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笑个不停。
这三个中学生对扫荡腿心醉神迷,没有注意两个流着鼻涕的小孩经常偷偷嘲笑他
们。长头发的孙伟学无止境,开始练习绕着梧桐树扫上两圈。有一次因为动作太
快控制不了,整个人扑了出去。
这一次李光头和宋钢终于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于是三个中学生瞪着眼睛走过来
了,长头发的孙伟从地上爬起来,满身尘土走到他们跟前,恶狠狠地说:
“他妈的,笑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一点都不怕他,宋钢仰着脸说:“笑你的扫荡腿。”
“嘿……”长头发气怪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说,“他敢嘲笑老子的扫荡腿?”
宋钢轻蔑地对李光头说:“他的扫荡腿?”
李光头咯咯地笑,他也轻蔑地说:“他的扫荡腿?”
李光头和宋钢的神气的表情让三个中学生满脸的惊讶,他们说:“他妈的……”
宋钢这时响亮地说:“告诉你们吧,有一招我爸爸没教你们,那是最重要的一招
,他教给我们了。”
“他妈的……”他们继续骂着,长头发孙伟说,“这么说,你也会扫荡腿?”
宋钢指着李光头说:“我们都会。”
三个中学生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说:“你们也会扫荡腿?你们
的个子还没有我们的屌长呢。”
长头发孙伟对宋钢说:“你扫给我看看。”
宋钢说:“你先站好了。”
长头发更是满脸的惊讶,他对赵胜利和刘成功说:“他要我站好了?他妈的,他
还想扫荡我的腿?”
在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孙伟站在了宋钢的面前,先是分开腿站着,又并拢了腿站
着,接着提起一条腿站着,他问宋钢:
“你要我怎么站?”
宋钢指指地上说:“两条腿都站好了。”
孙伟嬉笑着放下了提起的那条腿,宋钢转过脸来问李光头:“你先扫,还是我先
扫?”
这时后李光头觉得自己没有把握,他对宋钢说:“你先扫。”
宋钢后退了几步,助跑起来扫荡了长头发孙伟的腿。就像是一只兔子抬腿踢了一
条狗,长头发孙伟仍然在嘻嘻地笑,宋钢却像个皮球似的在地上滚了一圈。宋钢
从地上爬起来后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满脸疑惑地看着李光头,这时候李光头
知道他和宋钢的扫荡腿是怎么回事了,宋钢像个傻瓜那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三个中学生哈哈大笑,笑的李光头心里一阵阵地发麻。长头发的孙伟笑着抬
腿一扫,将宋钢扫了个跟头,他对李光头说:
“看着,这才叫扫荡腿。”
孙伟说完也给了李光头一腿,让李光头也一个跟头翻了出去。接下去这三个中学
生就像是三只野狗追逐着两只小鸡一样,追的李光头和宋钢满街乱跑。他们的扫
荡腿吧李光头和宋钢扫了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刚刚爬起来又摔了个嘴啃泥。
李光头和宋钢足足跑着甩出去了半条街,三个中学生一边追逐扫荡李光头和宋钢
,一边嬉笑着互相喝彩,长头发的孙伟对赵胜利和刘成功说:
“给他们个连环扫荡腿。”
什么是连环扫荡腿?就是李光头和宋钢都爬起来以后,一条腿把他们俩个人同时
扫个嘴啃泥。于是李光头和宋钢每次都摔到了一起,他们擦破了脸,擦破了手以
后,他们的脑袋还要撞在一起,撞得他们满眼睛望出去都是晚上的星星在闪烁,
撞的他们脑袋里全是拖拉机突突的声响。
我们刘镇的一些革命群众看见三个中学生欺负两个学龄前儿童,气愤地指责他们
,说他们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是旧社会的军阀作风。赵胜利和刘成功胆怯地不
敢吱声,长头发孙伟振振有词地说:
“他们是地主宋凡平的儿子,他们是小地主。”
革命群众哑口无言了,看着李光头和宋钢一次次摔在地上,很多次撞在了一起,
直到李光头和宋钢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这三个中学生
也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围着李光头和宋钢笑着叫着,要他们两个站起来。李光
头和宋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站不起来了,他们躺在地上说:
“我们躺着很好……”
说完他们立刻知道怎样才能躲过三个中学生的扫荡腿了,就是赖在地上不起来。
不管三个中学生怎样踢他们怎样骂他们,怎样吓唬他们,他们就是不起来。最后
三个中学生哄骗他们说:
“只要爬起来,就不扫荡你们了……”
李光头和宋钢不上当,仍然死死地赖在地上。长头发的孙伟指指眼前的一根木头
电线杆,引诱李光头:
“喂,小子,你上电线杆去弄点性欲出来吧。”
李光头摇晃着脑袋说:“我现在没有性欲。”
赵胜利和刘成功也鼓励李光头:“你上去弄几下就会有性欲了。”
李光头仍然摇晃着脑袋说:“我今天不弄了,你们自己去弄点性欲出来吧。”
“他妈的,”他们骂了起来,他们说:“这他妈的两个小无赖,天下第一的小无
赖。”
长头发孙伟说:“把这两个小无赖提起来,再扫下去。”
赵胜利和刘成功正要上去把李光头和宋钢提起来时,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过来了
,童铁匠大喝一声:
“住手。”
童铁匠的吼声把三个中学生下的一阵哆嗦,长头发孙伟喃喃地说:“他们是小地
主……”
“什么小地主?”童铁匠指着李光头和宋钢说,“他们是祖国的花朵。”
长头发孙伟看到童铁匠膀粗腰圆,不敢说话了。童铁匠指着三个中学生说:“你
们也是祖国的花朵。”
三个中学生听了童铁匠的话,互相看来看去,随即嘿嘿笑了起来,他们嘿嘿笑着
走去了。童铁匠看一眼走去的三个中学生,看一眼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也转身
走去。童铁匠走去时气势磅礴,他声音响亮地说:
“都是祖国的花朵。”
李光头和宋钢从地上爬起来,伤痕累累的宋钢看着伤痕累累的李光头,宋钢不明
白刚才为什么没有把那个长头发孙伟扫倒在地?他问李光头这是为什么?他说是
不是没有用上最重要的那一招?李光头生气地说:
“根本没有最重要的一招,你爸是在骗我们。”
宋钢摇晃着他肿胀的脸说:“他是我们的爸爸,爸爸不会骗儿子的。”
李光头喊叫道:“他是你爸,不是我爸。”
两个人站在那里吵吵嚷嚷,后来宋钢抹了一把眼泪,甩了一把鼻涕,他说:“走
,问爸爸去。”
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中学的大门口,刚好是批斗会散场的时候,宋凡平挂着大木
牌和另外两个人低头站在那里,初来了一群学生味着他们正在喊叫着打倒他们的
口号,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正在说着什么。两个孩子不知道这些人开完了里面的大
批斗会,又在这里开小批斗会。他们从人缝里挤了进去,挤到了宋凡平跟前,宋
钢拉拉他父亲的衣袖说:
“爸爸,你教了我们扫荡腿里最重要的一招,对不对?”
宋凡平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宋钢委曲地哭了起来,他推推自己父亲说:“爸爸,
你告诉李光头,你交我们了……”
宋凡平还是一声不吭,这时后李光头喊叫起来了:“你是骗我们的,你根本没有
教会我们扫荡腿……你还骗我们木牌上的字,明明是‘地主’两个字,你说是‘
地’上的毛‘主’席……”
当时李光头不知道这句话会给宋凡平带去什么,接下去的情景把他吓傻了,那些
人听到李光头的话以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阵拳打脚踢,把宋凡平揍了个死去
活来。他们吼叫着,几只脚对准地上的宋凡平又是踩又是蹬,要宋凡平老实交待
他是怎样恶毒攻击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
席。
李光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被打成这样,宋凡平满脸是血,他头发都被写染红
了,他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只大人的脚和小孩的脚蹬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
像是台阶似的被人踩个不停。他的身体没有躲闪,躲闪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躲闪着是为了能够看到李光头和宋钢,他看到李光头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在说着什
么话,他的眼睛让李光头十分害怕。后来李光头被挤到了外面,就没再看到他的
眼睛,只看到宋钢哭叫着挤了进去,又哭叫着被人挤了出来。八岁的宋钢除了哭
叫以外,只知道使劲往里面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宋钢离他的父亲也就越来越
远。最后宋钢张大的嘴里已经没有了声音,他走到李光头的身边,满脸的眼泪鼻
涕,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是在对着李光头吼叫,李光头什么都听不到。 宋钢吼叫了
一阵后,挥手给了李光头一拳,李光头也给了他一拳,接下去两个孩子像是打扑
克出牌似的,轮流给对方一拳,总共揍出了三十六拳。
兄弟 / 余华
第十二章
宋凡平被揍的遍体鳞伤以后,又被抓走了,关押在一个像仓库一样的大房子里。此后的一个星期里,宋钢和李光头不再说话。宋钢也说不出话来了,那天宋钢把自己的嗓子哭喊得又红又肿,说话时没有声音,只有口水从嘴角淌出来。李光头知道是他的揭发把宋凡平送进了那个像牢房一样的仓库,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宋凡平在台阶上被人乱踩乱蹬的情景,宋凡平的眼睛还在惊惶地寻找他和宋钢。李光头心理很难过,嘴上还是很强硬,他嘲笑宋钢的嘴巴像个屁眼一样只有出气的声响。
李光头开始孤单一人,一个人在街上走,一个人在树下坐着,一个人蹲到河边去喝水,一个人和自己说话……他站在街上看呀等呀,盼望着一个和他一样年龄一样孤单的孩子走过来,他身上的汗水出来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太阳晒干了一次又一次,他看到的都是游行的人和游行的红旗,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都被他们的妈妈牵着手,从他眼前一个一个被拉了过去。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都没有人看她。当走过去的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当吐痰的人不小心吐到了他的脚上,他们才会认真地看他一眼。只有那三个中学生喜欢他,他们一看到他就会高兴地招着手,远远地叫他:
“喂,小子!弄点性欲出来。”
他们向他招着手,兴致勃勃地走向他。他知道他们嘴上说是弄点性欲出来,其实是要来练习扫荡腿,他们想把他扫个屁滚尿流和鼻青脸肿,李光头拼命逃跑。三个中学生在后面笑着喊叫:
“喂,小子,别跑,我们不扫你……”
在那个夏天里,李光头为了躲避这三个中学生的扫荡腿,经常跑的尘土飞扬,跑的自己把自己绊倒。他把八岁的腿跑的又酸又疼,把八岁的肺跑的呼呼地冒热气,把八岁的心脏跑的咚咚乱跳,把八岁的自己跑的死去活来。然后李光头有气无力地来到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他们的巷子里。
这时的童张关余已经是革命铁匠、革命裁缝、革命剪刀和革命牙医了。张裁缝的顾客拿着布料上门时,张裁缝首先要盘问对方是什么阶级成分?若是贫农,张裁缝笑脸相迎;若是中农,张裁缝免强收下布料;若是地主,张裁缝马上高举拳头喊叫几声革命口号,面如土色的地主顾客抱着布料出了铺子,走在巷子里了,张裁缝还要站在门外,对着走去的地主顾客说:
“我要给你做最破最烂的寿衣,又错啦,是裹尸布。”
两个关剪刀的革命觉悟比张裁缝还要高,贫农顾客不收钱,中农顾客多收钱,地主顾客就要抱头鼠窜了。两个关剪刀高举两把咔嚓响着的剪刀,站在铺子外面,对着抱头鼠窜的地主顾客喊叫着要剪掉他的屌,两个关剪刀叫道:
“要把你这个地主剪成一个没屌的地主婆。”
余拔牙是一个革命投机分子,顾客走到前面了,他不去盘问阶级成分;顾客躺进藤条椅子了,他也不去盘问阶级成问;顾客张开嘴巴让他看清楚里面的坏牙了,他仍然不去盘问阶级成分。他怕万一盘问出一个地主成分,就丢了一桩买卖,少了一笔钱,可是不盘问就不是一个革命牙医。余拔牙要革命也要钱,他把钳子伸进顾客的嘴巴夹住了一颗坏牙,才时机恰当地大声盘问:
“说,什么阶级成分?”
顾客的嘴巴里塞着把钳子,啊啊叫着什么都说不清楚了。余拔牙装模作样把耳朵低下去听了听,大叫一声:
“是贫农?好!我就拔了你的坏牙。”
话音刚落,那颗坏了的牙齿就被拔出来了。余拔牙随即用镊子夹着棉球塞进顾客的嘴巴里的出血处,让顾客咬紧牙关来止血。顾客咬紧牙关也就被堵住了嘴,哪怕是个地主,余拔牙也强行把他当成一个贫农了。余拔牙意气风发地拿起拔下的坏牙让顾客看:
“看见了吧?这是贫农的坏牙。若你是个地主,就不是这颗坏牙了,肯定是另外一颗好牙。”
然后余拔牙露出一副革命挣钱两不误的嘴脸,伸出手要钱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拔掉一颗革命的牙,要付一角革命的钱。”
革命的童铁匠从来不去盘问顾客的阶级成分,童铁匠觉得自己坐的正站得直,阶级敌人不敢来他的铁匠铺,童铁匠拍着自己的胸脯,嘴里振振有词:
“只有勤劳的贫下中农才会到我这里来买镰刀出头,好吃懒做的地主剥削阶级是用不上镰刀锄头的。”
革命的洪流滚滚而来,童铁匠、张裁缝和关剪刀不久后都做起了火热的革命的工作。童铁匠光着膀子,他的光胳膊上套着革命的红袖章,他打铁打出来的已经不是镰刀锄头了,打铁打出来的全是红缨枪的枪头。童铁匠打出来的红缨枪头,立刻送到斜对面的磨剪刀铺子,两个关剪刀也是光着膀子,他们的光胳膊上也套着革命的红袖章,两个关剪刀不再磨剪刀了,两个关剪刀坐在矮凳上,劈开两个双腿汗流浃背磨枪头霍霍。两个关剪刀磨出来的枪头立刻送到隔壁的裁缝铺子,张裁缝虽然穿着背心,胳膊也是光着的,也套着革命红袖章,张裁缝不再做衣服了,他作出来的全是红旗红袖章,还有红缨枪上挂下来的丝丝红缨。文化大革命正在把我们刘镇打造成一个井冈山,这时的刘镇已是“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了。
余拔牙的胳膊也套上了革命的红袖章,这是张裁缝送给他的,眼看着童关张热火朝天一条龙制造着红缨枪,余拔牙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