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一拉,不费吹灰之力,镜子里面的人被拉到了面前,和我面对面地撞了个正着。我看得十分清楚,是自己,小小的脸,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眼睛,惊慌失措的样子。看到了自己,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圆眼睛,张大嘴巴,惊yà万分,又恐怖万分。我虽然看不到自己,但能想xiàng自己的表情。与此同时,面前的那个我脸色也变了,变得跟我一模一样。就好像面前放着一面镜子,将我映了出来一样。可是那时,我和她的手还是拉在一起的。
我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这一退便撞到了后面的墙面身上了。我慌慌张张回头,正好对上同样是一张属于我的脸,不由自主地,呼吸又是一滞。后面的根本不是墙面,却又是另一个自己,也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盯着我。
然hou……我渐jiàn感觉眼前的人形开始变得模糊。那些线香的味道又萦绕在鼻间,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味道,那是岁月流逝的气息。
我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体态……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仿佛一瞬间经li了我的一生。
我静静地坐在电脑椅上,清冷惨白的月光从洞开的窗户射进来,打落在我的脸上。那是一张高贵端庄的脸,只有眼角的鱼尾纹泄露出我年龄的秘密。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我的一世之中,从没有仔仔细细爱过一个男人,也没有被真真正正的一个男孩子爱过,我日复一日的高效率地工作着,我的电脑大声地忙碌地敲击声仿佛在掩饰我的空虚。
我从未拥有过任何人。我仅仅是一个大城市中的小人物,仅仅认识邻桌工作的人,日复一日这样从十八岁到六十岁,直到现在——
现在更容易睡着了,努力不去想别的事,因为我将慢慢地死去,尽管没有一次为人所知的恋情,没有过嫉妒,没有过狂喜,也没有过真正的痛苦。
二十九年了,我毕业已经整整二十九个年头了!我刚毕业的时候,首都大学庭院里才新栽了那些桃树,而现在,桃树的果实,返校的我都记不清吃过几回了。这将近三十年的光阴里,我待在这个炼狱般的大都市,究jing得到了什么?空虚、寂寞、男人的无情和背叛,还是我逝去的青春、满鬓的银丝?
有时,我真的很嫉妒那棵桃树,自己年复一年地衰老残败,而它却越来越枝繁叶茂,宛如一个体态丰盈的美丽女子。也罢,世上哪有不老的红颜?除非……生命永yuǎn定格在最朝气蓬勃的那一刻!
想到这,我突然笑了,带着一丝遗憾:〃一个女人在最年轻漂亮的时候死去,是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已没有用了;我曾是个网络写手。我的生命中什么都没有。我从未知道过什么是倾国倾城的美貌;从未放声大笑过;也从未感受过痛苦;我甚至还没有真正活过就已快死了,死时也不会有一滴眼泪因为我的故去而落下。
滚滚红尘、都市男女,我从不为人知,因此也不会被人遗忘。昨日已溶入那漫长的灰色岁月长河,就像一张写满了同一个字,却没有一个标点的纸。明天向远方伸展着灰色、灰色,最后是黑色,永恒的黑暗。我在死去之前就给遗忘了,我自己除了空虚也没有什么可以忘记的。
一只温暖的手触到了我的手,这并没令我吃惊。当我睁开无神的黑眼睛,看见了一位可爱的女孩,我依然没有丝毫的惊诧。门已经上了锁,但我并没有去考lu这些,这个来访者坐在床边,向我平静甜美地微xiào着,谁能把我当作不速之客呢。
“你是沈水月?”来访者说。
已经是老妇人的我笑了,“你叫什么名zi?”
“我叫穆凌波,沈水月,别害怕。”
“是你……无所谓了,你来这我很高兴。”
“谢谢,我想你很少与别人接触。”
“没有人,”那一个沈水月说,“除了居委会每周来的人。”
“沈水月,你愿yi与别人交往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沈水月,你愿yi和其他人交往,并重新获得青春,再去跳舞、大笑、恋爱吗?”
我……老妇人的眼睛潮湿了,笑了笑,表示非常渴望。
“你愿yi得到这些吗,沈水月,即使明知道仅仅十二个时辰后,你又得回到这儿,变成现在这样?”
“十二个时辰,拥有青春,舞蹈,欢笑,爱情——即使只是灰姑娘的十二个时辰。”我轻轻地重复着,仍有点儿害伯。女子,尤其是颇有些姿色的女子,在未嫁之前,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总是有一些美好的期盼与怀想的。就像现代的灰姑娘,总幻想蹬上水晶鞋,坐上南瓜车,成为人人艳羡的仙蒂瑞拉,去赶那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舞会一样,没有人不希望自己以后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衣食丰的。可是,残酷的现实往wǎng劈面给人一个耳光,让你从梦中惊醒。让你,打起精神来面对。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穆凌波手中拿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破镜片说,“从现在开始十二个时辰,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但你必须清楚十二个时辰后,所有一切将恢复原样。”
“好的,”沈水月小声的说,“噢,好的!”
“现在是早晨八点,”穆凌波说,“在后天的早晨八点,我给你的东西必须归还,留下的只能是回忆。但是,从现在开始,你想要的就都是你的了。”
来访者没有像正常人那样离开,而是逐渐模糊、闪光、消失。我并未感到有什么特别惊异。我只是坐在那儿,楞楞地看着床上穆凌波刚刚坐过的痕迹。突然我……沈水月跳了起来。
年轻!美貌!
我瞧着镜中的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开始越来越强壮。我的头发由灰色变成了柔软发亮的青丝。眼睛变得又大又圆,炯炯有神,成了温暖迷人的深色。我的皮肤变成了小麦色,新鲜而有光泽。我冲着镜中的人笑了一下,美丽的嘴唇弯成弧形,露出闪亮、整齐的牙齿。接着,喉部的皮肤绷紧起来,一时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只无形的手环绕着流过我的身体,塑造着迷人、优雅的体态——
年轻!
镜子中一个十八岁的可爱女孩张着口盯着自己。
美貌!
哈,美貌!
我无法再忍受身上破旧的衣服,用挥霍的手把它们撕扯掉,双手抱着肩,天体着在房间里步履轻盈地走着。兴奋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沈水月,沈水月,”我对着镜子说,停下来摆个姿势,“沈水月,沈水月,”我又说,对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柔和诱人的声音兴奋不已。
哈,是的,年轻美貌!一个高傲的年轻美人,温柔大方,楚楚动人,笑声中充满了欢乐和激情。
“沈水月,沈水月。”我一边吻着镜中的自己,一边喃喃自语着。
那些死气沉沉的岁月哪去了?消失了,结束了;那些暗淡无光的日子哪去了?被我现在拥有的灿烂光辉照得无影无踪了;那从未拥有过、痛苦过、心碎过的感觉哪去了?消失了,都消失了。或许一切都将恢复原样,但这些回忆,回忆就足够了。十二个时辰,虽然这些时间正在飞逝。
穿什么呢?我不知道现在流行时装的祥式,怎么说合适呢?我得yi的一笑,用自己的智慧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想要一套最迷人、最时髦的小礼服。”
装着衣服的昂贵的盒子静静地躺在衣橱里。一个迷人的小帽子,透明的长丝袜摸起来令人兴奋不已。一套白色亚麻礼服,配着活泼的披肩和一件短上衣。白色的长手套柔软光滑,当然了,还有一双优雅的鞋子。
我穿上衣服,出神地欣赏着整个过程,享shou着接触纤维的感觉,和令人着迷的丝绸和皮革的清新气味。
我欣赏着镜中的自己,身子转过来转过去,不断地改biàn着姿式。最后戴上手套,拿起手袋,走出房间。
我在大厅和楼梯处没有见到人,当我来到肮脏的街道时,皱了皱别致可爱的小鼻子。
“一辆车,”我要求道,“豪华的轿车,很长、开起来很稳的那种,加上高傲的私人司机和一名私人管家。”
“您的车,小姐,”一个高大英俊,英伦风的私人管家昂着头笔挺地站在我身旁。
有好一阵,我对私人管家的严肃有点敬畏,几乎想转身回去,好像他已看透了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伪装。但我并不想让他看出我的畏缩,所以我径直走进加长版林肯轿车,坐到后座上,但仍心有余悸,于是我向后靠在白色的皮座垫上。
“嗯……啊,公园——北海公园。”
“好的,小姐。”私人管家坐进前座,对司机说,“小姐要去公园。”
车开上了街道,通过市区,不久我们就到了公园中心的绿地,我感觉人们都停下来向这里瞧,因为如此可爱的一辆车,而且我知道人们看见车里有一个可爱的女孩。我忽然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因为我担心司机和私人管家知道这不过是个伪装。
“停下。”我对着话筒说。
车停在人行道上,我迈步走出车子。
“我不需要你们了。”我说。
“好的,小姐,”私人管家恭敬地鞠了一躬,上车走了。
我立即感到轻松了,在车里我一刻也不舒服。现在,独自站在这儿,我不再感到过于显眼,车子开走了,现在路过的行人不过是偶尔瞥一眼路边的一个令人心动的女孩罢了。
重新感到温暖和快乐,我离开人行道,冒着弄脏鞋子的危险走上草地。我觉得应该在晴朗的天空下的松软的土地上走走,感受一下空气的清新。所以,有近一个小时,我过得很快活。
接着,我开始意识到时间在流逝。我知道必须让自己的行动有条不紊,好好安排留给我的每一个小时。只有这样我才能积累下更多记忆以排遣余生。
行车道那一例的湖旁边有一长凳,我觉得那是个很好的思考的地方,所以我我等待车流过去,好穿过街道。
当我踏步穿过行车道时,忽然传来的刹车的尖叫声和车轮轧进道沟的按击声把我吓得呆在那儿,多亏了司机的高超的驾驶技术,一辆大轿车只差毫厘就撞上我了。
一个年轻人从车的后门走出来,抓住我的手,扶着我坐进汽车里。我静静地坐在那儿,半张着口,面色苍白。但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惊yà,我从未想到过这种经li,然而这比我所能想到的更好。
“你伤着了没有?”他问,显然害羞而且紧张,当他发现自己仍握着女孩的手时,赶忙放下,舔了舔嘴唇。
我定定地看着他。那是石苓人的面孔……但不是他。和所以言情主角一样,他很年轻,大概不超过二十五岁、因为皮肤新鲜,眼睛清澈,浑身散发出力量。他的羞涩仅仅是来源于对这场事故的恐惧,为我担心,也敬畏我的美貌。他有一米八几高,眼睛是纯黑色的,与头发的颜色相同,声音低沉而有教养。显然这不是霸道总裁的剧本。
“有……有什么地方我可以送你去吗?”
“我……并不准备去哪儿,”我说,“你真好,很抱歉我让你担心了,我没看……”
“这都是我们的错。”年轻人说,“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shào,我是石苓人。”
“我是沈水月。”
“这……这不太合适——用这种方式自我介shào,”他结结巴巴地说。然hou冲我轻轻一笑,两人都笑了起来。
笑声使我们轻松下来,忘记了刚才尴尬的经li。
车开了一会儿,我们互相谈得越来越投机,他转过脸对我请求道:“如果我请你与我共进午餐是不是非常冒失,但这是我应补偿你的。”
“如果你不邀请,我才会失望的。”我回答道,“这……这有点不像一个淑女应该说的话,但我的确很愿yi与你共进午餐。”
他冲我微xiào示意他不胜荣幸。原来的羞涩已渐jiàn消失了,他向前倾倾身子向司机说:“友谊酒店。”
“要知道,”过了一会,当我们坐在屋顶花园的小桌旁时他说,“我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在昨晚我还梦想过。你相信梦想吗,我认为梦想有时会成真的,是吗?”
我楞了一下,以为他发现了我的秘密,但马上意识到这不可能。柔和的弦乐缓缓地停下来,我冲他笑笑,心中的恐惧随之慢慢地消失了。
他会怎么想,当他发现——不,我不必细想那些事情,我不必考lu结果。
他笑起来是那么的迷人,他真令人着迷。
然而,恐惧的利刃还是刺着我的心,他一定不会知道,在我们幸福地度过每一分钟以后,以后,我……会还原成那个灰姑娘。
“这是82年的拉菲,”他说,“里面含有酒精,喝一点,但别太多。”
我喝了一口,感觉很好,我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我们去看午后的国家大剧院演出,但我根本无法把精力集中到舞台上,演出的戏剧对我来说支离破碎,石苓人才是真正的主角,他就坐在我身边,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当演出结束后,他仍握着我的手。他好像对每一步的进展都有些犹豫不决,我感觉他像是害怕触到我,或会伤害我。
“你家里会怎么想?”当我们来到外面,他说,“你已经出来一个下午了,有人一定在某处思念你,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当然会有人牵挂。”
我感到有些紧张和愧疚,“噢……噢,我……我不是首都人,我从外地来,是的,外地。而且——我的父母都在外地。我来这儿是为了上学……毕业实习。”
“哈,所以我已经帮你完成了你的使命。”他咧嘴一笑,看来我可以有幸再邀请你与我共进晚餐,这里有许多俱乐部,舞厅,今晚还会有月亮……”他的脸突然红了。
“我喜欢月亮。”我说着靠在了他的肩上。“嗅,但我必须回酒店去换件衣服。”
“告诉司机哪家酒店。不,还是告诉我,让我告诉他,我也应该换件衣服。”
“是……是燕郊酒店。”
“我一个小时后回来。”他站在路边对我说,然hou,大轿车开走了。
我浑身不自在地独自站在那儿,对于这类事情我知之甚少,肯定会出错的。但我估计靠我的美貌和男人的殷勤会把一切解决的。
“我想要,”当我站在登记处签名时,轻声对自己说,然hou对微xiào着的服wu员说,“一间套房,一间大的套房,我的行李一会儿送来。”
搬行李的服wu生拎着带有我名zi的新行李包走进门来。
一个小时后,我看见石苓人在过道上停下来,向电梯上下来的女孩致意。我发光的青丝披在棵肩上,优雅的绿色礼服滑过我的身体,飘垂到地板上,美得不可思议。石苓人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喉咙——他赶忙上前帮我穿上貂皮披肩,引着我通过长廊来到停车处,好像他是在护卫着一个太阳。
“你……你真美。”他说“不,只这么说是远远不够的。你——噢。”他放qi了赞美的努力,“你想在哪儿吃晚饭。”
“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说。
他笑了,俩人一起笑了起来。然hou,我们去吃晚饭。
世界变成到处是明亮的玻璃,有着旋转着的色彩和音乐的神奇世界,一个奢侈的感官世界,人们一起笑着,侍者安静而和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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