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衣说:“我们都没有接到通知,他的车停在门口时,我才知道,他一下车,就指着李司令说,我要见到骑兵连的连长与指导员,怎么,他没有遇见你……”
成天含混地说:“哦,没有,我看到了他的车的背影……”
兰副司令坐在连部的火炉边上,火炉子上咕嘟着奶荼的浓香,他手里捧着一碗奶荼,正与李司令在那里商量着什么?看到成天与王青衣走了进来,只用手挥了下,示意他们坐,就又与李司令在一边上商量着什么?片刻,他才看着成天,说:“怎么,你的野马时速据你们报的材料说是达到了六十公里以上,我刚才在车上测了一下,误差不超过一公里,是匹好马呀,只是刚才为什么没有追上来呀?我的汽车刚才的速度不高,你的马本来可以追上,可你却把马勒住了,为什么呀?“
“报告兰副司令,兰骑兵早晨没有跑开时,我一般不敢让它高速奔跑,冬天的地太硬,容易伤马,所以我只让他跟着车辙走。”
兰副司令说:“哦,你小看了兰骑兵,我感到它可能更适应这种天气,野马在雪天都会有种追雪奔跑的习惯,我的那匹闪电就是这样呀,一到下雪天,它就不安起来,脾气大得很,有天,我把它放到了雪地里,它竟然在雪地里撒开了野,下雪天容易让那些野马想起那些原野上的事情呀。”他饮一口荼,回忆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忽然他看定成天,问道:“听说你曾听草原上的一位老人讲过,今年好象要发生铁灾?”
“是,那位老人挺神秘的,好象可以看到一些我们看不清的事情。当然,有时候可能只是一种预感,我到气象局证实过,但气象局的人讲,不会形成更大的灾难性的雪灾。”成天解释道。他心里有些不明白兰副司令为什么忽然会问到这个问题。
兰副司令问道:“那你觉得老人的话可信吗?”
成天沉吟一下,说:“我不太相信,但我信了她的一句话,她说,草原上的事有时候是无法解释的。我……曾经是个牧人,我相信草原,所以我们还是按照老人的话做了准备。”
兰副司令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说:“是呀,草原上的事有时候是无法解释的,那场雪灾可能就要变成现实了,昨天我来时,查了当地的气象资料,近期内可能会有大雪,并且会是一场罕见的大灾。”他喝一口荼,把手轻轻地一摆说:“那个科学考察队位置在那里?”
成天走到挂在房内的一块巨大的地图前,指着一团红色的地方说:“考察队与我们每天联系一次,他们的进展很快,目前已完成百分之七十的田野考察任务,据昨天与我们联系的情况看,他们现在在东经七十三度线附近,据我们测算,他们离我们这儿有一百二十公里。他们所在的图上位置叫做野马泉。”
“他们现在有什么发现吗?”
“据说他们找到了野马的踪迹,并且发现了一群野马,考察队正在跟踪他们。”
“你们把情况向他们通报过了吗?”
“临出发时我们就把情况说过了,他们有自己的气象资料,并且每天都通过海事卫星电话了解当地的气象情况,他们只信气象局,不会信我们的。”
“哦,你再把你们了解到的当地气象情况向他们通报一次,建议他们立即撤回,当然就说是你们的意见。同时要加大与他们的联系密度,每天了解两次。”
“是,只是他们只有一部电话,据他们说,还时常有故障,估计有困难。但我们尽可能与他们保持联系。”
李司令说:“我们一定做到,这样吧,兰副司令,你赶了一夜的路,先休息一下吧。”
兰副司令环视四壁说:“我睡不着呀。”他叹息着说:“故地重游,我想出去走走呀,人老了,就容易怀旧了。”他打着哈哈,挑开门帘,走了出去。他站在院子中间,仰头看着天空,天上的雪花小多了,风声开始很硬地吹了起来,远处地上的雪被风吹扫得响起尖利的唿哨。兰副司令用手在地上捧起一把雪,在手里捏着,那些雪很快就化为雪水,从他的手心里滴漏出来。然后他把那些雪水在手心里搓搓,在脸上使劲地抹抹,他的全身象被雪水给激了一下似的,打了个颤。他说:“痛快呵,记得我在这个连当连长时,那会儿我们的条件太艰苦,每天就用雪水洗脸,有时候还有雪来搓澡,全身都给搓红了,搓得冒汗了,那才叫舒服哪?”沉在回忆中的一切都有着种动人的感受。成天在兰副司令身上忽然看到了一种他熟悉的东西,只是那是什么哪?
李司令说:“我就洗过,去年下大雪时,我的身上痒得不行,什么也治不好,我急得没有了办法,就用雪把身子搓了一次,嗨,猜怎么着?”
兰副司翻了翻眼皮,没有说话。李司令自嘲似的说:“我身上的痒是止住了,可第二天却发起了高烧,感冒了好长时间。”
成天与王青衣一直跟在后面,王青衣含意不明地微笑着。只有成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期待自己可以永远如此沉默。
兰副司令的兴致好象很好,他快步向前面走去,随时指点着一些当年的房屋说出某一位主人的名字,还捎带着讲出点那个人的偶然故事,他说得很轻松也很随意,如同在指点着自己的某处部位,亲切中带着点让人体味不到的伤感。成天觉得自己这几天倍受煎熬,每个人的到来与怀旧对他都是一种伤害,他处在这几种情绪的交替中,竟发现自己由于一下子沉入到了别人的感受中,而找不到了自己的痛楚。他发现自己竟然好象一下子开始超越出来了,对他们竟有些同情。他们也许比自己更加痛苦。只是有的痛苦是用微笑来表达的,而有的则象是沉默的岩浆。
他只是一个站在远处的旁观者而已?。电子书下载
前面就是那个巨大的跑马场。操场上一片洁白。兰副司令快步走上阅兵台。他看着台下,半天不语,他的脸色铁锈般地紧绷着。他忽然看着远处的天空,大声呼喊了一声:“立正……那声音又突然又响亮,他的脸色一下子给淹得紫红。站在台下的三个人被这声寒厉的声音给喊直了,下意识地立正在原地。
兰副司令似乎没有看见他们,他的头就那样仰着,似乎天空中隐藏着某种神秘似的。那些飘浮的雪花被那声惊吼给撞了一下似的,缓缓地飘荡下来,瞬间,那些雪花竟然纷扬而下。成天再次感到震动,他没想到沉默威严的兰副司令竟然面对天空大吼一声立正,果然好大的气魄,他又吃惊又动情地望着他,全身都沉浸在一种意境中。
片刻,兰副司令说:“老天好大雪呀,我想阅一次兵,就请这场雪与草原一起来阅这次兵,我想让老天看看,这支骑兵……“
成天看到,兰副司令眼中有一滴亮亮的东西在雪中一闪。
六十二、在马前深鞠一躬
大雪从晚上开始,忽然大起来了。天上如同炸飞了一个鸡窝,到处都塞满了乱糟糟的鸡毛,每片与每片都重叠着,从天上涌来。成天站在屋外的那些大雪中有些呆然,他身后的骑兵们仍在认真地列队站着,从昨天开始,骑兵连就进入了紧张的训练中,兰副司令在这儿只呆两天,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成天把这次阅兵看成了连队最后的一次辉煌。他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也是他最后一次指挥连队阅兵,一种悲壮与伤感充满了他的内心。天一亮,他就把战士们拉到了马场上,让大家操练骑兵分列式。战士们好象预感到了什么似的,一个个都站在雪中不动,他们手中的马刀被雪花擦拭得发出尖锐的光。雪花稠密得没有任何缝隙,好象空气也被风给压没了,大家的呼吸都有些困难。成天担忧地看着天空,他觉得那场大铁灾可能真的要来了,一种不祥的感受充满了他的全身。战士们站在雪中不动,静静地看着他,雪花粘满了他们,毛耸耸的如同一排雪人。成天的心中一热,他厉声吼道,出刀,上百把马刀刷地一下抽出,一片雪光在雪中一闪,战士们在他的口令声中把马刀挥动得如同一团风。马刀把雪花不停地砍飞,雪中只有一片喊杀声。这时他看到一个雪人从雪中走入队列,他的手中也挥着一把马刀,成天透过雪光一看,竟是兰副司令,他的眼中一热,下意识地把口令喊得又钝又重,他看到,兰副司令的刀午动得十分沉重,他的节奏不快,但却一下一下挥动得很有力量,他的双腿跨开,如同骑在马上,他的全身午动得如同在马上的闪摇,成天下意识地跟上他的节奏,他发现全连的马刀一下子午到了一个沉重的力点上,好象只有一把刀在动,而那些持刀的竟是上百个人,他的力量随着那些刀向前走,他好象第一次看懂了马刀操的另外一种内容,那种新奇与怪异使他的全身都凝聚在了一种震荡中。
雪中午刀,一种多么壮美的情景哪,他在心里暗自赞美。他觉得多年来,他似乎第一次看到了那种他理想中的连队的样子,当然那个连队如同一首诗,也如同一种意境。只是那种意境就是这样的吧?
他在一种想象中结束了马刀操。战士们如同一棵棵正在晃动的树木,一下子又归于宁静,他们静立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动,但一片眼睛早就向兰副司令扫射过去。兵们不会去赞美一个首长的,但他们却会用自己的眼睛告诉你他们对你的欣赏。兰副司令好象一直沉浸在刚才的马刀操中,他的眼睛一直紧闭着,感到象是在午动一片回忆。他的身子到了那里,那片回忆就开始走到了那里,这是他的全身看上去,更象是一种怀旧的缩影。所以当成天与所有的战士们都停下来了,他还没有从刚才的那种情绪中抽出身来。他的身子钝钝地停在那里,如同一棵老树。成天与战士们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象盯着一片雪花。半晌,兰副司令忽然睁开眼睛,他把刀递给秘书,然后有些意犹末尽地摆摆手,示意成天继续进行训练。
成天呆愣了一下,大吼一声,出刀。骑兵们表演似的,把刀劈得又凶又狠。兰副司令则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家表演,成天的眼睛一直在那里注意着他,他觉得兰副司令好象沉浸在一种怪异的情绪中,或者他被碰伤了。他一直就那样似看非看地想着什么,成天看懂了,他是在马刀的午动中,在回忆什么哪,他想,一个人既是在回忆某种事物时,也是需要某种东西的触动呀?
良久,兰副司令快步向远处走去,他走动得非常快,如同在踩着某种心情。成天的眼睛被他的背影牵动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向值班排长交待了几句,转身跟了上去。
兰副司令在马棚门口跺跺脚,把身上的雪抖落,然后快步向里走去,他好象在寻找着什么似的,心神不宁,走到兰骑兵前面,停下了脚步,兰骑兵安静地立在一边不动。兰副司令把手轻轻地伸过去,兰骑兵却不安地后退着,它宁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成天看到兰副司令依然把手伸在那里,同时嘴里轻声地打着一种温软的口哨,在那声如同摧眠似的声音中,兰骑兵安静下来了,它迟疑地把头伸了过去。成天吃惊地看到,兰骑兵竟然友好地用舌头舔着他的手心。
成天悄然退出,他不想打扰一个老骑兵对马的亲近。
片刻,他看到兰副司令牵着兰骑兵走了出来。他仿佛早就看到成天似的,说:“你也去备一匹马,我想去看看一个地方。“
成天担忧地看看满天的雪花,他的心里一动,他会去那里哪?在这样的一个雪天,他想去什么地方,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却不能肯定,他无法明白一个老骑兵的另外的心态,何况他无法去想象,兰副司令竟然会在这样一个雪天,骑马,只这一条,就够让他吃惊的了。他有些不安地说:“这雪下得太大了,等明天天气好了,再去行吗?”其实他是想说,那匹兰骑兵你骑着安全吗?但他嗫嚅了半天,终于没有再说出来。
兰副司令没有回答,径自向前走去。成天从马棚里挑了一匹马,是马格的那匹‘黄飞鸿’,自从马格走了后,就再也没有人骑过它。成天在把它从马棚里牵出来时,它兴奋的在地上刨着前蹄,不时地打着响鼻。兰副司令看到他从马棚里出来,身子轻盈地跨上马背,很奇怪,兰骑兵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兰副司令刚一坐稳,兰骑兵就兴奋地撞破雪花,哗哗地奔驰着向前而去。
雪花很快就淹没了兰副司令,他好象对这一带很熟悉,既是在雪中,他竟然也能把路看得很清楚。成天跟在兰副司令的后面,他看不清兰副司令的表情,但却可以看到那在雪花中跳动的背影,那个背影一直低伏在马背上,成天看着看着,就有些模湖,他总是不能把他与那个他想象与传说中的老骑兵连长连在一起。那个人的一切由于时间太远,已经变得有些不太真实了,仿佛那个人只是生活在传说里,而不是现实中。
大雪开始把草原淹没了,黄色的草丛消失在了白色中,远处的大地偶尔露出点滴山的形状,而那些山仿佛也是被雪堆起来的,只呈现着一种山的外形。成天从方位上看出来,前面好象就是那个骑兵师的马坟场。他的心中一动,他来这里,是来向那匹闪电告别吗?
他下意识地把马一打,“黄飞鸿”飞速赶上兰副司令,兰副司令如同一个雪人,他的眉毛上结着一层冰花。兰副司令没有回头,只是把马放慢,兰骑兵的头一直向前猛挣着,它似乎对雪花有着种神秘的好奇,它一直想追上那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雪花。只是雪花越追越多,多得仿佛是走不完的路程。
兰副司令在走到山前时,从马上下来,他牵着马向前走。雪都被风吹到了山坡上,积了很厚的一层,他走得很慢,喘着粗气。成天也下马,跟随兰副司令前行,他一直跟在他的后面一米左右,保持着一种距离,他不想在此去碰撞一个老人对于一匹马的亲近,尽管这种告别让他的内心充满一种难言的痛楚,但他发现,自己可能被那些过多的东西给淹没了,以至于到了现在,他倒觉得自己离痛苦好象很远,并且那个结局离自己也很远,远得如同一种别人的结局。
这种心态正常吗?他问自己。
这时一阵风吹来,兰副司令的身子一滑,全身失去了重心,一下子滑倒在地。成天惊呼着上前把他扶起,他发现兰副司令的手竟然那样地温软,如同一把草。兰副司令剧咳着,同时把自己的眼睛深深地闭上,不动,好象在迫使自己内心平静,果然,他很快安静下来,轻轻地挣脱成天的抱扶。向前走去。
成天惊呼:“兰副司令,你……”
“我没事,只是老了而已,没想到,我是在上山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身体老了。”他轻轻地捶打着自己的背,自嘲地说:“怎么,你以为我走不到它的身边了吗?”
“不……是,前面的路都找不见了,我们还是回家吧?明天天气好了,再来看它,好吗?”
“这条路早就刻在了我的心里了,我就是不睁开眼睛也可以看到它。你说说,为什么人们总是想要给自己一条路,才向前走呢?”兰副司令自语似的,边走边说,并不要成天回答。“这条路,我走了至少有几十次,一走到这条路上,我就觉得听到了那匹马的声音哪,小伙子,你信吗?路是有生命的,也是有着感觉的。因为我们一直就在路上走着,你看到了吧,前面就是那些墓哪?”兰副司令停住身子,指着远处的一片白色的丘陵说。
那片丘陵隐在白色的雪中,一根根的石柱子在风中立着,好象是一片过去的风景。兰副司令快步向那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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