以死,明心而已。”遂再拜辞出,归到旅舍。忽忽如有所失,竟吞金而死。
地方官见使臣死了,自然备棺衾收殓,申交上司。上司自然奏闻天子。沐晟听知,暗暗与建文商议道:“震直一死,固是灭己明心之念。但死得太急,地方官奏报朝廷,朝廷未免动疑,又要苛求。虽昨日之见,无人得知。但府中耳目众多,不可不防。况晟今又奉诏南征,师居此地,恐不稳便。”建文道:“汝言是也。”因问程济,程济道:“居此者,正师之一难也。今虽已过,自宜远隐,以避是非。”师方大悟,遂别沐晟出来。又问程济道:“出便出来了,却于何处去隐?”程济道:“隐不厌山深。弟子闻永昌白龙山,僻在西围,甚是幽邃,可到那里,自创一店,方可常住。”建文道:“此言有理。”大家遂同至永昌白龙山,选择了一块秘密之地。此时因有沐晟所赠,贤能二和尚,遂伐木结茆,造成一座小庵,请师居住。
到永乐五年七月间,住了一年有余,虽喜平安,却不抄不化,早已无布无食,渐近饥寒。程济无奈,只得出来四下行乞。一日行乞到市中,忽遇见史仲彬,两人皆大喜,仲彬忙问道:“如今师在哪里?”程济道:“师如今在白龙山上,结茆为庵,草草栖身。你为何独身到此?”仲彬道:“我非独身。我因放师不下,遂约了何洲、郭节、程亨同来访师。料师必在云南,故相伴而来。因路上闻得朝廷遣都给事胡氵荧,往来湘湖云贵,秘密访师。故我四人不敢作伙招彰,夜虽约了行,当日里则各自分行。这两日,因我寻不着,正苦莫可言。今幸相遇,方不辜负我心。”说罢,就引程济到寄宿之处,候何洲、郭节、程亨。三人齐归了,与程济相见过,算计夜行。此时是七月十八夜,月上皎洁,彼此相携出门。上下山坡,坐坐行行,直行了二十余里,方到庵前。天已亮了,程济叩庵,应能和尚开门,看见仲彬四人,忙入报师。仲彬四人,亦随人而拜于榻前,建文喜而起坐榻上。众人问候了一番,各各泪下。随即取出礼物献上,建文一一收了。自此情兴颇畅,因率仲彬等四人,日日在白龙山游赏以为乐。住了月余,四人要辞去,建文不舍。许何洲、郭节、程亨三人先行,又留仲彬住到永乐六年三月,方许其行。到临行日,建文亲送,痛哭失声,再三嘱咐道:“今后慎勿再来。道路修阻,一难也;关津盘洁,二难也;况我安居,不必虑也。”仲彬受命而去。建文在庵中,住过了两年,乃是永乐八年。这两年中,众弟子常常来问候建文,不至寂寞。一日说道:“想我终身,只合投老于此处。”程济笑道:“且住过了一年,再算计也不迟。”建文惊问道:“为何住过一年,又要算计,莫非又有难么?”程济笑而不言。不期到永乐九年,地方报知府县说:“白龙山庵中,常有不僧不俗之人,往来栖止,或歌或哭,踪迹可疑。恐害地方,求老爷作主。”府县听了,竟行牌地方,叫将白龙山庵拆毁。只因这一拆毁,有分教:困龙方伏地,惊雀又移巢。不知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忠心从亡惜身亡 立志逊国终归国
话说地方看了牌文,立即将白龙山庵拆毁。建文大惊,急问程济道:“你旧年曾说‘且住过一年再看’,今果住了一年,就被有司拆毁。你真是个神人!莫非还有大难么?”程济道:“即此就是一难。已过了,师可勿忧。”建文道:“难虽过了,而此身何处居住?”程济道:“吾闻大理浪穹,山水比白龙更美,何不前往一游。倘若可居,再造一庵可也。”建文大喜。师弟四人收拾了,竟往浪穹。到了浪穹,登山一览,果然山苍苍,林郁郁,比白龙更胜。两僧一道见师意乐此,遂分头募化,草草盖造一庵。不消一月,早已庵成。建文安心住在庵中。不期到永乐十年二月,而应能和尚竟卒矣;到了四月,而应贤和尚亦亡矣。建文见贤能两弟子,一时俱死,大恸数日,不忍从僧家火化,遂命程济并葬于庵东。过了月余,无人相傍,只得纳一个弟子,取名应慧。到十一年九月,因应慧多病,又纳个弟子,取名应智。到十二年十月,应慧死了,又纳个弟子,取名辨空。到十三年四月,同程济出游衡由,闻知金焦、程亨、冯囗、宋和、刘伸、郑洽、黄直、梁良玉皆死了,不胜悲伤,无意游览,遂回庵中。到十五年二月,又别筑一个静空于鹤庆山中,时常往来。忽雪庵和尚的徒弟了空,来报知前一月其师雪和尚死了,建文大哭一场。自此之后,想起从亡诸臣,渐渐凋谢,常拂拂不乐。直到十七年四月,在庵既久,忽想出游。又同程济先游于蜀,次游于粤,后游于海南,然后回来。到十九年十二月,不喜为僧,蓄起发来,改为道士。到二十年正月,命徒弟应智、辨空,为鹤庆静室之主,自与程济别居于渌泉。到二十一年,建文又动了游兴,遂与程济往游于楚。此时二人俱是道装,随路游赏,就在大别留住了半年有余。到二十二年二月,因想起史仲彬,一向并无音信,就随路东游,按下不题。
却说史仲彬自戊子年谒师东还之后,日日还思复往。忽被仇家将奸党告他,虽幸辩脱,却不敢远行。到今甲辰年,相间十七年,不知师音来,心愈急切;又闻新主北狩,已晏驾了;革除之禁,渐渐宽了,遂决意南游访师,竟往云南而来。一日行到湖广界上,因天色晚了,住一旅店投宿。主人道:“客人来迟,客房皆满,唯有一房甚宽,内中只两个道者,客官可进去同住罢?”仲彬人房,看见两个道人,酣睡床上,忙上前看时,恰一个是师,一个是程济。欢喜不胜,因自通名道:“史仲彬在此!”建文与程济梦中听了,惊而跃起,看见仲彬,满心欢喜。建文问道:“汝为何到此来?”仲彬道:“违师十七年,心中不安,故欲来问候。不知师将何往,又为何改了黄冠?”建文道:“我东游正为思汝,改黄冠亦无他意,不过逃禅,久而思人道耳。”仲彬又问:“贤能二师兄,何不同来?”建文道:“他二人死已十余年了。”仲彬听了,不胜感伤。又说道:“师可知新主北狩回銮,已晏驾于榆林川了?”建文闻言,喜动颜色道:“此信可真么?”仲彬道:“怎么不真?弟子从金陵过,闻人传说太子即位,已改元洪熙矣。”建文听说是真,因爽然道:“吾一身释矣。”到了次日,即相率从陆路东游。因偕行有伴,一路看山玩水,直至十一月,方到吴江,重登仲彬之堂。仲彬忙置酒堂上,程济东列,仲彬西列,相陪共饮。忽仲彬有个叔祖,叫做史弘,住在嘉兴县,偶有事来见仲彬,在堂下窥见,忙使人招出仲彬,问道:“此建文帝也,我要一见。”仲彬还打算瞒他,说道:“不是。”史弘道:“你不须瞒我,帝在东宫时,我即认得了。后来我家当抄没,若非天恩赦了,我死无所矣。不独君臣义在,文,恩主也!今幸瞻天,安敢不拜。”仲彬不得已,报知建文,史弘进拜堂下。拜毕,即命坐于仲彬之上,就说:“所曰感恩之事,建文不胜感激。”四人饮至夜深而止。
住了数日,建文欲起身往游海上,史弘道:“弟子才得面师,不忍即别,愿随行一程,以表挛挛。”仲彬亦要随行,建文不欲拂其意,只得允了,遂行到了杭州方辞。史弘、仲彬回去,只同程济渡过钱塘江,直到南海,礼过大土,方才从福建、两广回到渌泉。此时已是洪熙元年六月。洪熙又晏驾,又是太子即位,改元宣德。建文闻知,说道:“吾心可放下矣。”
到了宣德二年,建文又将发剃去,复移居鹤庆静室中。忽闻赵天泰、梁田玉、王资、王良皆死了,不胜悲恸。到宣德三年正月,又闻知史仲彬,为仇家讼其从亡之事,竟以此累死,又恸哭不已。到了十月,游行汉中,遇见廖平之弟廖年,报知廖平已于元年死于会稽山中。未死之前,曾寄书家中,叫将他妹子配与太子文奎为室。今已成亲三年矣。建文听了,又大恸不已。想起从亡诸臣,死去八九,竟神情恍惚,中心无主,又蓄发出游。自此以后,东西游行,了无定迹。直到宣德八年,朝廷因奸僧李皋反,就下令:“凡是关津,但遇削发之人,即着押送原籍治罪。”建文闻知,又还渌泉。到宣德十年,闻知何洲、蔡运、梁中节、郭节、王之臣、周恕又俱死了,心下更惊惕不安,因谓程济道:“诸从亡皆东西死矣,我不知埋骨何所?”程济道:“叶落还是归根。”建文道:“可归么?”程济道:“事往矣,人老矣;朝代已换矣,恩怨全消矣;天下久定矣,何不可归?”建文自此遂萌归念。到正统二年,又削发行游。
到正统五年庚申,建文年已六十四,遂决意东归。命程济卜其吉凶。程济卜完道:“无吉无凶,正合东归。”建文遂投五华山寺,登梵宫正殿,呼众僧齐集,大声说道:“我建文皇帝也,一向行适于此,今欲东归,可报知有司。”众僧听了皆惊,忙报知府县,不敢怠慢,因清至藩司堂上。建文竟南面而坐,自称原姓名,追述往事:“前都给事故氵荧,名虽访张邋遢,实为我也。”府县不敢隐,报知抚按,飞章奏闻。不多时,有旨着乘驿道至京师。既到京师,众争看之,则一老僧也,诏寓大兴隆寺。此时正统皇帝,不知建文是真是伪,因知老太监吴亮,曾经侍过建文,遂命他去辨观真假。吴亮走到面前,建文即叫道:“汝吴亮也,还在耶?”吴亮假说道:“我不是吴亮。”建文笑道:“你怎不是?我御便殿食子鹅,曾掷片肉于地,命汝舔吃,你难道忘了?”吴亮听说是真,遂伏地痛哭,不能仰视。建文道:“汝不必悲,可为我好好复命。说我乃太祖高皇帝嫡孙。今朱家天下正盛,岂可轻抛骸骨于外?今归无他,不过欲葬故乡耳。”吴亮复命后,恐不能取信,遂缢死以自明。正统感悟,命迎入大内,造庵以居。厚加供奉,不便称呼,但称老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