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林霁风赶紧摆手笑:“没事儿,当时若不是有那些老师傅把我招去‘做工’,我跟我娘早饿死了,说实在的,我还得谢谢他们。”
“那堂叔他……”黛玉的眼儿更晶莹了。
“哎,他被抓走了。”林霁风一脸的无奈,却很是轻松,完全没有悲伤的沉重感,“说得好听点儿叫征兵,说得不好听叫抓壮丁,两个兵大爷,押着水火棍儿挨家挨户地抓人,不愿的就打断腿……之后恰巧就是一场地震,屋子震塌了,所幸我跟我娘前一晚已经被师傅们带进了山,小叔偷偷溜回来找我们,却找不到,他以为我们死了,干脆死了心待在军营里,后来阴差阳错地竟然混出了头……”
那时候边境是一片混乱,倭寇伺机骚扰,海军损失巨大、逃兵众多、人心惶惶,不得已想出了抓人这不是办法的办法,林睿就这么被抓走了——不过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将功成万骨枯,乱世么,最容易出将帅了。
直到他九岁那年,刚升了长官使的林睿才找到了他。那时林睿红了眼睛,他却没有哭……实在是哭不出来。
黛玉完全说不出话来,晶莹的泪水早已打湿了帕子。她以为前一世的自己凄苦,可是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悲惨得多的人,他们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在生死中挣扎……
“别哭别哭,”见真的弄哭了黛玉,林霁风也急了,心里暗骂自己喜欢看热闹的破性子,赶紧找帕子给她擦脸儿,“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乖,别哭了……跟只兔子似的,晚上回宫,弄月还不以为我欺负你了!”
见黛玉还是低着头抽泣不已,林霁风不得已想方设法找话题安慰小黛玉:“妹妹啊,你知道沿海有一种名茶叫‘大红袍’吗?‘疾染天心寺,幽幽命旦息。天降神茶丹,马上状元郎’,大红袍号称茶中之圣……”
“我知道……”黛玉还在抽抽噎噎,但好歹是分心听着了,“就是传说中……‘孝子登崖取神药,衣锦还乡挂红袍’……的那种状元茶……”
“那种茶也是长在山崖峭壁之上,茶跟药可不一样,那是一树,不是一株。茶农们为了采茶,就训了一堆小猴子——猴子爬树肯定不会摔着对不对?”林霁风抓耳挠腮,也像个猴子似的,“后来我看到了,我灵机一动,猴子可以采茶,自然也可以采药对不对?虽然没有树给它爬,但是猴子总比人伶俐,还轻多了……哎,我养了一堆猴子呢,要不然哪天我带来给你瞧瞧,都挺可爱的……”
见林霁风扭来扭去真的跟个杂耍猴子似的,就差敲个腿扭个胳膊远眺一下,学那戏文里的齐天大圣了,黛玉不禁破涕而笑:“……哥哥,猴子啊……还没有你逗趣儿呢……”
第十四章
在林霁风那儿哭哭笑笑,闹了大半个下午,黛玉最终睁着红红的桃子眼儿,揉着笑得抽痛的肚子,回到家里赶紧先让王嬷嬷给自己补了个妆,然后陪着赶回来的林如海吃了一顿晚饭,踩着宫门落锁的点儿,堪堪回到皇宫。
披着满身的秋霜回到沁芳院,看着这灯火通明,宛若水晶琉璃馆的精致小院,黛玉心中陡然划过一丝淡淡的暖意,再细看,弄月正怀揣着一个小暖壶,一手执着一柄玉壶浇花儿呢!看见黛玉进来,弄月努努嘴示意小宫女也递给她一个暖壶,那双带着些琥珀色的漂亮猫儿眼转了转:“又去见你那个招蜂引蝶的哥哥了?哼,他又教你怎么来算计我了?”
黛玉明白,既然弄月没有自称“本宫”,就表示她并没有生气,因此只是悄然福了福身:“我可不敢,只是父亲不在家,我厚着脸皮儿在哥哥那儿打了些秋风。”哥哥确实帮了她不少,但是——弄月刚刚那句“招蜂引蝶”,也是一点儿都没说错。
“哦?得了什么好处,有没有我的份儿?”弄月放下翠色玉壶,走过来围着她转了一个圈儿,忽然从背后搂住黛玉,下巴按在黛玉的兔毛小领儿上,蹭了蹭,“你藏在袖子里的是什么?”
黛玉的袖子揣的鼓鼓囊囊的,赘得确实难受,黛玉连忙将那册东西拿了出来,递给弄月:“这是我闲着无聊时,在家中写的。”就是黛玉的诗集。
“花谢花飞花满天……”弄月翻开那写了半册的小本子,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儿似的看,还摇头晃脑着,“果然是探花郎的女儿啊,这诗才果然不一般!”
“公主过奖了,”黛玉笑着将弄月翻完的诗集收回来,建议道,“您之前说过,冬天的课不多。我想,若是公主无聊,咱们可以办一个诗社玩一玩,找几个凑凑热闹,正巧钦天监也说,今年入冬必有瑞雪,吟词弄雪,对酒当歌,绝对是一件美事。”
“诗社?”弄月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想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对着黛玉意味深长一笑,“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主意的。”
黛玉莞尔一笑,并不多言。
赏冬景、结诗社,对弄月而言无疑是个好主意,皇宫规矩大,确实不能乱跑乱玩,可是京城里的园林美苑众多,许多王公贵族家中也有观景的绝妙去处,譬如柔兰公主府中那个生机盎然、炫彩新巧的人工小湖,又譬如今后贾府的大观园。
结了诗社,弄月便可以出宫了。至于宫里的贵人会不会同意——林霁风的话说:“吟诗作对总比捅娄子折腾人来得好,为了让弄月专心做点什么事儿,少出去闯祸,宫里宫外可都是操碎了心。”
弄月雷厉风行,想明白关窍,立即跑去找最疼爱的父皇;一个时辰后,弄月捂着不知是冻的还是兴奋的红脸儿跑了回来,居高临下对着贤淑着静静绣荷包的黛玉宣布:“父皇同意了,过几天,你就跟我出去‘采风’!”
“‘采风’?”黛玉愣了,还有这茬儿?
弄月无辜地眨着大眼睛:“作诗这种事么,心有灵犀方能一点就通,必须得遵阴阳生生不息、采自然灵秀之长,要不然,不管多呕心沥血,写出来都是陈词滥调;好比说,对着个死木头,你能雕出花儿来么?”
黛玉不由觉得好笑,心道不就是为了出宫么,按这调调,这小公主都能编出一篇周易歪论了——不过,无论如何,总是先得起个社吧?
起社之事不用黛玉心烦,第二天,女先生们刚刚教完算术,忽然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公主殿下,萧公子奉召而来。”
姓“萧”?黛玉一愣,悄悄向门口瞟了瞟,可惜,不说沁芳院里里外外隔了三进,书房的门帘挂得严严实实,她什么都瞧不见,只能在没人注意到她之前,悄悄低下了眼睛。
女先生们也愣住了,而后露出了有些惊疑却更有些暧昧的笑容,对着弄月行了礼,赶紧退下。
弄月嘟起了小嘴儿,脸儿红扑扑的,似乎很不高兴,黛玉清楚地听到,她在说出“让他进来”之前,还怨念地小声咕了一句:“若不是父皇说一定要你带着,本宫犯得着去求你?”
黛玉一直悄悄瞟着眼神儿,“萧”公子的庐山真面目也真真吓了她一跳:一个温润如水的男子,看模样似是十五六岁,俊朗得好似被春雨滋润过的青青竹笋,挺俏非凡却不显山不露水,一身的蓝色长袍衬得他飘逸似仙,但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绝不逾矩。
其实,再细看,这个男子的容貌跟林霁风有些相似,但也是两个极端:林霁风身上带着幼年磨难留下的邪性,强烈而深刻入骨;而这个男子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个笑容,都显示了他良好的教养,养尊处优,贵气天成。
黛玉自然不是被他的容貌吓到,而是这个男子……年纪跟她哥哥差不多吧?一个外男,虽是奉召而来,可是,他竟然就这么直接走进了公主的书房?
“见过公主。”男子并未跪拜,只是对着弄月拱手示意。
“不必多礼——哼!”弄月嘴巴吊得高高,“哼”得老长。
黛玉已然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行礼、如何称呼。
那个男子笑了:“林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萧大哥。”
啊?黛玉顿时红了脸儿,小拳头攥紧——难道宫里居然也会有林霁风那种乖张放肆、随便“调戏”人的家伙?
看黛玉的模样就知道她误会了,男子也是一惊,这才惊觉上了弄月的当——合着这小丫头根本没把自己跟林家的关系告诉林姑娘!
成功做弄了这个装模作样的男人一把,弄月不禁笑弯了腰,整个人滚倒在软榻上一边捶靠枕一边揉着猫咪的毛,揉得可怜的波斯猫儿“喵喵”直叫,却不敢挠伤小主人,只能委屈地将自己炸成一只圆乎乎的小雪球儿。
男子无奈叹气,对着抱歉地黛玉一拱手,亲自解释:“虽然我跟你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可是我跟霁风是表兄弟。”
黛玉惊疑地看着他,男子微笑:“我的祖父和霁风的祖母是嫡亲的兄妹,我比霁风略大两个月,可是他一直不肯叫我一声表哥。”
黛玉眨着眼睛,翘翘的眼睫毛扑扇得宛如黑色的小扇子——为什么她从来没听哥哥提过?而且,这个人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
弄月好容易才忍住笑,搂着炸毛的雪球猫儿,顺着毛安慰可怜的小宠物,顺便好心好意地提醒道:“他叫萧若繁,是宫里的太医,今天不当值,所以没穿官服。不过对于你么——”
弄月眯着眼儿看黛玉,故意卖了半天关子:“你最需要记住得是,他是我皇太祖母,太皇太后老人家最疼爱的本家嫡孙,论亲戚,本宫也得喊他一声表哥。哦,对了,他身上还有个侯爷爵位呢——不过啊,你最好别找他看病,这人本身脑子有病,要不然怎么好好的清闲富贵日子不过,非得磨着皇太祖母让他进宫当个小小的太医?”
萧若繁一再被小公主挤兑,只能苦笑:“公主说笑了,臣只是担心太皇太后的身体,这才自请留在宫中的。”
黛玉用帕子悄然捂住了嘴,强迫自己咽下一声已经窜到舌尖儿上的惊叫,哥哥半遮半掩说什么姓“萧”的会护着自己,自己还苦思良久,没想到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宫里姓萧的贵人,可不就是百年书香世家萧家出来的那位太皇太后么?
——自己早该想到的,哥哥前些日子才通过秦家大小姐得到御药房的药材采买差事,他之前本没有资格向宫里进贡三七草,除非……太皇太后本身跟他有亲。看来,在太皇太后和哥哥之间牵线的,就是这个萧大哥……
想到这里,黛玉连忙补上一直欠着的回礼,虽然弄月明言萧若繁有爵位,可是萧若繁主动与自己兄妹相称,黛玉也不愿显得自己故意疏离,只是行了兄妹之礼,又在弄月的挤眉弄眼之下,小声叫了一句“萧大哥”。
“妹妹不用多礼,”萧若繁微笑着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转到正道上,“办诗社确实风雅,可是你们年纪尚小,皇上不放心,令我带着你们。”
弄月又“哼”了一声:“就你这文弱医生能做什么?照着外面的那些话本里,你是身怀暗器,还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带你,我还不如多带点儿侍卫!”
“我自然没有那样的本事,但是若真遇到了危险,我定会以命相护。”萧若繁似是想到了什么,对着弄月摇了摇头,“可是京城里可没有公主想象得那么可怕,只要公主不要随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再中了拍花子的招儿,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
弄月顿时气红了一张苹果脸儿,黛玉眨着疑惑的眼睛,不禁有点儿小好奇——表面大大咧咧,心思却周密如发的弄月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且,居然还遇上了“拍花子”,险些被拐走?
对上黛玉难以置信的目光,弄月恼羞成怒:“我那时候还小——会配醒神剂了不起啊,我都问过了,街上药铺子里一文钱十颗薄荷糖,含在嘴里提神儿,比你那堆苦药有用多了——喂,黛玉,不准笑,再笑,本公主就罚你找你哥哥要一筐薄荷糖来!”
这下,黛玉拼命忍着的笑意真的憋不住了,帕子攥得紧紧,捂着肚子小声轻叫着“哎呦”;萧若繁唇边则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淡淡坏笑,君子来而不往非礼也,若不是弄月先作弄于他,他又何必当着黛玉的面儿揭弄月的短?
第十五章
皇帝派萧若繁来,意在照顾两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子,虽然从规矩上讲有些不合适,可是萧若繁无疑是最好的人选:用一句粗话说,一表三千里也是表亲,萧若繁跟两个女孩子都有亲,确实是最合适的。
虽然黛玉心中仍然有些不解,可并不追问,等弄月和萧若繁明枪暗箭地相互损完了,才捂着嘴儿笑问:“萧大哥,您也跟我们一起起社吗?”
萧若繁摇头,笑道:“我年纪比你们大许多,跟你们一起,难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弄月又“哼”了一声:“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萧若繁无奈一笑,并不接茬儿,看了看书房里的陈设,问道:“公主,您想好找哪些人了么?一个诗社,至少得四五个人才有趣。”
弄月挠挠怀里波斯猫儿的小下巴,对着萧若繁翻了个小白眼:“当然想好了,我跟黛玉起社,云诺和云涯算两个,甄丫头、蓝丫头肯定也要跟着,天气这么冷,弄琴年纪还小,就不带她了,省得冻着了。”
黛玉细细听着,回想昨天下午林霁风的解说:云诺是太上皇的老来子,排行第六,今年才十岁,是陆太妃所生,也非常得宠,是个小霸王的个性;云涯则是获罪的大皇子留下的幼子,今年十二岁,因为是府中丫鬟所生,并不得宠,又养在早就失宠、后来自尽的侧妃梅氏身边,幸运地没有被牵连进其父的叛乱之中;弄琴则是李淑妃所出的二公主,今年才五岁。
不过甄丫头和蓝丫头是谁?黛玉还真想不明白。
萧若繁听完,想了一会儿,才点头道:“不错,既然如此,那你下帖子了么?”
“帖子有黛玉写,”弄月得意洋洋地指了指黛玉,赶鸭子上架,“这可是个小才女呢!”
黛玉听得赞赏,只觉无奈,可再转念一想,其实这也挺有趣儿的不是?
黛玉本就不是扭捏的人,尤其是在风雅之事上,只是因有萧若繁在这儿,便没有挽袖,只是用左手小心捏着右臂的袖口,右手小心执起毛笔,细细蘸了墨,略微想了一想,一个个蝇头小楷便跃然纸上,宛若墨色锦鲤,翩然隽秀。
萧若繁隔得不近不远,细细看着,有意无意看向黛玉的眼神中带了一抹淡淡的赞赏。
弄月蹭着猫咪绒绒的白毛,还指手画脚:“嗯,云涯那木头在外面有府邸,咱们就去他那儿起社,地方又大又没人管,多好!”
因怜惜云涯年幼便双亲尽失,太上皇令留下大皇子的一半府邸,给云涯做王府,并封了云涯为悯恭郡王。云涯与云诺一起被养在宫中,但偶尔也会回府小住几日。
据林霁风说,跟云诺那个混世魔王不同,云涯因为幼年便接连经历父亲获罪、,甚至亲眼看见母亲自尽,性格有些阴郁,平素跟木头似的,面无表情,不喜与人交流,只闷在屋中看书。不过当年大皇子余党几乎全部被清算,云涯年纪又很小、跟生父不亲,无论是太上皇还是皇上,都对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拜帖发下,回音都很快,能出宫玩儿,没有人不愿意。
周贵妃仍有些不放心,黛玉趁着某天请安的时候跟弄月一起送上了那盒石斛兰,周贵妃收了,只回了一样简单的小首饰,却也不再为难她们——不过以黛玉悄悄的观察来看,周贵妃之所以松口,除了她们确实有皇帝的首肯,萧若繁和弄月跑去慈和宫在太皇太后耳边的巧舌如簧也功不可没。
终于,两天后,傍晚,黛玉陪弄月“采风”之后,两人跟着萧若繁一起来到了云涯的郡王府,这座王府是原府的改建,难免显得小了些,可大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