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瘪摊主干咳了一声,“这,这,闹鬼,我怎么可能知道原因呢?闹鬼就是闹鬼,很平常的,哪处都有闹鬼的房子。”他说话时,抓着帆布袋的手不自然地蠕动了一下,嶙峋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色。按照石苓人的说法,这种体态摆明了他害怕,而且他说了谎。
我伸手抓向他怀里的人民币,说:“看来大叔没有跟我合作的打算,这钱得等下一位朋友的货物了。”
“不是的,不是的。”干瘪摊主侧身躲避我的手,将钱和袋子搂得更紧。显然他已将这钱看成囊中之物,如何舍得再脱手。“你问,你问,我全告诉你。”贪婪的人,贪婪的口气。
我慢慢地收回手,想,从哪里开始切入呢?到现在穆彤彤的祖宅及祖宅里发生的事情都裹着一团迷雾,从哪里切入才能复现事情的原貌?我却笑了,想起了石苓人的教导,让一个人竹筒倒豆一样无所顾忌地说出心中秘密,技巧不外乎两种:一种是从无关紧要的地方入手,缓缓地消除对方的防备心理,令他不知不觉中说出一切;另一种就是一开始就打破他的心理防线,让他以为你已掌握核心部分。我现在,决定用第二种。
“很奇怪,虽然人死诸事皆空,但有些秘密就会浮出水面了。不是吗?”
“小姑娘,我……我没有办法进来说。”
“我知道,请你想一下,我们可以从其他地方说起吗?”
干瘪摊主沉吟片刻,说:“没有。”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是的。”
“那看来,我只有跟别人联系交易了。”我决心激他一下。果然他上当了,急急地说:“别,小姑娘,别,千万别。可是……现在真的不太方biàn。”
我心中一动,问他:“那些东游西荡的人是谁派来的?”他犹疑片刻,期期艾艾地说:“是,是有些老人。”
“他们监视我,是什么居心?”
“这个嘛……唉,不好说,也是为大家好,也是为大家好。”
我对他这句话,实在理解不了,看来穆彤彤灭门绝户,当中的秘密非同一般。说话间我已回到了主导权,果然看在毛爷爷的魔力上,干瘪摊主叹了口气,他解释说:〃村子里一大半人都是龙氏和岳家门里人,他们当然不愿讲,一讲能掂出很多东西,譬如过去那些不光彩的事儿。我虽说也姓龙,可我是养父养母打村外边买来的孩子,跟他们老龙氏没血源关xi。我是六岁那年拐到这里的,听他们说,我亲爹姓沈,我本该姓沈,夜深沉的沈——&》
〃嗨,你原来姓沈?〃我欣喜地说,〃我也姓沈,你看,我有身份证。&》
〃啊,你也姓沈?〃男人很激动,像见到了亲人似的。〃我打小来这儿,一辈子了没再找过房里人,也找不到。这村里除了龙、岳两姓外,还有姓刘的、姓贝的、姓林的,连个姓别的都没有,你是我六十多年见到的第一个姓沈的。咱们是一个祖宗,有人说五百年前是一家,我看,说不定二百年前都是一家。没想到你会来这地方。&》
〃我来是想了解穆彤彤的事,当然,还有穆彤彤的母亲——穆家主母的事。
我知道现在,她们两个都不在了,我是想了解过去的事,龙大叔能告诉我们吗?&》
〃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男人唧几下松弛的嘴唇,眯眼盯着烟袋锅里闪烁的火花,〃我算算,那年我十二,今年三十一,都已经二十年了。&》
在干瘪男人那低矮的土坯房里,我坐在堂屋中间的小板凳上,专心听着对面的男人讲述龙潭村过去的事。房子一侧的炕上躺着干瘪男人未老先衰的老伴。干瘪男人说老婆子是童养媳,比他大十几岁,她多年前走山路遇上宝气,害眼病瞎了,平时除了吃喝外就是躺在那儿和驴子说话。因为驴子就在这房子里喂着,从另一间房散发出畜牲排泄物难闻的骚臭味。这个小山村惊人的破落。
〃我记得那年秋天,〃干瘪男人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好像是霜降过后,天xià着小雾雨,是穆家主母不远千里回来的那一天。她那时穿得单薄,坐在村长他家堂屋的坑上。全村老少都过来看她,都说穆家当家的有本事,因为大伙都知道,穆家当家的最早出去是找媳妇传宗接代去了——穆家祖上阔过,可惜后来家道中落,甚至她媳妇嫌穆家房里穷,跟着村外来的一个烧锅的跑了。穆家男人就求村里人跟他一起去找。他们去村外二十多天,在海河南岸的村子里找到了他媳妇。村里人把她连捆带绑地押回来了。谁知没过两月,他媳妇又跑了。穆家当家的出去找了两趟,鞋都磨穿了几双,也没有媳妇的音信。他家底薄,没钱作盘缠,村里人也没法帮他找,穆家男人一气之下带着娃闯关东去了,都以为他这次去不死在外面,也还会空着手回来,没想这小子撞大运,据说半路上捡了个德国传教士,救活了。穆家男人死后托孤,让传教士把他娃娃带出国上大学,回来做了工程师,在东三省发家致富,后来跟着军队到处探矿,要不是儿子媳妇害了病,人家才不愿yi回到这穷乡僻壤。&》
〃龙村长在拿腔拿调,其他人只是偷看新媳妇。她那时三零来岁,,宽身板,明眼人一眼能看出来,是好生养的,有人便在门外边叫,穆家当家的你狗日的啥劲都省了,没出一点力就认祖归宗了。穆家儿子蹲在门口嘿嘿地笑。穆家主母也不介yi,招呼大伙进堂屋里坐,像是故意跟大家说,她这是苦命人碰到苦命人,她老公公出车祸死了,她无依无靠,被人欺负,正好遇到穆家大哥,知道他的身世后就跟他过来了。她说完就把身边几个年轻人迷倒了!
〃在门外的人问穆家当家的,咋认识那女的咧?穆家当家的刚才在门口跟村里人说话,没听到那女人的解释,就和她说的不一样。穆家当家的说那女人是东三省那边的,是个老郎中的闺女,曾经是跟有个在乡下采风的画家学油画,因为解放时房里有钱,土改给划个地主成分,爹娘死后她在村里受欺负,还让她背了不守妇道的罪名,让她气得投河。他正好遇上救了她,她就跟他来了。穆家当家的这样讲,大家还有点羡慕,也不再羡慕嫉妒他,反而觉得好人有好报。&》
〃穆家当家的子承父业,长年累月在外面探矿,那女人识文断字,是个聪明人,村里本来有文化的不多,尤其是女的,只有年轻一代的才读书,像她那么大的婆娘没几个会写自个名zi的。男人们都看着穆家当家的眼红,也就格外关注穆家当家的家里变化。后来她家多了个保姆,那女人话不多也很泼辣,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利落。她还会剪窗花,剪的什么母鸡呀、猴子呀什么的贴在窗上,使灰头土脸的房子有了精神气。后来又有了那个闺女,就是穆彤彤。穆家主母把穆彤彤收拾得干净,据她家保姆说她不让其他人乱抱,想抱的时候还得先洗手!”
我突然插了一句:〃我想问,穆彤彤是不是缺一个小手指头?&》
〃是有呀,是有个小手指头。〃男人想都没想,就立刻答道,〃我老伴最清楚。穆家主母经常抱着孩子来俺干妈家串门,穆彤彤还吃过她的奶呢。〃他又点上了一袋烟,对着炕上的老伴喊道:〃老婆子,穆彤彤是不是缺过一个小手指头呀?&》
〃是呀,〃老婆子说,〃一生下来就缺上了一截,可惜了挺好看的小东西。&》
〃缺口是啥样子哩?〃我故意问她,〃你说给我听听。&》
〃像半个拇指大小。〃老婆婆说,〃那时俺*多没断,她家保姆老抱着穆彤彤来吃奶。别人想抱穆彤彤,她家保姆从不撒手,也不让碰穆彤彤残缺的小手指头。只让俺抱,让俺喂她奶。&》
所以穆彤彤一开始就骗了我?
我问:〃大姐,穆彤彤小时候长得什么样?&》
〃好看,又白又胖,眼睛比她妈还大,像瓷娃娃似的。她天天来俺家,那身上香喷喷的,可好闻了。后来知道是她娘给她用自制的香水洗的。十年动乱时候什么也没有,穆家主母让她家保姆到山上采野花,用花瓣泡水给她洗身子,说这样败毒!“
〃瞧这老东西,平时不说话,说起来那么多!〃干瘪男人笑着说,〃她喜欢穆彤彤,过去穆彤彤经常来俺家,一直到十几岁,我都知道她总藏着那个小手指头在手心。听穆家当家的说过,那缺一截小手指头是穆家主母祖上传下的遗传特征,有一次我还问过,穆彤彤说她娘不让给人看。&》
〃起初,穆家主母跟人不太主dong来往,可能因为孩子小,也可能刚来跟大家见生——反正从穆彤彤慢慢长大后,她的心空闲下来,开始在村子里走东串西。村里那时有所小学,教书的是个初中毕业的年轻人,当时算是高学历,穆家主母自告奋勇成了编外教师,她穿着那年代流行的军裤,外束腰将上身裹得鼓鼓的,两条袖子利索地卷着,露出像藕节似的胳膊,在那儿操着好听的城里话给娃娃们讲课,却让村里的男人看不够。他们有些嫉妒穆家当家的,凭啥死了还霸占那个好的媳妇。有几个男人开始打穆家主母的主意。龙老爷子的儿子龙村长和在县城当工人的岳老田更心急,两人用一条牛打赌,看谁比谁先弄到她。对了,岳老田你不知道,可是他有个儿子岳默业,据说在外面是个大人物!&》
是啊,是个大富豪,而且死的灰飞烟灭了。
〃龙村长是那时的村长,三天两头去她家串门。可让他不服气的是,最后还是岳老田先上手了。岳老田祖上阔过,反倒是解放前败了家业成了光荣的贫下中农。结果十年动乱的时候他有个哥哥进了革委会,后来摇身一变成了副县长,安排他在城里化肥厂当工人,他老婆孩子还都在村上,他经常回来看我们。显示的是岳家是有面子的人,村里人谁都敬他。那次他回来去衣锦还乡时,见穆家主母和龙村长都在,龙村长知趣地躲开了。他跟穆家主母聊的都是外边的事,我正好蹲在门口听他们讲,是穆家主母把我打发走的。她要穆家保姆弄点下酒菜,要留岳大哥吃饭。穆家保姆去村外集市上买肉,我去帮忙,回来时他俩还在聊,我没进门看见岳老田去抓穆家主母的手,穆家主母笑着挡开了他,我没敢吭声。那天中午没事。晚上吃饭后,我回到家就不知不觉地睡了。听说那天夜里岳老田去找了穆家主母。从那以后,他跟穆家主母好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那么巧适逢其会?我没有问,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按照干瘪摊主的说法,那时候半大小子都喜欢去穆家,大伙儿也想出各种各样的对策。比如说一些半大小子让家人用麻绳绑在床上,有一些就被关在门窗反锁的房间里……可是不论是何种办法,隔一阵子,总有人会外出,青春绽放,那个时候他们的力气总是特别大,拇指粗的麻绳也绑不住,八厘米厚的木板门也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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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老田后来显摆说,是穆家主母想攀他这条大粗腿,可他又管不住自己。他说穆家主母会讨男人欢喜,迷惑人的心窍。穆家主母每次跟他在床上,总喜欢压在他背上半真半假地咬他,是那种轻轻地咬,只留下个浅浅的牙印。一次又一次的牙印之后,那上miàn的印记就越来越深。有一天她打开从村外带来的实yàn器材,取出长长的探针和放在铜盒里的香水膏,在他背上忙活起来。他心甘情愿地让她刺,还随意地问她刺什么?她告诉他是虎伥咒,被谁刺上虎伥咒,也就被谁吞了心,背叛了她就会遭报应。岳老田笑笑没介yi,也不相信那咒语管用。后来他在山涧洗澡时,村里人看到了他后背上的图案,那是一具面相凶恶、绿眼獠牙的虎头,它舌头的位置是一绺皮肤剥开后形成的疤。&》
〃穆家主母跟岳老田好了几年后,就开始闹着要他离婚跟她过,可岳老田不答应。他有个出身富裕的老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那时候儿子快长大成人了,他不可能离妻抛子跟她过。穆家主母达不到目的,也就灰了心。她要岳老田发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帮她,哪怕她老了也不要嫌弃她。她还与岳老田私下为穆彤彤改了户籍,甚至定了娃娃亲!”
〃儿子……是岳默业,还有她女儿穆彤彤那时候多大?〃我问。
〃大概六、七岁。〃男人想了想说。
〃年龄差距那么大就给女儿订婚,太荒唐了!&》
〃这在农村多的是。老辈人关xi好,喝血酒,结拜兄弟;想亲上加亲,给儿女换亲、订娃娃亲的大有人在,像他俩这样相好给儿女定亲,也不足为奇。虽然年龄多了一半,但她看不上村里的男人,觉得他们都是土包子、窝囊废。可惜她还是走了眼。没想岳老田这个牛气得像石头蛋似的男人也是没种的。岳家老婆一直对穆家主母睁只眼闭只眼,但知道这婚事也生qi了,有一天她就跟穆家主母大吵起来,俩人关上门,又打又骂,闹得昏天暗地。有人听到岳家当家的大骂穆家主母忘恩负义,说她是外国特务,不是穆家人救她领她出来,她现在不一定在哪儿呢。惹急了她让她也不好过,娘的非把她送到监狱里不可。穆家主母气得咬牙切齿,暴跳如雷,说她没害任何人,对方红口白牙说胡话!&》
我们都以为是泼妇骂街,很快有发现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有人绘声绘色的提起往事。回忆起来1959年至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时候,全国大面积地受灾,饿死人无数。龙潭地处偏隅,气候温润,受灾情况很少,但大部分粮食被征调救济其他地方难民。村里的人也只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之后是三反五反、人民公社大食堂,还有十年动乱。一时间,人人脸上皆是菜色,独有穆家宅子里的三个女子,一成不变地过着优哉日子,虽没有养成珠圆玉润,气色却好过众人许多。并且宅子里经常飘出肉香味道,在这种灾荒年份里,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肉香味道令村上的每个人垂涎三尺,私底下议论纷纷,又不见穆家宅子里的女人们养猪养鸡鸭,这肉香却是从何而来?深山倒是有不少飞禽走兽,村上定时组织大家上山打猎,但粥少僧多,分到家家户户头上的猎物少得可怜,平日里大家都舍不得吃,腌制成肉脯逢年过节才尝个鲜。因为穆家三个女人并没有出力,所以村上也没有分猎物给她们。且不说这肉香,龙潭的人家都是烧柴火的,穆家宅子整日关门闭户,这柴火又是从何而来呢?
虽然一开始就有人说穆宅的主母不一般,但面对着期待已久的妖异,龙潭古村的百姓们开始变得惶恐不安。可是,他们还来不及适应,更大更强更绝的妖异来临了。
转眼到了拨乱反正,全国天灾人祸情况大大缓和,因为饥馑饿死的人大幅减少,龙潭百姓上交的粮食定额也减少,各家又能吃饱饭,吃上肉。生存的压力瞬间变轻,穆家宅子里的三个女子越发地突兀了。像扎在骨头上的刺,像硌在眼里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大伙儿,宁静祥和的生活里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这时候想xiàng力也开始泛滥。
主妇和姑娘们虽然没有外国特务的威胁,可是她们一样担心的厉害,万一自己的老公或是情人被勾引去,做劳力事小,要是做其他服wu那就亏大了。淡淡恐怖笼罩的龙潭古村里,弥漫着各式各样的奇思异想。
穆家大宅里的三个女人宛若高高在上的神,钳制整个龙潭古村的百姓。从旧社会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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