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流行地和广泛地)称为摇滚的音乐淹没了二十年以来的音乐环境;在二十世纪恶心地呕吐它的历史之际,摇滚夺取了世界;一个问题缠绕着我:这个巧合是不是偶然?或者在这个对世纪的最后审判与摇滚的兴奋相遇合之中藏有某种意义?在癫狂的嚎叫中,世纪想忘却它自己么?忘却它的那些沉没在恐怖中的乌托邦幻想?忘却它的艺术?这一艺术以它的巧妙,以它徒劳的复杂性,刺激了人民,冒犯了民主。
摇滚是个泛泛之词;所以我更喜欢描写我所想到的这一音乐:人的声音压过了乐器,尖声压过低声;力度没有对比,持续在不变的FORTISSIMO(最强)中,把歌唱变成喊叫;和在爵士音乐中一样,节奏使一个音节里的第二拍加剧,但其方式更刻板、更吵闹;它的和声与旋律极为简单,因此而突出音质的色彩,即这一音乐中唯一有创造性的组成部分;前半世纪的老一套里有一些使可怜的人们泪流而下的旋律并激起马勒和斯特拉文斯基用音乐去嘲讽;而这个所谓摇滚的音乐却免除了情感性的毛病;它不是情感的,它是狂热的,它是兴奋的一刻的持续;既然兴奋是从时间中夺来的一刻,一个没有记忆的短暂一刻,被忘却所包围的一刻,旋律的主题没有空间来展开自己,它只是重复,没有进展,没有结论(摇滚是唯一的“轻”音乐,其中旋律不占主导地位;人们不去哼唱摇滚的旋律)。
奇怪的事:借助于音响再制作的技术,这个兴奋的音乐不断地,在兴奋的境况之外到处响着。兴奋的声学形象成了使人厌烦的日常装饰。它不请我们去任何狂欢的节日,不请我们去任何神秘的经验,那么它想向我们说什么,这个通俗化的兴奋?让人们接受它、习惯它、尊重它所占据的特权位置,遵守它所规定的道德。
兴奋的道德与审判的道德相反;在它的保护之下大家都做他们想要做的事:每个人都已经可以吮自己的大拇指,从他早期的童年一直到中学毕业会考:这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准备要放弃的自由;请看看地铁里您周围的人们:坐着的,站着的,每个人都有个手指放在脸上的一个孔里,在耳朵、嘴、鼻子里,没有人感到被别人看见,每人都在想着写一本书去说出他的不可摹仿的独一无二的掏鼻孔的自我;任何人不去倾听任何人,大家都在写作,每个人都像跳摇滚一样写作:单独,为自己,集中在自己,其实却和所有别的人一样重复相同的动作。在这种形式统一化的自我中心主义的境况中,负罪的感觉不再和过去一样起同样的作用;法庭始终在工作,但是它们仅仅为过去所入迷;它们只瞄准着世纪的心脏:他们只瞄准着上年纪或死去的几代。卡夫卡的人物们由于父亲的权威而产生犯罪感:《审判》的主人公溺死在河里正是因为父亲不再宠他;时间进化了:在摇滚的世界里,人们曾给父亲这样一种犯罪感的重量,以至于长时间以来,他允许一切。没有犯罪感的在跳舞。
最近,两个少年杀死了一位神父:我听着电视里的评论;另一位神父在讲话,声音颤抖充满理解:“应当给为他的神职而牺牲的神父祷告:他专门负责青年。但是也应该为两个不幸的少年祷告;他们也是牺牲者:牺牲于他们的冲动。”
随着思想的自由,词语、态度、笑话、思索和危险思想的自由,理智上的挑衅日益缩减,在普遍趋炎附势的法庭的警惕监视下,冲动的自由日益扩大。人们宣扬严厉以对抗思想的恶习;宣扬原谅以对待激动兴奋时所犯下的罪行。
道路在雾中
穆齐尔的同时代人欣赏穆齐尔的才智胜过他的书;按照他们的看法,穆齐尔本应当写些文论,而不是小说。为了驳倒这种观点,只消一个反面的证明:阅读穆齐尔的文论:它们是多么沉重,让人厌烦和缺乏魅力!因为穆齐尔仅仅在他的小说里是个伟大的思想家。他的思想需要具体人物的具体境况来滋养;总之,这是一种小说式的思想,而非哲学思想。菲尔丁(FIELDING)的《汤姆·琼斯》(TOM JONES)全书十八章的每一章里的第一节都是一篇短的文论。第一位法文译者,在十八世纪,以它们不符合法国人口味为由,干脆把它们全部删去。屠格涅夫责怪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论述哲学的文论段落。托尔斯泰开始自己也怀疑起来,在建议的压力之下,在小说第三版时取消了这些段落。幸好不久以后,他又把它们重新放了进去。
有一种小说式的思索,就好像有小说式的对话和情节。在《战争与和平》中的长段的思索在小说之外,比如说在一份科学杂志里,是不能设想的。当然,由于语言的关系,它充满故作天真的比较和比喻。但是,尤其是托尔斯泰在谈历史的时候,不会像一位历史家所要做的那样,对于有关诸事件的确切描述,它们对于社会、政治、文化生活带来的后果,这个人或那个人所起作用的评价等等感兴趣;他关心的是作为人类存在的新范畴的历史。
十九世纪初,在《战争与和平》中所讲述的那些拿破仑战争中,历史成为每一个人的具体经验;这些战争,以它的打击,使每一个欧洲人懂得他周围的世界遭受着一个永远的变化,这个变化会涉入到他本人的生活,将他的生活改变,把它置于动荡之中。在十九世纪以前,战争、反抗,像是自然灾害、瘟疫或一场地震一样被人感受。人们在历史的事件中既看不到一种统一性,也看不到一种持续性,并且想不到它会转变他们的进程。狄德罗的宿命论者雅克加入了一个军团,后来在一场战役中受了重伤;他的整个生命都因此而打上烙印,他跛了腿,一直到生命的结束。但是那战役是什么?小说没有说。何必要说呢?所有的战争都一样。在十七世纪的众小说中,历史的时刻只是被大致地确定。只是随着十九世纪的开始,随着司各特和巴尔扎克,所有的战争才不再是一样的,小说的人物才生活在一个有具体日期的时间里。
托尔斯泰50年后回到拿破仑的战争,在他那里,对历史的新见解不仅仅记录在越来越能够抓住(在对话中和通过描写)所述事件的历史特点的小说结构中;使他首先感兴趣的,是人与历史的关系(驾驭它或逃避它,面对它而保持自由,或相反),他直接地涉及这个问题,把它作为他的小说的主题,对这一主题他使用一切手段,包括小说式的思索,加以研究。
托尔斯泰对于历史是由大人物的意志与理性而形成的思想进行论战。在他看来,历史自己形成,服从它自己的规律,但这些规律对于人仍是模糊不清的。大人物“是历史的无意识的工具,他们实现一个事业,其意义却不为他们所知。”更后面:“上帝迫使他们每个人在追逐他们的个人目标的同时,参与为一个唯一的、伟大的结果的合作,他们当中每一个,拿破仑也好,亚历山大也好,或者哪怕某一个角色,对这一结果都丝毫不知。”还有:“人有意识地为自己而生活,但却无意识地追逐整个人类的历史目标。”由此而得出这个重大结论:“历史,也可以说是人类无意识的、普遍的、随大流的生活……”(我自己强调了关键—提法)。
从这种对历史的观念出发,托尔斯泰画出了他的人物运动其中的形而上空间。他们既不了解历史的意义,也不知道它未来的进程,甚至不知道他们自己的行动(通过它们,他们无意识参与那些其“意义脱离他们自己”的事件)的客观意义,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前行犹如人在雾中前行。我说雾,而不是黑暗。在黑暗中,人们什么也看不见,人们是盲目的,人们受到制约,人们不自由。在雾中,人是自由的,但这是在雾中的人的自由:他看得见自己面前五十米远,他能清楚认出他的对话者的轮廓,他能非常喜爱道路两旁树木的美,甚至观察附近所发生的一切并作出反应。
人是在雾中前行的人。但是当他向后望去,判断过去的人们的时候,他看不见道路上任何雾。他的现在,曾是那些人的未来,他们的道路在他看来完全明朗,它的全部范围清晰可见。朝后看,人看见道路,看见人们向前行走,看见他们的错误,但是雾已不在那里。然而,所有的人们,海德格尔,马雅可夫斯基,阿拉贡,庞德,高尔基,戈特弗里德·本,圣约翰·贝尔斯,乔诺,他们过去都走在雾中,人们可以自问:谁是最盲目的?马雅可夫斯基?他在写关于列宁的诗的时候并不知道列宁主义将走向何处。或是我们?我们以几十年后的回首来评判他,我们并没有看见包围他的雾。
马雅可夫斯基的盲目属于人的永恒的状况。
看不见马雅可夫斯基道路上的雾,就是忘记了什么是人,忘记了我们自己是什么。
…
第九章 那里,您不是在自己的地方,亲爱的
一
将近生命终结时,斯特拉文斯基决定把他的全部作品集合到一部大型的唱片集出版,由他亲自演奏,作为钢琴演奏者或指挥,以便使一部被准许的他的全部音乐的音响版能够存在。他想自己来担任演奏,这便经常引起一种愤怒的反应:恩斯特·安塞迈特在1961年出版的书里曾用何等的疯狂来讽刺他:在斯特拉文斯基指挥乐队时,他是“这样慌乱,把谱架紧压着指挥站台,生怕摔下来,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其实他已烂熟于心的乐谱,而且还数着时间!”他“逐字逐句地奴隶式地”演奏他的音乐,“演奏的快乐他一点儿也没有”。
为什么这般嘲笑?
我打开了斯特拉文斯基的书信:与安塞迈特的书信往来开始于1914年;斯氏146封信;我亲爱的安塞迈特,我亲爱的,我亲爱的朋友,亲爱的,我亲爱的恩斯特,没有一点紧张的阴影,之后,像是一阵雷鸣:
“巴黎,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四日:
“匆匆写就,我亲爱的,
“没有任何理由要在音乐会的《纸牌游戏》(JEUDE CARTES)中做这些删节……这种类型的段落是舞蹈的套曲,其形式是极严格的交响乐,并不须对公众做任何解释,因为他们在里面找不到任何描写性的说明舞台情节的因素会阻止后面段落的交响乐演进。
“如果您脑子里有这个奇怪的要我在其中删节的想法,是因为组成《纸牌游戏》的各段的连续在您个人看来有些使人厌烦,对此我实在没有办法。但是,尤其使我惊讶的,是您尽力说服我,让我在其中做删节,而我刚刚在维也纳指挥了这一作品,并且告诉了您公众以何等的兴奋欢迎它。或者您忘记了我所给您讲的,或者您对于我的观察和我的批评感毫不介意。另一方面,我的确不相信您的公众不如维也纳的公众那么聪明。
“想一想竟是您向我建议删减我的作品,这完全有可能使它变形,您说这样是为了让公众更好地理解,——而您在演奏一个从成功和理解的角度来看与《管乐器交响乐》(SYMAPHONIED’INSTRUMENTSAVENT)冒有同样风险的作品时却从未对这一公众感到害怕!
“因此我不能让您在《纸牌游戏》中做删减:我相信最好是,与其违心地去演奏,不如干脆不演奏。
“我没有别的要说了,就此加上句号。”
10月15日,安塞迈特回信:
“我只是想问您是否原谅我在从45的第二节拍直到58的第二节拍进行中做一个小小的删节。”
斯特拉文斯基10月19日作出反应:
“……我遗憾,但是我不能同意您在《纸牌游戏》中作任何删节。
“您向我要求的荒的谬的删节使我的小小的进行曲残缺,这个小进行曲在作品的整体上有它的形式和它的建筑意义(您所主张捍卫的建筑意义)。您切断我的进行曲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它的中间部分和它的展开没有其他部分让您那样喜欢。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足够的理由,我要跟您说:‘您不是在自己那里,我亲爱的’,我从未对您说过:‘瞧,您有我的乐谱,您怎么高兴就可以把它怎么样。’
“我再向您说一遍:要么《纸牌游戏》是怎样您就怎么演奏,要么就干脆不演奏。
“您好像没有明白我十月十四号的信在这一点上十分断然。”
之后,他们只是交换了若干封信,简短,冰冷。1961年,安塞迈特在瑞士出版一本厚厚的音乐学的著作,其中很长的一章是攻击斯特拉文斯基音乐的无敏感性(和他作为乐队指挥的无能)。只是到了1966年(他们争吵29年后)人们才读到了斯特拉文斯基对安塞迈特一封求和的信所作的简短回答:
“我亲爱的安塞迈特:
“您的信感动了我。我们两人都上了年纪,该想到我们的日子的终结;而我并不愿意带着敌意的艰难份量去结束这些日子。”
一种典型境况下典型的说法:互相背叛的朋友经常是这样,在他们生命的末年,冷冷地,勾销他们的敌对,并不因此而重新成为朋友。
这使友谊破裂的争吵的关键很明确:斯特拉文斯基的版权,所谓道德上的版权;作曲家的愤怒,他不能忍受别人动他的作品;另一方面,一位演奏者的气恼,他不能容忍作曲家的骄傲,试图给他的权力划出限度。
二
我听伯恩斯坦(LEONARDBERNSTEIN)演奏的《春之祭》(LESACREDUPRINTEMPS)。在《春天的圆舞》(RON-DESPRINTANIERES)中那个著名的抒情段落在我听来不大对头;我打开乐谱:
而在伯恩斯坦的演奏中,它成了:
我对于译者的老经验:如果他们使您变了形状,那么从来不是在一些无意义的细节中,而永远是在根本方面。这并不是没有逻辑:一个艺术品的根本正在于它的新(新的形式,新的风格,新的看事物的方法);当然正是这个新,完全自然而无辜地,撞到了不理解。上面提到的那一段它前所未有的魅力在于旋律的抒情与机械的,同时也是奇怪地不规则的节奏之间的张力;如果这一节奏不被原原本本地,像时钟一样准确地被遵守,如果把它散板化RUBATISE)①,如果在每一句末尾延长最后一个音符(伯恩斯坦更是这样),那么张力便消失而且这一段便庸俗了。
①RUBATISE,由RUBATO(音乐术语)散板派生而来,作者创造的法语词。
三
在关于雅那切克的专著中,沃格尔(JAROSLAVVOGEL),其本人也是指挥,在科瓦罗维克对乐谱《杰努发》所作的修改上停了下来。他赞成这些修改并捍卫它们。让人惊讶的态度:因为即使科瓦罗维奇的修改是有效的,好的,对的,原则上它们也令人难以接受。在一个创作者的版本和他的修改者(审查者、改编者)的版本两者之间作出裁决这个想法是反常的。毫无疑问,《追忆流水年华》(ALARECHERCHEDUTEMPSPERDU)中的这一句或那一句,人们可以写得更好。但是去哪里找这个疯子,愿意读被写得更好的普鲁斯特?
况且,科瓦罗维奇的修改什么都有,除去好的和对的。为了证明它们的正确性,沃格尔例举了最后一幕,在发现自己的孩子被杀死,虐待女儿的母亲被抓走之后,杰努发独自与拉柯(LACO)在一起。拉柯由于妒嫉斯特沃,过去曾经出于报复,刺伤杰努发的脸,现在杰努发原谅了他:他是由于爱才伤害了她:如同她由于爱而犯下过失。
这个“像我过去一样”,暗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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