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元潮头不抬地说道:“不就是几片桑叶吗?让她们偷去就是了,何必那么小气?”
“已经偷了好几天了。”
“这我知道。”
朱荻洼路过桑田时,就见叶家渡的那些妇女正肆无忌惮地偷桑叶。前两天,她们见有人过来,还知道往桑田深处跑或是进入附近的芦苇丛里躲一躲呢!胆竟越偷越大了。他想跳进桑田去追赶她们,但想到杜元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说:我凭什么着急呢!
叶家渡的妇女,将脸藏在桑叶的后面,瞧着朱荻洼走路的模样,咯咯咯地偷着乐。
朱荻洼都听到了,小声地骂了一句:“一群骚娘们,欠日!”
叶家渡没有油坊,也没有砖窑,但叶家渡差不多家家养蚕。养蚕归养蚕,却懒得种桑。
到了蚕昼夜吃桑、整个叶家渡都能听见沙沙之声时,叶家渡的桑就不够用了。但叶家渡的人不慌:叶家渡没桑,周围的村子有桑,偷桑便是了。偷得的桑也是桑。每逢到了这个季节,叶家渡的女人们就变得鬼鬼祟祟的,目光很不老实,手脚很不干净。她们或是单独行事,或是三五成群地到邻近叶家渡的地方去察看去偷桑叶。不仅偷公家桑田里的,还偷私人家桑树上的。胆小一点儿的,等夜深人静时借着月色去偷,或者干脆摸黑去偷。因为伸手不见五指,采摘完全是凭感觉,这样的偷,很糟蹋桑树和桑叶,倒更加让人怨恨。胆大一点儿的,就光天化日之下偷。偷时,有分工,有作挖野菜状站岗放哨的,有偷的。碰到有人在走动,那桑叶好得又特别撩人时,就派出一两个人去缠住那人拉呱胡聊,其余的人就呼呼啦啦地风卷残云般将那些大好的桑叶一片不剩地摘了去。但惟一可以原谅的是,她们不采摘还未能采摘的嫩桑。这算作是叶家渡采桑女的采桑道德也行,算作是为了下一次有桑可偷也行。她们有许多逃避人检查的办法,最惯用的方法就是将挖野菜与偷桑叶结合起来。见有人时,就挖野菜,见无人时就偷桑叶。往回走时,将桑叶放在大篮子的下面,上面敷衍了些野菜。而其中一两个人的大篮子里也许都是野菜。有人起了疑心过来盘问时,她们就都一口咬定是挖野菜的。如果这个人固执着一定要弄一个水落石出,那个篮中装满野菜的人,就将篮子捧到这个人面前:“你翻!你翻!”这个人一翻,全是野菜,就顿时蒙了,而此时,所有的妇女就一拥而上,指着这个人的鼻子说他诬陷了她们这些清白的叶家渡妇女。这个人只好赔礼,赶紧逃之夭夭。
每逢这个季节,叶家渡周边地方上的人,见到叶家渡的妇女挎着篮子到处走动时,就会不出声地站在一处用眼睛盯着她们。
往常,叶家渡的妇女一般情况下,是不到油麻地偷桑叶的,因为她们都知道杜元潮对油麻地一草一木的吝啬,一旦发现他人顺了去或偷了去,那是绝不会轻饶的。今年,只是来试一试,未曾想到,油麻地的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警惕和特别在意的样子。油麻地有大片的好桑田,那桑叶才叫桑叶,又嫩又大地招人喜欢。叶家渡的采桑女见到这样的桑叶,眼中满是喜悦的光芒,采摘时手都有点儿发抖。一连几天过去了,她们也没有看到油麻地紧张起来,仿佛那桑田不是油麻地的,而本就是叶家渡的。叶家渡的妇女很高兴,甚至大大方方蹲下来在桑田脱裤子撒尿,甚至一边用那好看的手形采摘桑叶一边低声哼唱小调儿,一派田家乐的风情。
本来不敢到油麻地偷桑的,听说油麻地今年对桑田管得非常的松懈,也都转向了油麻地。
她们一边采摘一边纳闷:油麻地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诡秘地说:“杜元潮的心思只在程采芹身上。”
听到的人忙回头张望着四周有没有人。
“别瞎说。”
“不是瞎说。天底下,能有什么事瞒住人呢。”
最后,这些娘们在窃窃私语中归到一个结论上:杜元潮日那小寡妇日昏头了!
日昏头了好。她们一个个都希望杜元潮能够日昏了头。
杜元潮仿佛听到了她们的声音,暗地里笑笑。
这天,与往常也没有什么不一样,还是那片天空,还是那轮太阳,空气一如既往的清新,草木一如既往地生长,油麻地的桑田也一如既往的安静,让叶家渡的偷桑女一如既往地感到心情宽松。她们就像出入于自家菜园里一般,心安理得地采摘着生长于油麻地的土地上、靠油麻地人心血与汗水灌溉与滋润而生长的桑叶。那才是真正的桑叶,绿而嫩,太阳光下一照,似乎能看见汁水在细细的叶脉中流淌。叶家渡的蚕,日夜不歇地吃着油麻地的桑叶,在一天一天地长大,也让叶家渡的人一天一天地看到收获的希望。
她们穿得干干净净的,像走亲戚一般,满脸的喜悦。
她们根本就没有觉察出今天的异常。
从昨天夜间开始,油麻地就开始计划了。杜元潮将几个最靠得住的队长以及民兵的头目叫到家中,说:“这桑叶让叶家渡的女人们偷了这么多天了,也该有个说法了!”众人都认为是该有个说法了。他们喝着杜元潮亲自为他们泡的茶,抽着杜元潮扔过来的烟,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在杜元潮的引导之下,一个抓捕方案拂晓之前就形成了。天一亮,这些人根据夜间商量确定下的名单,不以广播通知的方式,而是以口头通知的方式,将四五十名民兵召集到镇委会的大院里。这些民兵一律为年轻男性,身强力壮,血气方刚,如狼似虎。人到齐之后,镇委会的大门就关上了。这时,杜元潮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将近来叶家渡妇女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猖狂至极地偷采油麻地的桑叶的情况作了一个回顾,然后慢慢地将话题引领到这一点上:叶家渡的女人也太不将油麻地的人放在眼里了!于是群情激奋。接下来,杜元潮让民兵营长公布了抓捕计划。这个计划十分详尽,有多少个可以逃窜的路口,有多少座可以跨越的桥梁,都由谁去把守,怎么突然包围桑田,又由哪些人扑入桑田擒拿,都一一落实到了人头。
半吊子雨5(2)
想一想捉住一个会得十个工分,想一想马上面对的是一些年轻媳妇和一些十七八岁的花姑娘,这一院子的男人,两眼发亮,心抖抖的。他们恨不能立即就冲出大门,冲向田野。但杜元潮看了一下手表,很沉着地说:“还不到时候。”说罢,转身进办公室看报去了。
这些人犹如困兽,在院子里到处走动。一些不走动的,或坐在廊下,或倚在墙上,微闭双眼,想像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小媳妇或大姑娘跑了,追!扑倒!压上去!死死地压上去!就这么
压住!压住!压她一辈子!……直想得浑身发热,像打摆子一般浑身哆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杜元潮再次从办公室里走出,将一个烟蒂扔在地上,然后用鞋后跟捻了捻,说:“可以出发了。”
大门打开,人便放了出去。
这些人分几路,神兵天将般突然出现在了田野上。当叶家渡的偷桑女觉察出动静时,桑田四面的田埂上,早已经都站了人。隔不多远站一个,不密也不稀,恰如一张大网。路口,桥头,则是重兵把守。她们知道遇上了大麻烦,就一个个钻向桑田深处,将自己潜伏起来。
一时间,桑田静如坟场。
田埂上,油麻地的男人们各自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显得很有耐心。
叶家渡的女人们被这种寂静压得喘不过气来,很想从桑田深处向外突围,但被一个岁数大的女人制止了。
一个女人憋不住想撒尿,就爬到一棵桑树的背后,解开裤带蹲了下来,于是,就响起了泼剌泼剌的尿声。这尿声既使叶家渡的女人们想笑,又使她们感到心烦。
还未等这个女人将尿撒完,十几个油麻地的男人们就跳进了桑田。他们像一群猎狗,朝桑田深处轻盈而又急促地跑去。
撒尿的女人看见了他们,大叫一声“来人了”,立即提起裤子,一边跑一边系裤带。
这群女人就像一群藏在草丛中的兔子被惊起,向四面八方逃窜。
油麻地的男人们很有兴趣地看着这些慌慌张张的叶家渡的女人们,其中有人叫道:“娘们,站住!你们是逃不了的!”有人哈哈大笑。
这些女人们的逃窜是毫无章法的,完全是一群没头的苍蝇。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已经抓住了跑在最后面的一个女人,并顺利地将她扑倒压住。
她在他的身体下挣扎着,他则用有力的双手很容易地就将她的双臂压住使她不能乱抓乱揪。
他望着她那张因为跑动与恼羞而变得红红的脸:“逃?往哪里逃?”说着便将自己的胸膛低垂下来,压上了她凸凹不平的柔软胸膛。
女人闭上眼睛竭力扭动着身体。
后面上来一个男人,朝这个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的屁股踢了一脚:“狗日的,别欺负人!”
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说:“谁欺负她了?她想逃!”
不一会儿,差不多每个男人都有了自己追击的目标,桑田便成了猎场。
女人的身影,男人的身影,在桑树间闪动着,让人眼花缭乱。
被抓住的女人,或是闷声不响地挣扎,或是发出尖叫,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哭泣。她们有的被压在男人的身体下面,有的被揪住衣领被抵在桑树的树干上,有的被双手反剪蹲在地上。
还有女人在逃跑,自然还会有男人在追击。
有几个女人跑出了桑田,跳上了田埂,但田埂上早有男人在守候着她们,未等她们站稳,就将她们一一捉住了。
还是有几个女人突出重围,往叶家渡方向跑去了。
没有获得猎物的男人们,便朝她们追去。
一个女人见无法从桥上通过,毫不犹豫地跳入河里。
追上的两三个男人就站在岸上观望着。过不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纵身一跃,扎入水中,浮出水面后,挥动双臂向那女人游去。游了一阵,他用双手抓住了女人的双腿。女人喝了几口水,扭过身体,用双手向他泼水。他很恼火,松开女人的双腿,继而向前猛一蹿,又捉住了她的双手。女人挣扎了一阵,终于如一条用尽了力气的鱼,不再动弹了,男人就将她顺理成章地搂进怀里。
被搂住的是个姑娘,随着水波的流动,她的衣服被掀起,露出白白的腹部,那肚脐眼在水中显得大而清晰,岸上的男人们看傻了。
最终,还是有两个女人逃脱了,其余被一一捉住扭送到了油麻地镇委会大院,并将她们全都关押了起来。
半吊子雨6(1)
消息很快传到了叶家渡。
叶家渡的人就去找顾逊贵,求他去油麻地交涉,将被关押的叶家渡的女人们领回叶家渡。顾逊贵没有不答应也没有答应,说让他想一想,便不知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与杜元潮之间,不仅是隔膜与冷淡,还有敌视。杜元潮的油麻地始终在挤压他顾逊贵的叶家渡。事情不论大小,哪怕是计划生育控制女人的生养,油麻地都不让叶家渡。每逢上面开会,他与杜
元潮碰到一起,也就是点一点头,或是说两句酸溜溜带刺的话儿。现在让他为了叶家渡的女人偷采油麻地的桑叶被抓而去向杜元潮低三下四,心中就梗着。
叶家渡的女人就只能被关押在油麻地了。
叶家渡的人很愤怒,尤其是叶家渡的男人们,然而这种愤怒是毫无底气的:毕竟是叶家渡的女人偷采了人家油麻地的桑叶。愤怒了一阵之后,男人们就开始骂这些女人,骂她们胆太大,太贪婪,太不将人家油麻地人放在眼里。说着说着,屁股竟坐到油麻地一边去了,觉得油麻地抓这些“娘儿们”抓得实在有理。他们一个个作出绝不营救的样子。“让人家油麻地将她们一个个地关着!”“关个几天,这些婊子养的就能老实了!”
叶家渡的蚕宝宝们开始哭泣了———到了傍晚,它们没有桑叶可吃了。正是它们“上山”之前食量最大却又不可有一刻缺桑的时刻。它们在席子上爬着,翘起脑袋、四处寻觅着桑叶。往常,采桑的一律是女人们,男人们是全然不管的。现在看到如此情状,叶家渡的男人们显得完全束手无策。他们想肩起女人们一时搁下的担子,但一个个都又显得十分的无能。
这些只知在这个季节里抽烟喝酒玩牌耍钱的男人们,甚至都不知道桑树长在何处。
天黑时,孩子们哭泣了。在那些被关押的女人里头,有许多人是孩子的母亲,甚至还有几个是婴儿的母亲。往常,一到天黑,这些母亲就会像一只老母鸡般将自己的孩子叫回家中或抱到怀里。这些孩子在白天时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母亲,到处玩耍,婴儿也可以由他人抱着到处走动,但一旦天黑下来之后,就只知道找母亲,其他什么人也不要,特别是那些还在喝奶的婴儿。这天晚上,叶家渡到处是孩子的哭声。他们“妈妈,妈妈”地叫着,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老人们就一个劲儿地哄着,说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有些孩子相信,有些孩子不相信。相信的,就一边抽抽搭搭地吃饭,不相信的就看也不看晚饭,只管用力地哭闹。那几个婴儿,更将尖利的哭声不间断地向夜空里传播开去。
被关押的叶家渡的女人,天黑之后,也一样惦记着自己的孩子。那几个还在奶孩子的女人,更是牵肠挂肚。当奶水渗出湿透了胸襟时,她们哭了起来,并拍打着紧闭着的大门,嚷嚷着放她们出去。无人理睬。
于是,这些饥肠辘辘的女人就开始大骂油麻地的人。骂着骂着觉得自己理亏,便转而开始骂叶家渡的男人,骂他们无用,骂他们没有心肝。“这些逼养的,都不说来救我们!”她们从笼统地抽象地骂叶家渡的男人,逐步转向对每一个具体的男人的咒骂。先是各自骂自己的男人,后是互相骂对方的男人。“你家那狗日的,不是个东西!”“你家的那狗日的,也不是个东西!”结论是:叶家渡的男人都不是东西。
她们没有想到,高傲的、好面子的叶家渡的男人,此时此刻正在蚕与孩子的哭泣中煎熬。他们中,已有人悄悄到油麻地探过动静,但都没有声张。他们怕被油麻地的人看到而遭到奚落与挖苦。他们不知道如何解救这些被关押的女人。他们都希望顾逊贵能够出面,但顾逊贵自从消失后就再也没有露面。他们知道顾逊贵与杜元潮不和,但还是骂了顾逊贵。
这天晚上的月亮,是一等的好月亮,自从爬上树梢后,大地便几乎如白天一般明朗。天蓝丝丝的,干净得像河,而河也蓝丝丝的,干净得像天。十步开外,能看见柳丝在晚风中舞动,河上行过远方的船,那风帆是白色的还是褐色的,站在岸边看得清清楚楚。几里地以外的村落,在天底下呈现出清晰可辨的轮廓。
邱子东只管沉浸于房屋即将落成的美好的感觉之中。晚饭后,他独自一人走出那个在老房子的旧址上临时搭建的窝棚,沐浴着牛奶一般的月光,走过香气洋溢的田野,来到了那座很快就要竣工的房屋前。
这是一座大房子,在月光下,越发显大。因为还没有屋顶,已经砌成的高墙在天幕下,犹如巍峨的城垛。
邱子东仰望高墙的顶端时,看到一朵云彩正滑过尖尖的顶端,心中顿时有了一番冲动。
这些日子,他不分昼夜地在为这座房子奔波。万念俱灰,就只剩下这座房子。他要盖一座大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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