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上别人了,是不?”
“没有,没有。”
“说实话好了。我知道你在船上同一个叫尼莎的女孩很好?”
“你怎么知道?”
“你们同船有一个人告诉我的。”她说,“那么你一定已经爱上她了,她比我纯洁比我年轻,是不?”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说,“我只尼莎是一个小孩子。”
“那么你为什么要跟她到南美去?”
“你怎么说,说我跟她?”
“跟她是与跟她们一样的。”
“我不过要过吉卜赛的生活。”
“那是没有疑虑的,你虽然不承认,但是你下意识是爱上她了。”她说完了愣在那里。我寻不出话来辩解自己,我沉默着。
那时车子已经快到旅馆了,我想到了罗拉,罗拉与我住在同一个旅舍,她因为上午有事,所以没有同我去接,但是她答应这时候回旅馆等我们一同去吃饭去。于是我对潘蕊说:
“现在不谈这问题好不好?回头你问罗拉,罗拉会给你证明的。”
一到旅馆,我把潘蕊送到罗拉的房间,罗拉已经先在了。我说:
“你们先谈一会,我就来。”说着我就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吸一根纸烟,我的心非常不安,所以当一根纸烟还未吸尽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到罗拉的地方,但当我刚走到门口,我听见罗拉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整天地应酬呢?”于是我站住听下去了。
“应酬就是广告,就是明星职务上的工作,这会使我红,使别人知道。”是潘蕊答语。
“但是,你知道他痛苦,他为你痛苦,但是他不愿意你知道,他怕扰乱你的生活!”
“他为什么痛苦,是不是对我厌倦了?”潘蕊不安的声音。
“假如厌倦,他为什么不走呢?老实同你说,潘蕊,你爱他,不过是用他的爱情培养你的生活,点缀你的生活,并不是用你的生活去培养你们两个人的爱情。”
“……”潘蕊似乎没有回答,但是半晌我听见她觉悟似的说:
“那么这痛苦正如我在中国感到的一样。”
“我想是的,在中国是的,他一定用你的爱情在培养他的生活。”罗拉伴着她的脚步的声音在说。
“……”潘蕊似乎又沉默了,歇一会接着说:“那么怎么办呢,罗拉,难道我们没有十全的幸福了?”
“问题是你要爱还是要生活?”
“要爱怎么样,要生活怎么样?”潘蕊用空虚的声音说。
“要爱,你们俩都要为爱生活,为培养这份爱去生活,要生活,你们分开了各归各去生活。”
“分开了我们怎么还有生活呢?在我至少是没有了。”
“那么为爱去生活。”
“怎么样为爱去生活呢?”
“牺牲你们生活上的理想,事业上的欲望,在大自然的空气中,听凭上帝的意志,享受你们的爱情,体贴对方的心境,这样你们两方面都会年轻,都会快乐。”罗拉用肯定的语气在说。
“……”潘蕊似乎又沉默了,半晌才说:“那叫我怎么去着手呢?”
“你假使愿意,那是很容易的。”罗拉用沉重的语调说:“辞去你的职业,放弃你的生活,伴着他到南美去旅行。”
“好的,好的,我一定这样做。”潘蕊兴奋地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敲门了。
“进来!”这是罗拉的声音。
我进去了,潘蕊立刻兴奋地用手挽着我的腰说:
“亲爱的,我同你一同去南美了?”
“你?”我说。
“是的,我决定辞职了。”
“啊,”我笑着说:“你一定受了罗拉的煽惑了。”
“你……”潘蕊刚要说话的时候,我说:
“潘蕊,到我的房间去坐一会吧。”说着我挽着潘蕊到我的房间。她一进门就说:
“那么你一定是爱上了尼莎,所以不要我去南美。”
“潘蕊,请相信我,不要怀疑这些,我现在的痛苦不许我静心地多谈了。”我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真的,你是只爱我的?”
“自然,我是你的,你放心。我爱你超过于爱自己。”
她似乎安心而沉默了。最后我说:
“你累了,你歇一会吧,或者洗一个澡。”
她听我的话到浴室去了,我于是奔到罗拉房间,一进门我就责问她:
“罗拉,你为什么没有得到我同意,就把我的痛苦告诉了潘蕊?”
“为你们可怜的矛盾。”
“你为什么叫她辞职到南美去?”
“朋友,”她感慨地说:“你这样责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爱上了尼莎。你知道我是在为你与潘蕊的爱打算。”
我急迫地说:“潘蕊需要她在欧洲这样的生活,也只有这样的生活可以培养她的青春与美。”
“不,”罗拉说:“只有你的青春与美可以培养她的生活,如果你再痛苦下去,你会憔悴,你会自杀,那么她也是没有生活的。”
“但是我不要她知道,我愿意自己痛苦与死,我要她有所爱的生活。”
“但是每个人需要爱远超过她的生活。”
“不过事实是这样,她在中国是痛苦而憔悴了。”
“这是你没有给她爱,你只是用她的爱来维持你理想的生活,正如她现在对你一样,她没有用生活来培养这爱。”
“那么,”我抢着说:“那么你现在叫她离开她爱过的生活,是不是会使她痛苦呢?”
“不会的,只要你肯为爱生活,你们肯牺牲愚蠢的事业的理想,低能的人世上的野心,你们就会快乐。所以吉卜赛人永远是爱的,永远是快乐的,虽然常常缺少钱用,但不缺少爱来享受。这是真正上帝的儿女,不是帝王的奴隶!”
“但是人类是不断地创造……”
“是的,不断地创造,创造了房屋,创造了衣饰,创造了机械,创造了枪炮,创造了社会组织,互相倾轧,压迫,剥削,残杀,强奸,卖淫,但从没有创造出爱过!你们已经创造够了,那么再去创造吧……”她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下去了,坐到椅上沉思,最后她冷静地古怪地问我:“你不要潘蕊辞职去南美,到底是不是因为你爱上了尼莎?老实告诉我,朋友?”
“实在没有,”我说:“你为什么也会猜疑到这层?”
“那么不要说了,将来你就会知道我的话是真理。”她说着站起来,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一同去吃饭吧,潘蕊在你的房间里么?”
十一
这样,没有几天以后,我们就动身去南美,潘蕊开始同五个吉卜赛青年交往,起初因为她们不爱听一切冗长的谈话与叙述,觉得她们太冷一点,但自从在蓝天明月之下,低歌幽琴漫舞之后,她就了解她们的兴趣与态度。我们大家快活,恬静,没有争执,没有嫉妒地过着美满的生活。我与潘蕊间再没有怀疑,不安,担心,我们生活打成一片,正如我们的爱打成一片一样,二者再没有矛盾与冲突了。我已经相信罗拉的话,吉卜赛的生活是专为培养永生的爱情的,而我们也终于将生活献给爱神,我们看不见人世的权利与虚荣,我们只见蓝天与明月,我们忘却了人类所创造的不同的哲学与理论,我们只听见每个人爱与情感的韵律,我们再不是社会偶像的奴隶,我们成了上帝的儿女。
几个月的流浪,我们认识了更多的吉卜赛人了,我们已经被他们同化,再不爱说话,争论,再不想人间的是非与究竟,也不想知道人间冗长错综的故事与各自自圆其说的理论,我们活在情感与爱的里面,嬉戏而简单的生活当中,我们再不想跳出这谐和的世界,我们已经没有事业的理想与人世的野心,我们相信只有这个世界里生活与爱是不相冲突与矛盾的。我们要恬静地依着上帝的意志,过我们简单而谐和的生活。
于是我们听凭自然的推动,在各处流浪。我们歌唱心理的节拍,舞蹈身体的韵律,我在游戏里生活,在游戏里工作,到处有我们吉卜赛的朋友,大家低吟着心底的歌唱,不招呼,不交言,对着天空,我们获得互契的安慰。
日子就在深沉的爱中,谐和的生活里,自然的游戏中消磨。
现在,悠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需要钱的时候,我们曾用自己所爱的歌唱与舞蹈,向纷纭的人世乞食;我们也学会小偷的本领,用玩世的态度,偷取人世的财帛;而现在,我是同罗拉一样,在各处看相与算命,潘蕊则假装贵妇人的模样,永远坐在我的对面,依着我的话表演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我们在各大都市的旅馆,饭馆里出入,猜度人们对于其自己事业的希望与对于创造人世的野心,去戏弄他们的信仰、情感与好奇。我们生活在游戏之中。
我们不依社会偶像的意志工作,我们只依上帝的理想而生活。
我们是上帝的儿女,不是帝王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