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好。
“你知道什么啊?他是京城好多楼子中花娘的入幕之宾,还有唱戏的那帮人,有一阵子几乎是成天厮混在一起,还不论男的女的……”弄月小声嘀咕着,将下巴架在黛玉的肩膀上,怨念地摸着猫儿。
黛玉一愣,脸儿又红了,忍不住又按了一下弄月的粉颊,娇嗔道:“公主,您、您怎么知道这些的?”
“好了好了,逗你玩玩的!”弄月知晓黛玉心思通透,怕再多说引起她的怀疑,赶紧转移话题,眼儿眯得跟猫儿似的,“据说,上次你哥哥出事的时候,云涯给你写信了?”
黛玉不由想起那句“莫恨皞石顽不化,长古阴晴溯如今”,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动,赶紧道:“不仅是郡王,还有六皇子。”
“拉倒吧!”弄月撇嘴,“云诺那臭小子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字?从头到尾,都是云涯一个人写的,还是临时赶出来,你看最后那几个字,都快飞起来了!”
黛玉不禁哑然,弄月趁机挠了挠她的痒痒,眼中划过一抹坏坏的光芒:“云涯那臭小子可是出了名的冷冻木头,万事不沾万人不理的,啧啧,居然对你那么上心啊……”
“公主,我……”黛玉听明此意,第一反应是赶紧红了脸儿,正要反驳,可忽又想起云涯的身世——叛乱的大皇子之子,心中不免为他忐忑,赶紧握住了弄月的手,“他……他那个时候给我写信,会不会……”虽然云涯写得极其隐晦,可是在那个微妙的时间点送字到沁芳院,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
“放心放心,一来呢,他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二来呢,云诺那天本是被陆太妃关在宫里抄经书的,可是他偷偷跑出去了——为了不挨打,他已经帮云涯认下了。毕竟,写诗起社总比跑到冰湖旁边打雪仗来的好,不是么?”弄月笑得宛若一只贼兮兮的猫儿,“我刚刚不过是试试你,没想到,你一下子就全招了。”
黛玉的脸儿更红,烫得都有些眩然,怀里的猫儿也感到过热的气息,怨念地睁开了蓝绿色的眼睛,轻轻巧巧地一蹬,又跳回软榻上,蜷成一团雪白的毛球,香香甜甜地睡了。
“好歹他帮了你呢,去道个谢怎么样?”弄月不怀好意地继续眨眨眼,然后指着桌上那叠书,“帮我把那些东西送到御书房,怎么样?”
“这样不好吧?”黛玉有些担心,“那可是皇子读书的地方。”
“没啥不好的,甄丫头和蓝丫头都去过,父皇还一起考过我们诗书呢!”弄月干脆将那堆书塞进了她怀里,然后亲自把她往门口推,“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黛玉不由分说地被撵出了沁芳院,看着手里一叠书,又想起云涯那天的及时提醒……去道个谢,也是应该的吧?
黛玉一边想着,旁边的宫女已经按着弄月的意思,将她往御书房带了。进宫以来,除了沁芳院和凤华宫,黛玉还没有去过别的地方,看着一色的红墙绿瓦、金龙银壁,映着明晃晃的春日灿烂阳光,黛玉被晃得有些眼晕,只得低着眉眼,跟着宫女小步小步走。
虽然在后宫,但沁芳院跟御书房离得并不远,穿过一个清幽美丽的小花园,沿着挂着紫色小铃的紫藤萝挂出的花瀑回廊走到一片开阔处,宫女笑着提醒黛玉:“林姑娘,再过一个园子就到了。林姑娘不用担心,太上皇为了让皇子公主们有伴儿,不会孤单,经常让皇子公主们在一起学习,偶尔也从宫外的公侯人家接一些小公子小姑娘进宫。”
黛玉小声谢了,眼角无意中撇过旁边开得密密的紫藤萝,却陡然一愣——藤萝回廊之后是假山,假山之后……似乎投出了一丝淡淡人影?
“林姑娘?”见黛玉呆立,宫女疑惑地低声询问。
黛玉小心地看了看园子,不得不承认这条藤萝路着实是非常僻静之所,因为狭窄且假山嶙峋,只有两头有侍卫时不时巡视,而自己眼前这个宫女因为要跟自己说话,背对着藤萝瀑布和假山,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压下心中丝丝的紧张,黛玉轻轻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走到宫女身边,挡住她的身形,笑道:“麻烦姐姐带路了,我还要替公主将书送给郡王爷。”
“公主有书要送?”忽然,藤萝瀑布后传来清冷淡漠的声音,黛玉和宫女都是一愣,云涯却已然从假山后走出,一张俊秀的脸依旧冷若冰霜,可是眉心微皱,显出他似乎在为什么事烦恼。
黛玉本以为假山之后的人是想隐匿行踪,可是看云涯现在的模样——似乎,是急急地趁着她们到来,摆脱了什么不愿沾惹的事儿?
“跟本王过来吧。”云涯略略看了黛玉一眼,刚刚转身带路,却又回了头,皱眉看着那个宫女,“林姑娘一个人拿那么多书,你却两手空空?”
宫女本就有些害怕据说是个冰人的悯恭郡王,听到此言,赶紧跪下,不敢回话。
黛玉也有些发怵,不敢如跟弄月一般玩笑,小心回答:“王爷,这些书并不重,是我不愿让宫女姐姐帮忙的。”
云涯沉默了一小会儿,对着宫女微微抬了抬手,黛玉愣了一下,才赶紧将书递给宫女,宫女拿着书不敢动,云涯终于开口,简简单单两个字,毫无感情似的:“给我。”
……
于是,云涯拿着书,带着黛玉一起到了御书房。
幽香繁茂的紫藤萝遮掩着假山,假山又遮掩着一个身形瘦弱、但双眼闪亮的大嬷嬷,看服饰,她乃五品的女官,可是从上到下一身的女官服都泛着老旧的白色,精致的刺绣都被磨损得几乎看不见,似乎是只有这一件衣服,还反复搓洗了十几年。
老嬷嬷看着云涯毫不犹豫的背影,不禁原地着急,可是她虽有品级,可毕竟是后宫之人,偷溜到这里,已经是犯了禁忌,若再被大公主的人逮到,恐怕至少要吃一顿板子……老嬷嬷只得原地着急,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苍天有眼啊,只希望郡王爷不忘父母恩情,能帮忙求求情,娘娘简直要被折磨死了……”
大皇子生母是沈太昭仪,在大皇子身死之后便疯了,太上皇念着旧情,只将她打入冷宫。可是,对于娘家抄斩、儿子谋反被诛杀的沈太昭仪来说,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冷宫之中,凄凄惶惶,只有她的奶娘李嬷嬷照顾她,周皇贵太妃、陆太妃等人若是心情不好,便会经常来“看看”她们曾经的老姐妹……
第二十四章
与古朴庄重又明刀暗箭的皇宫有些不相称,皇子读书的御书房极为清雅,窗明几净、书香淡淡,墙上挂着素雅的赏梅图,四周也并无更多的金银饰物,只有红木钩角的小几上供着的一株生得颇精巧的桃花,为这淡雅的屋中添了一抹璀璨的亮色。
屋中只有两个女官和两个太监伺候,皆是衣衫素净、眉眼低垂。云涯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的樟木书架之上,并示意宫女给黛玉上茶。
“谢王爷。”黛玉小心地坐了半个凳子,轻轻拿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诚心而言,虽有感激,但黛玉对这个冷漠的小王爷最深的感触还是——高处不胜寒。
云涯沉默着坐下,忽然,隔了一道屏风的内间传来一声仿佛见到救星般的呼喊:“啊,又来一个,太好了太好了!”
忽然,一道大红色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越过黛玉直接奔向云涯,一副哭丧脸:“不好了,不好了,父皇忽然说要查我功课——你还记得我上次抄的那几张论语塞到哪儿去了?”
云涯还没来得及回话,云诺忽然转头看到黛玉,立即又蹦了过来,都没等黛玉给他行礼完,就急急道:“正好你也在,帮帮忙,我还差一百二十篇论语,明天就要查,抄不完的!”
黛玉不由愣住,现在她不需要帮公主作弊,可是却要帮皇子抄书?
黛玉正烦恼着,云涯冷冷清清的声音忽然响起:“一共一百三十五篇,都在你书桌下面。”
“真的?”云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三蹦两跳地蹦到自己书桌旁,果然抽出了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论语,字迹工整、纸张干净,看模样是下了大工夫抄的,“哎,只要一百二十篇啊,你抄那么多干什么?”
云涯顿了一下,才道:“上次你捉鲤鱼掉到御花园的池中,太妃娘娘又罚你抄了十五篇。”
“有吗?我都忘了……”云诺抓抓头,赶忙把那堆东西都收进怀里,学着江湖大侠的模样对着云涯抱了抱拳,做了个鬼脸,“大恩不言谢,江湖再见——下次还请拜托了!”
说完,又是一阵风风火火,大红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一片藤萝瀑布之中,映得那片紫色风风扬扬,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看着他的背影,云涯不禁摇头,发出一声屋里左右人都听得清的幽幽叹息。
黛玉一开始觉得好笑,可是屋里又安静下来之后,尴尬之感又席卷心头,还好云涯没有继续沉默,忽然问道:“上次你回信,选的是以冰为题?”
黛玉愣了一下,终于想起那日云涯传信时,名为拟了几个诗题让自己选择,自己当时脑子一团浆糊,看到那个“冰”字,脑中忽然划过《诗经小雅小旻》中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便随手圈了下。
年节期间,琐事繁多,他们的小诗社根本找不到时间开第二次题,黛玉想了想,便道:“现在已经是四月,再以‘冰’为题,未免不合适……”
“可是,题已经选了,就这么浪费了,着实有些可惜。”云涯截过话头,脸上难得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起身摊开平滑的净皮三层宣,提笔折腕,因为他是左手执笔,黛玉刚巧能看清他所写之字:“冰夜冰松冰玉蟾,冰檀冰棂冰暮寒,冰砚冰潭冰鹊影,冰骨冰魂冰香圜。”
黛玉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直到云涯写完回看向她,才忽然觉得脸上一热,赧然低头。
“你觉得如何?”云涯忽然问道。
黛玉在心中慢慢咀嚼着字里行间皆是寒意的词句,斟酌着言辞:“巧妙自不用说……可是,静夜之间,天地广袤,从外至心,都是一个‘冰’字,未免太冷了些。”
云涯点了点头,看向自己的作品,眼中划过一丝连自己都几乎察觉不到的黯然:“确实。”
“回去吧。”云涯忽然提醒,“天色已晚,公主还在等你。”
黛玉正要告退,忽然云涯又补上一句:“我听说,你堂兄最近正在接待扶桑国的使臣,如果你也有些兴趣,我这里还有一些介绍扶桑国的书籍。”
“谢王爷。”黛玉翩然行礼,虽然不明白这个冷冰冰的郡王爷到底在想什么,但是黛玉不得不承认,跟云涯在一起的时间里,除了小心和尴尬之外,总会有那么一丝说不清的知己相知之意,和云淡风轻之感谢。
云涯说的没错,林霁风现在确实跟着鸿胪寺卿等人一同准备迎接扶桑国使臣。本来,林霁风只是个七品官,刚刚入朝,这种大事根本轮不着他操心,只要跟着上官按部就班就好。可是,现任鸿胪寺卿张元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笑眯眯地单独点了林霁风出来问:“这次,扶桑国竟然送了将军的亲生儿子来学习,扶桑国的军政大权现在都掌握在德川将军手中,他的儿子也就等于是实际上的王子,你说说,咱们该如何接待呢?”
林霁风被点名之时确实稍愣了一下,但是下一秒就明白了为何上官急着找他的茬儿——倒不是说这个张元是太上皇党,而是朝廷与外国的关系本就与军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几年自家小叔跟肃王在军权问题上多有摩擦,皇上和太上皇也没少拿外族事务作伐,可怜的张大人夹在其中,只怕无辜地受了不少夹板气。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逮着机会故意报复呢!
看着面前这个年近五十的官员眯起了一双细细的狐狸眼,林霁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在还没认全的同僚的注目中,恭敬拱手:“下官以为,咱们虽然不能拿出接待皇子的阵势,可是规矩和规模上,都不能有差错。”
张元有些胖,狐狸眼都快眯得看不见了,问话一点也不客气:“殿试时,你的文章也是这般写的?”
“下官那点文章着实见不得人,大人不必谬赞。大人垂询,下官确实受宠若惊……”一通废话,钓足了在场之人的胃口,才悠然道,“……扶桑以佛道立国,因此下官建议,在京城大半水陆大会,邀各地高僧来京讲学……”
“停停停,各地的高僧跟扶桑没那么大关系!”张元毫不客气的打断,粗粗的肉手摸了摸肥肥的下巴,仔细看了林霁风一眼,才道,“不过,据说,跟随将军之子来的确实有几位扶桑的高僧,让他们去京城各大寺院讲学,倒是可以显现我朝的威仪和包罗万象。”
“还是大人想得周到,下官惭愧。”林霁风无奈拱手,他提出了个好思路,却出了个馊主意,无非是为了把最后的金点子留给自己这位上官,现在寄人篱下么,必须得夹紧了尾巴。
大办水陆道场,请扶桑的高僧讲学,确实是个好主意,既显出朝廷对此次使团的重视,又以宗教掩盖了政治,简而言之,对扶桑而言,给足了他们面子,却没给多少里子。
张元不是笨人,寒门出身的他能坐上正三品鸿胪寺卿,正说明他手腕非常。林霁风是林睿的侄子,他对这个出身是百般的不满,可是林霁风本人倒很识相……张元继续扯着自己下巴上的肉肉,对着林霁风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笑容,“勉励”道:“虽然有些荒唐,但是眼色儿不错,不愧是二甲进士、林侯爷的侄儿,好好学着,本官期待你日后的表现。”
得了,夸了还不如没夸呢!这次鸿胪寺进了三个人,都是二甲,一个还是二甲十一名,张元一句话,让那两个同僚看向林霁风的眼神再次冲动了许多。
林霁风叹气,自己背着小叔的“盛名”进了这清水衙门,以后啊,难清静了。
出完了主意,卖完了人情,林霁风正打算好好想想该如何在鸿胪寺中站稳脚跟。没成想,金銮殿上,云朔夸奖了一番张元“水陆道场”的好主意之后,又轻飘飘加了一句:“朕听定远侯说,扶桑前阵子买进了不少战船。”
张元是咬着牙领旨谢恩的,回到鸿胪寺之后,便在参加水陆道场的名单中重重勾上了林霁风的名字,勾得有几分咬牙切齿——二甲二十二名,虽说进翰林院是差了些,可是詹事府大理寺平章阁哪里不好?为什么这臭小子非要跑来鸿胪寺!
众所周知,礼佛问道重的是心诚,夜以继日、不知疲倦、茹素苦行是肉眼凡胎的凡人们在自欺欺人中能想出的唯一向诸天神佛表忠诚的方法。于是,林霁风不得不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天蒙蒙亮时穿起官服,跟着大队人马来准备道场之事。
顶着一双熊猫眼还要忙前忙后,此时林霁风唯一的安慰便是扶桑国将军的小儿子德川真信也要跟着他们一会儿折腾,他作为使团中最贵重的成员,必须亲眼见证这场“天子仪德之下的玄真道场”。
在张元的刻意安排下,林霁风就贴着这位小王子站着,倒是有了机会好好打量一番这个德川真信,看着他略显瘦削的身材和苍白的皮肤,将他眼底偶尔掩饰不住的不忿和暗暗的一抹焦急都收归眼底,最后得出结论——这只不过是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
林睿之前给过林霁风更详尽的资料:德川真信是德川将军的第十二个儿子,是个并不得宠的艺伎所生,在扶桑饱受兄弟们的排挤。这不,这回,都给排挤出国了,据说他还要进国子监读书,至少要半年才能回去。
人到这个万丈软尘的世界中走一遭,潇洒也好,看不开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作茧自缚也好,归根到底,总结一句最粗俗的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么,都是混口饭吃。
林霁风混得如何,他自己也不敢妄言;但是从目前的情形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