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太太,你愿意坐在这里替我算一个命么?”
“自然,替一个异国人算命在我是光荣的。”她说着坐下,毫不客气拿起我桌上的纸烟,夹在手指间,说:
“你为什么叫我太太,难道我已经老了么?”
我划一根洋火点起她手上的纸烟,说:
“笑话!你怎么不知道太太都是比小姐为美丽呢?”
她喷出一口烟,话就在那烟里滚了出来:
“但是我是一位小姐。”
“那么,对不起,小姐。”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扑克牌交给我,叫我洗一下,于是她将扑克牌接去,一张一张依次地翻在桌上并列着,说:
“请你静想你的愿望。”
我照样做了,她说:
“好,现在你先付我钱,五十个法郎。”
这使我惊奇,怎么要五十个法郎?但是我从她的美丽原谅起,我于是慷慨地付出了。
接着她开始说我的过去与现在,我也记不起她说的什么,总之一点也没有说着,我觉得为宝贵我的五十法郎起见,还是多看她一会来得值得,我觉得她实在美得不平凡,所以我不去注意她说些什么,我注视她面部的曲线,眼睛的光芒,手的动作以及身子的韵律。
“好,现在完了。”不到十分钟她说。
“完了?但是一点没有说着。”
“一点没有说着?你这样说,是不是为珍视你五十法郎?”
“不,小姐,”我说:“不过我感到为东方人算命是一件难事。”
“为什么?”
“因为东方人是不会表情的,你很难从东方人面上看到他内心的秘密。”
“你以为西方人容易么?”
“是的,尤其是法国人;他们话没有说出一句,面部与动作已经代说了九句。我想异国人学不好法国话,这是一个原因。比方刚才那位绅士就全身是动作与表情,所以很容易被人看出他的内心所想到的……”
“哈哈……”她笑了,说:“你这人真可爱。”
“怎么?”我奇怪了。
“你在为我的能力寻理论的辩护。”
我这时觉得她的笑声对我是一种侮辱,我说:
“不瞒你说,我出五十法郎倒觉得是值得的。”
“假如我的算命不好,为什么还值得?”
“因为在中国,同一个美丽的姑娘谈一席话,有时候需要几千金的。”
“你这样同一个陌生的小姐说话是绅士的举动么?”
“但是你刚才的笑声中是不是有对我侮辱的意思?”
“有的,但是说给你听,你自己也要笑的。”
“那么,对不起,让我饭后也笑一场吧!”
“但是你需答应我绝对守秘密。”
“可以,我答应你。”
“说!对着上帝。”
“好。对着上帝,我答应你绝对守秘密。”
于是她把脸靠拢来低声地说:
“刚才那位绅士,不过是我的帮手,骗点生意罢了。”
我来不及回答,不觉大笑起来。最后,我说:
“他真是一个表情的圣手!”
“也许是的。”
“那么他为什么不去做戏子?”
“但是他只会做这个角色,而且有比这个更舒适与近游戏的职业么?”
“职业?”
“自然啦,我们都靠这个为生的。”
“这很有趣,但是一定很清苦。”
“为什么?刚才一会儿我已经赚了二百多法郎,要是在大的旅馆,一次常常在一二千法郎以上。”
“日子多了,难道别人不晓得么?”
“世界是大的,我们的主顾并不限那一国一地。”
“那么常常旅行。”
“自然。流浪,自由,这是我们民族的灵魂。”
“你是……?”
“吉卜赛。”
“啊! 怪不得这样有趣。不瞒你说,我也是爱自由与流浪的人。”
“那么你在这里也是为着流浪。”
“预备回中国去,因为有人告诉我马赛是最奇的世界,所以预备耽些日子,但是我玩了三天,马赛已经玩遍,不知奇在哪里?今夜终算遇见了你,这是奇事!”
“啊!”她又笑了:“这有什么奇?这是任何地方都有的事,任何时候都有的事。报纸上不是常常用第三人称的消息作为广告么?便药不是有买者的来函证明么?都是同样的玩意,算不了什么!你好奇,那么你知道什么是奇事呢?”
“我没有见过的听过的在我都是奇事。”
“那么这只茶杯难道不奇么?”
“那是很平常的东西。”
“可是你以前并没见过它。所以所谓奇虽是过去没有见过听过的事物,但过去没有见过听过的不一定是奇。”
“那么你说什么才是奇呢?”
“奇是世界上第一的事情;第一好,或者第一坏,第一美或者第一丑。假使你想着,我都可以领导。”
“那么好,你做我领导。”
“那么你要先看第一美的呢,还是看第一丑的呢?”
“我不懂。”
“不懂,现在我问你:你爱不爱看看世界第一美女。”
“世界第一美女?你是说在马赛?”我惊奇了。
“不错,你要不要看?”
“你是不是说你自己?”我笑了。
“假如你以为我是世界第一美女,那么你不是瞎子,就是从生出来就没有见过女子。”她严肃地说。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么?”
“假如你想去看,让我带你去,我替你介绍,我们一同吃饭,怎么样?”?〃
“那好极了。”
“但是我职业上的价目是要先付一半的。”
“你是说你做介绍的买卖?”
“是的。”
“那么多少定价呢?”
“随事件而定,假如如刚才所说的,你可不许还价,我只说一句,是四百法郎,先付半数。”
我当时一时发戆,想想机会难再,觉得我本来预备着观奇的钱,看一看世界第一美人倒是值得的。我说:
“好,但假如我不以为她是美人呢?”
“我把定洋还你。”
“好,我相信你。”说完了我就点钱给她。
“但是,告诉你,一切出来吃饭白相的钱是要你付的。”
“那当然,但是你难道也一同白相么?”
“自然,第一次自然,她又不是妓女。至于以后你想同她怎么,那不是我的事了。”
这样我们约好第二天中午在这里会面。
二
第二天,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她穿戴得非常华丽阔绰,我几乎不认识她,要是她不先招呼我。我说:
“啊,你打扮得这样,已经是世界第一美人了,你不要是骗我呀!——叫我来看打扮好的你自己。”
“我怎么会骗你?你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少女。吉卜赛的人是浪漫自由,但是买卖是买卖,我怎么好骗你?”
“那么你为什么打扮这样像一个贵妇人似的。”
“自然啦!你难道不再打扮了?”
“我?我也要打扮?”
“一定要穿礼服,不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我的礼服不在这里。”
“那么买一套或者去租一套。”
“好吧,那么去租去,你陪我去租去。”
饭后,我们到一家礼服店租一套合式的礼服,穿了出来。她看看我,说:
“啊,现在是非常漂亮年轻的绅士了!这样才可以博得她的青睐。那么,我们叫一辆汽车去吧。”
于是我们上了街车,她关照了车夫,我也听不出是什么街。车子就驶去了。她忽然严肃地对我说:
“话可同你先说明,假如你要钟情于她,弄得不愿意回去,弄得自杀,我可不负责任。”
“笑话!你真是当我小孩子了,不瞒你说,我不是纨绔公子,也没有钱,看看世界第一美人长长见识就是了,明后天我就去买船票,以后就回国了。”
“那不是流浪者的精神。”
“怎么?”
“流浪者是热情的,假如爱了什么,还管什么别的一切。”
“但是我怎么会爱她?”
“这是难说的。”
“不,决不,我可以同你打赌。”
“打赌,真的?”
“真的。”
“那么打多少钱?”
“这可以随便你。”
“一万法郎,怎么样?”
“一万法郎?我囊中也没有一万法郎。”
“那么,五千。”
“五干,好,五千就五千。”
“但是,不许赖。大家是有人格的人呀!”
“自然不赖,只要你……”
“我决不会。你可不许赖,你知道,事情是你便宜,你可以自己做主,我只好服从你。”
“我怎么会赖?”
“那么你说对着上帝。”
“对着上帝,我不赖。”
“我也说。”她说着划一个十字架:“对着上帝,我不赖。”
“好。”
车停了,是一家很大的女子时装店的门口,她不说什么就进去,我就在她旁边跟着她。
于是我们上了电梯,不知第几层,我跟她出来,我以为是一家戏院——因为一切活像是一个戏院。
许多人已经坐在那里,许多人在柜上喝酒,吃糖果点心,许多人还陆续地进来,大家都穿着礼服带着女子。
她告诉我,这里吃东西不用钱,于是我就跟着她喝了一杯甜酒。接着我们坐下。
一直到有一位漂亮的少女发给我一本小册子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时装表演。
最后,音乐奏起来,幕开了:布景是一间大客厅,一个非常美丽的贵妇人穿着非常华丽发光的礼服在沙发上坐着看手表,金刚钻在手上发亮。
“你是说她么?”
“够美了吧!”
“真是世上第一美人,可惜我们坐得太远了。”
“你等着吧。”
接着一位漂亮的侍女叫出某太太到了。
进来的又是一位穿戴着非常夺目的礼服、首饰的女子,两个人攀谈几句。那位漂亮的侍女又叫某小姐到了。
这样上来有十多个人,个个都是了不得的美女,个个都穿着不同的礼服,要在那里面分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我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于是我问:
“你说哪一个是……?”
“你等着吧!”
但是幕闭了,音乐也停了。
“完了么?”我又问。
“你等着吧!”
第二次开幕,台上是田野的布景,有二十几个美女穿着各色各样的旅行服装在野餐,大家哄闹着,后来合唱了三支名歌,最后太阳斜了,教堂的钟声响了,大家披上外衣,各驾一辆机器自行车进去了。
“的确个个是世界第一的美女,但是到底哪一个是第一的第一呢?”我实在奈不住,等闭幕的时候又问她。
“你等着吧。”她还是这句话。
第三幕是海滨,第四幕是车站,这些都过去了,我看看都是世界第一的美女,但是哪一个是第一中的第一呢?我没有法子 下判断。
“你说,”她忽然问我:“那件淡黄色好,还是绿色好。”
“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旅行时候,淡黄色好,还是绿色的好。”
“我没有注意,大概都不错吧?”
“我是说样子。我想买一套。”
“我不懂,我觉得件件都好,而且个个是世界第一美女。”
“你真是地狱里的鬼魂初次进天堂。”
“对,我承认,实在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女。”
但是音乐又响了,幕开时是轮船上,忽然风浪大作,船上的旅客——大概有三十个美女吧——都吊下小船,跳下去;轮船最后沉了,那些旅客就在风浪中划到一个岛上,天已经黑了,大家拢起火团坐着唱起歌来。忽然有一道光一缕歌从远处飞来,慢慢近了,慢慢响了,是一个仙子,啊!我一刹那几乎晕了过去。这位仙子穿着云一般的衣裳,披着阳光一样的头发,在风中飘荡,像是整个的身体在飞一样,她招待她们到她宫殿去,于是大家远了,幕也下来了,歌声与音乐还在嘹亮。
场中电灯亮了,我还是昏迷着。
“现在你知道世界第一美女了吧?”她站起来问我。
“但是这不是人,这是仙子。”我揉揉眼睛,说。
“唉,你真是孩子,这是布景,你怎样当她是真的仙子。”
“假如人,决不会这样美。”
“但是你看,这不过是商店的广告。”
座中的客人都散了。
“怎么样?”她问。
“回去吧!”我说。
“你不想同她一同吃饭了么?”
“这怎么可能呢?”
“自然可能,我允许你的事一定可能。好,你到对面,”她说着指窗外一家咖啡店:“对面咖啡店等我们,我去同她来。”
她对我笑笑就从走廊穿过去了。我一个人迷迷茫茫下来,看见许多人在买衣帽,我都没有去注意,迷迷茫茫出了门,进了那家咖啡店,迷迷茫茫地叫了一杯冰淇淋在那里。
廿分钟后,她们果然来了,全房间的人都愣了,我更是不知所措。
但是她们已经到我的面前。
“位是潘蕊姐,那位是×先生。×先生对于你的美丽已经迷惑了。”吉卜赛小姐替我们介绍。
我只同她点点头,但是她伸出手来了,我于是放大胆子同她握了一握。
大家坐下来,但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怎么?”吉卜赛小姐说:“你同我说话的谈锋呢?潘蕊小姐实在不是神,你何必害怕呢?”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面孔热了起来。
“啊!你是不是孩子?大概我的五千法郎终可以胜利了。”
我还是说不出什么,忽然一缕非常柔和的声音:
“×先生,你是从巴黎来么?”
“是的,小姐。”我非常不自然地回答。
我不知道这些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我一直沉默着,迷迷茫茫地像做梦一样,出了咖啡店,进了饭馆,一直到饭后,我们送潘蕊回家的途中,她对我说:
“谢谢你,×先生,希望再见到你。”
“小姐。”我鼓足勇气说:“我可以有一个你的住址吗?”
“自然可以。”她说着,问我要纸笔,我把记事簿给她写,问:
“允许我来访问你么?”
“自然,上午终在家里的。”她写好了交还我。
我们间又没有了话。
“×先生,记住第一我说过一切我不能负责。第二请你不要忘记我们对上帝的契约。”吉普赛小姐低声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不久汽车停了。
“再会。”车门砰的一声,世界最美的影子消逝了。
我同吉普赛小姐回来,付清了她介绍的工钱。
三
想着这份最美的印象,一个人在旅舍里,才知道宇宙是多么残缺,混乱。但说我当时就爱上这个最美的女子是不对的。不过我不能忘她则是实情,因为在纷纭的世上,竟没有一件东西,一个人可以来代替这个印象的位置。
最明显的理由是我就要离开这块土地,也许此后终身再不能会见她了,那么为什么不趁可能的机会去拜访她一次呢?
于是第二天早晨,我按着地址到了她家。昨夜我没有看清楚,原来这是一所华丽的公司。一到门口我可彷徨起来,因为这样的拜访在我实在是有点冒昧的。
街道斜对面是一家鲜花铺,这吸引了我的情绪,于是我过去买了一束华贵的鲜花,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在送花的卡片上写着这样的话:
“尊贵的小姐,假如你不以为我想、会你是一件突兀的事,请到你家对面一百八十六号咖啡店一晤。——这会是我平生最光荣的事件。我用玫瑰花祝你美丽,再用圣母花祝你尊贵。”
于是同那一束花一起,我派使者送去了,我自己在一杯咖啡前静候。
十分钟工夫,使者回来了,带给我一张字条:
先生:谢谢你宝贵的花束与祝福,假如这不是太麻烦你的话,允许我在舍间等你,我备着咖啡店所没有的咖啡。
潘蕊
这样我非常兴奋地进了她家,这是公寓的第二层,包括着大小八间房子,除了她以外只有她的母亲,她同我介绍后,她母亲就走开了,我们在一间布置得很华贵的客厅里坐下。
女佣送来了咖啡,我替她的放好了糖,说:
“你想不到我来拜访你吧。”
“我想到的。但是不知道你为的是什么?”
“自然因为你的美。”
“你真感到我美么?”她说了,眼光直逼着我,我不敢正眼看她,把头低了下来。我低声地说:
“是的,小姐。”
“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呢?”
“是一种尊贵高洁与光明。”
“那不是形容人的话,那是对圣母玛利亚的颂辞。”
“……”我沉默了。
“那么你就为这份美来看我的?”
“是的。”我真诚地说:“我觉得同你在一起,宇宙立刻变得圆满、调和与平静。”
“但是我每天过着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