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两天后,傍晚,黛玉陪弄月“采风”之后,两人跟着萧若繁一起来到了云涯的郡王府,这座王府是原府的改建,难免显得小了些,可大概是因为云涯本身是个不苟言笑的木头性子,不喜奢华也不喜吵闹,府中下人不多,大多也都如木头似的只顾埋头做事,所以整个院子看起来,还略显清冷了些。
黛玉跟着弄月从暖暖的小轿子中下来,搂了搂狐狸皮的斗篷,抬眼一看,心中再次划过一丝惊疑:站在正厅前迎接的那个人,身材高挑,一身青色的长袍,不着装饰,在寒风中略显得单薄,虽然那张淡漠的脸上不乏该有的恭敬,可是那片苍白之中,似乎若隐若现着远离尘世的淡淡的桀骜。
——这让黛玉想到了前世的妙玉,那般孤僻清冷的个性,可是她的性情和才情,都是值得自己钦佩的。
“拜见公主。”云涯过来对着弄月行礼,黛玉对此人的清冷有一丝敬畏,不敢逾矩,规规矩矩对着郡王行了肃拜之礼。
云涯轻轻点了点头,并未多话,弄月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正厅中窜出一只深红色的球儿,窜到弄月和黛玉身边,对着弄月挤眉弄眼:“乖——侄——女儿,叫叔叔!”
“切!”弄月小小地撇嘴,一手拎起黛玉,抬着脑袋用下巴点着忽然窜出来的这团火一样的红球儿,给她介绍:“这就是云诺,我的小~叔~叔~”
黛玉被弄月拽着,想拜也拜不成,尴尬又哭笑不得,弄月又一次抬起了小下巴,鄙视地看着云诺:“还没入冬呢,穿成这副模样,你比女孩子还怕冷?”故意扫了一眼黛玉还显得弱风扶柳的身段。
提起这个,云诺拎了拎自己那身臃肿的深红大髦,摆了一张哭丧脸:“母妃逼着我穿成这样,要不然就不给我出来,我要是脱——”说着,做了个解衣服的动作。
云涯清冷的声音立即响起,恭敬却不容反驳:“叔叔,太妃娘娘吩咐过,您风寒初愈,须进了屋子才能脱下外衣。”
听着这木木板板的“叔叔”,刚刚还仰仗辈分作弄弄月的云诺都想哭了,拎着衣服原地跳脚,一张还算俊秀的小脸皱成了一只包子:“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喊我叔叔啊,你比我还大两岁好不好!”
“活该,恶人自有恶人磨!”弄月爽快地大笑,目光一扫却又立马不满起来,“甄丫头和蓝丫头呢?该不会还让咱们这帮皇子公主等他们吧?”
云诺翻了个小白眼不说话,萧若繁按了按太阳穴也沉默,只有云涯依然冷淡:“今天贵妃娘娘召见了甄姑娘和蓝姑娘。”
“天,又来折腾……”弄月也皱了一张包子脸,干脆拎着黛玉往里走,摇头晃脑,“不管不管,迟到了的就罚酒。咱们先去喝几杯,没道理杵在冷风里等他们!”
萧若繁再次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深感带孩子是非多,目送云诺、弄月和黛玉三人进去,这才看向云涯:“公主和六皇子年纪尚小,若要饮酒……”
“放心,”云涯点了点头,“我已经备下果酒和米酒,可暖身子,但不会喝醉。”
“可就算是米酒,也……”萧若繁仍然不放心,弄月加上云诺,玩翻了这座郡王府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云涯面无表情:“我掺了水。”
萧若繁:“……”
穿过正堂来到云涯特地收拾出来的宽敞书房,还有书房外的一大片空地,为了防止冷风窜入,云涯用一圈山水画屏风将院子围了个圈儿,中间烤了热热的炭盆,又诗意,又暖和。
弄月毫不客气地吩咐人摆上书桌又摆上酒桌,黛玉跟着细瞧点心,心中感慨:深秋还能找来新鲜的水果,着实不易;屋子口温着的那盏菊花清酒也袅绕悠然,两个衣着素淡的丫鬟坐在旁边小心扇着扇子,在这一片清冷的深秋中,给了人一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温馨感,可见,今日做东的这位是个细心人。
屋外很暖和,屋里自然更是早被炭盆烧得滚热,云诺仿佛终于得了特赦似的,三下五除二撕下那件过于厚重、甚至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的深红大髦,露出一件大红色的锦袍,绣线繁复、富贵非常。其实云诺并不胖,只是年纪小、身量矮,脱了外套之后,清秀金贵的跟个小金童似的。可惜,这位金童的性格难免有些太活泼了,左瞧瞧右看看,兴致勃勃,怎么都闲不下来。
弄月自己执了个小酒杯玩儿,倒也没有喝;而黛玉明白自己的伴读之责,四周仔细看看瞧瞧,轻声吩咐小丫鬟摆下了六份笔墨纸砚,其中一份笔墨的方向跟另外五份是反着来的。
弄月转着眼珠子,笑了一声:“眼神儿不错,云涯确实是左撇子。”
黛玉不理会她,转头吩咐小丫鬟找个架子来,能挂一幅字的那种精巧的小架子。丫鬟们很快抬来,黛玉小心将今日的诗题挂上——“月”。
这个题目,自然是弄月想出的,虽然今夜天空中只有一轮浅浅的弯月,可是弄月言辞振振:“圆月古往今来不知道写了多少,写前人之不写,方能出新意。”
弄月不在意黛玉的态度,继续吩咐:“五份就够了,蓝丫头不会写诗。”
黛玉不禁蹙了蹙眉,半是狐疑半是无奈地盯着小公主。弄月跟林霁风一样,都是喜欢卖关子捉弄人的破性子,到现在都不肯告诉她,所谓的“甄丫头”和“蓝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
“甄华莲是甄太傅的嫡亲孙女,蓝宜茜是老镇国公的孙女,她们俩经常进宫陪我玩儿。蓝丫头以前跟着老镇国公,一直养在塞外,成日舞刀弄枪的,她不会写诗。”弄月耸耸肩,终于告诉黛玉。
甄家在皇位争夺战中也站对了位,前阵子甄家老太爷升了太傅,地位更是水涨船高。甄华莲是甄家这一大家子这一辈儿的嫡长女,在京城里也有着才女的美名。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来报:“甄姑娘和蓝姑娘来了。”
“罚酒罚酒!”弄月忽然跳了起来,示意小丫鬟端了两杯斟得满满的酒过来摆在桌上。
进门行礼的两个姑娘年纪都不大,也就十一二岁,谁是谁,黛玉一眼就瞧了出来:因为右边那位姑娘圆润可爱,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和善,就是有些胖乎乎的。其实她的身材还算匀称,但对于京城里以弱风扶柳为美的姑娘们来说,难免显得太过结实了些——确实是个舞刀弄枪的身段。
而左边那位小姑娘,五官精致小巧,身段轻盈若蝶,可是比起黛玉还少了一分浑然天成的仙气儿,再美,也不过是人间烟火。
“来晚了,是该罚!”蓝宜茜不愧是以武名世的镇国公的孙女,爽快地端起酒杯,一扬脖子就把那杯酒吃了,而后一抹嘴,砸吧砸吧,“味儿好淡啊!”
云涯不动声色,仿佛没听见一样。
甄华莲倒是没有自罚的意思,因为蓝宜茜喝完自己的之后,很爽快地端起了她那一杯,也喝了,喝完还似乎不满意,舔舔嘴巴:“公主,还有不?冻死了,再来几杯!”
弄月也被她逗笑了,一把把她拉过来,对着那肉呼呼的脸蛋儿掐了几把:“你啊!一会儿咱们写诗,你一个人慢慢喝!不过小心别喝醉了,咱们可抬不动你!”
蓝宜茜一点儿都不介意,带头笑了起来,一屋子人也都陪着笑,黛玉却敏感地觉得身上凝了一道视线,小心递了个眼神儿过去,顿时不解——甄华莲看着她做什么?
没有敌意,可是这打量或者说审视……倒有些像自己跟宝钗初见时,彼此的暗暗思量——可是,至于么?
第十六章
人到齐了,题也拟好,至于诗社之名——还是依了最任性的小公主,称月和社。
其他人倒没什么意见,只是云诺鼓着腮帮子小声嘀咕:“凭什么都听你的。”
弄月一个眼神儿扫过去:“你想一个?”貌似前两日甄太傅还念叨着,六皇子千万不能再逃学了,要不然,他老人家实在无颜再留在宫里教书了!
云诺撇嘴,愤愤不看她。
萧若繁忙对众人笑言:“有了社名,你们自己也最好起个雅号儿,把自己的名字往上写,看起来也没意思。”
众人想想也是,不一会儿,纷纷写好,之间弄月的是“弄月雅人”,云涯是“鸿桥客”,云诺是“青天逍遥士”,甄华莲是“飞霜绛友”,而且,大概是为了感谢蓝宜茜帮她罚了那杯酒,甄华莲还帮蓝宜茜起了个雅名儿,“蓝田烟卿”。
只有黛玉,本想沿着上辈子叫“潇湘妃子”,可转念一想:此处有一位皇子一位皇孙,还有一个小侯爷,诗文写完肯定要送回宫,给人看见难免那此作伐。主意打定,黛玉便将那个“妃”字抹了,捂嘴一笑:潇湘子听得还显大气些,不为湘妃竹,赏雅韩湘笛,难道不是一种说道,一种活法?
萧若繁等他们写完,不知从哪里拎了个镇纸出来,用作惊堂木似的,向着桌上轻轻一拍,:“今日斗诗,我是监察,入社就按着规矩来,不论身份,一炷香的时间,到点便结束,此间不可交头接耳、不可左顾右盼、更不可伺机翻书、或找人代笔,明白了么?”
云诺在他话音刚落就哀嚎一声:“这么严?喂喂,不会还限什么韵吧?”
萧若繁摇摇头,笑道:“不限韵脚,也不限体材,咏月即可,但不强迫以月为题——‘月’字太大,你们怕是写不好。古体七绝七律,甚至词曲,只要你们想写,都可以。”几个孩子玩玩,又不是科考,没必要那么规规矩矩。
“真的?”云诺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了,赶紧执笔,因为萧若繁坏笑着提醒他:“可只有一炷香,别浪费时间。”
众人不再言语,或苦思冥想,或思如泉涌,下笔如花。只有蓝宜茜自得自乐地坐在一旁,吃点心喝果酒,一边帮他们看时间催进度,一边剥了满满一桌子的坚果壳儿,跟这小松鼠吃的“咯嘣咯嘣”。用弄月他们几人的笑话说,蓝宜茜这姑娘心宽体胖,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
黛玉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挥而就,仔细看看没什么不满,正捂着嘴偷乐呵着,忽然一颗香喷喷黄澄澄的去了壳的糖炒栗子送到嘴边,黛玉下意识地“啊呜”一口,这才发现蓝宜茜眯着眼儿对着她笑呢,顿觉不好意思,脸上划过一抹动人的红晕。
见黛玉吃了,蓝宜茜也不说话,以免打乱其他几人的思路,摇摇摆摆跟只小鸭子似的又蹭到同样写完了的甄华莲身边,也喂了她几块点心。
黛玉顺着看过去,果然又对上那审视的目光,这次甚至还带着一丝挑衅——黛玉细细嚼着香香甜甜的栗子,心里更莫名其妙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认识甄家的姑娘吗?
正在这时,萧若繁忽然轻轻一敲镇纸,咳了一声:“时间到。”
众人纷纷停笔,将彼此的作品放在一起,细细看来——
弄月弄月雅人(弄月)
摇光美酒融夜寒,弄月雅人邀友欢。
比之太白有情意,不若东坡无恨观。
月流华光漱玉碗,桂曳瑶枝系香鸾。
挥墨聊以慰今夜,凭祝尧舜颂口传。
月游青天逍遥士(云诺)
醉乘夜岚卧云霄,
醒步北斗看妖娆,
九州烟气舞英豪,
铁衣寒甲映冷若昭昭。
问青天:何此皎皎一弯笑?
苍穹语:笑傲举天骄!
踏莎行月娥飞霜绛友(甄华莲)
朔月逆光,霜露更坠,五十弦动冰凝泪,上弦偏惹上邪调,江水天雷空受累。
月望天圆,圆我无缘,戚戚素手推下弦,长恨此生总为阙,一轮相思分付谁?
月情潇湘子(林黛玉)
掩情弄性瘦如钩,半面娇娃孤芳幽。
银斧恒伐蟾金首,玉杵顿错兔白头。
疏浅素娥折桂影,伊沫残情冷清秋。
何辜无情离恨语,衣霜裹雪待归舟。
寄月鸿桥客(云涯)
自古秋月可寄情,天涯海客彷徨寻。
落纶醉挥楚浪墨,脱簪梦许明妃琴。
露沾千丘斑苔迹,窗漏万牖风蜡晕。
看完前三篇,黛玉只是抿嘴一笑,可是最后一篇——黛玉细细读完,只觉虽然精巧新奇不及自己,可是立意用典皆在自己的《月情》之上,顿感惊异又可惜:为何只有三句呢?
萧若繁也看得皱眉,问云涯:“没写完?”
云涯面无表情,也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萧若繁叹息一声,人家正主儿都不开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抬眼看,弄月已然大刺刺地在笑话上了:“云诺~小~叔~叔,你这写的是戏班子里的唱词吧?”
云诺脸红了,愤愤瞪回去:“你写的也不怎么样,自以为是,还陈词滥调!”
弄月眨了眨眼睛,很干脆地点头,忽然凑过来搂着黛玉的脖子笑:“我确实不怎么会写诗,糊弄了这篇东西,自己看着都伤眼。不过啊,我家的小黛玉可绝对是今天的诗魁!”
黛玉冷不防被搂得脖子一麻,赶紧挣脱了弄月的桎梏,缩着脖子跟只小兔子似的躲开——还有,她什么时候成弄月家的了?
萧若繁跟着点头,笑道:“没错,今日斗诗,林姑娘无愧于诗魁之名。”
蓝宜茜走过来,细细瞧了几人的作品,也拍手笑道:“这字拆开来我全认识,可是合在一起就是睁眼瞎了,不过啊,林姑娘这首确实读起来挺美的!”
黛玉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又低头看最后一首,再细细读来,更深深可惜:“其实,若是最后一首写完了……”说不准,诗魁之名,她甘愿让出。
云涯难得开口,依旧是一板一眼:“我确实没有写完。”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黛玉都从没跟云涯这般的人相处过,虽然以前有一个妙玉,可是妙玉虽浸佛理、却并不寡言,只要自己略微顺着她一些,倒也不至于冷场;可以云涯身为郡王,是个男子,还是个今天刚刚见面的男子……一时间,黛玉的手轻轻绞上了衣角,轻咬唇儿,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萧若繁连忙打圆场:“缺了一句着实可惜,不如你现在补上吧。反正今日结果已定,《月情》第一,其次为《月娥》,再次为《弄月》,《月游》垫底,你未写完,所以不算。”
弄月和云诺对这个结果倒是没什么意见,这俩小霸王都爱玩爱闹,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己的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咣当咣当能发出多少声响,两人都心知肚明——因此,两人已然做到了桌边,吃点心馋果酒,就差划几下拳了。
只有甄华莲涨红了一张秀丽的脸儿,原地站着,似乎对这个结果颇有不满。
弄月看得分明,不禁嘲笑:“我早就说过,你那两下子比划到我家小黛玉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你是大才女,可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呢。我虽然不会写诗,可是你自己比比看,你化用了‘朔月’、‘上弦月’、‘下弦月’、‘望月’,却不如人家一句‘掩情弄性’来得自然;你又是‘冰凝泪’,又是‘素手’,可是哪里比得上人家的‘衣霜裹雪’、‘冷清秋’、‘兔白头’?”
甄华莲咬紧银赤,脸儿更是通红通红,黛玉看得如分明,忍不住过去掐了弄月一把:原来,是弄月在甄华莲面前卖弄了她的才华,结果,自己才被这个名满京城的“才女”给盯上了……
弄月被掐,顿时嘟嘴:“我是在帮你!”
黛玉对着弄月粉粉盈盈的腮帮子又轻轻掐了一把,在小公主气得瞪眼睛之前,捧了一杯酒过去,坐在她身侧,半是求饶半是调笑:“我自罚一杯,您就别埋汰我了,行吗?”
弄月冷哼了一声,抢过黛玉的酒自己喝了,然后兀自夹东西吃——嘴里有吃的,自然不再斗嘴了,弄月公主也是淑女不是?
萧若繁再次在心里叹了一声“带孩子够麻烦”,再次打圆场:“甄姑娘今日这首词,立题太过生僻,反而有些作茧自缚,没有发挥出往日的水平。”
这种轻飘飘的话语当然不能安慰内心无比高傲的甄华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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