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不断地搜集砖石补缮围墙,甚至把男女厕所中间的隔墙也拆来补充。镇上未曾一统,学校厕所倒提前大同。从此之后,便只看见男生大摇大摆地走进方便,而女生们只好上下求索,找其他隐秘地方解决难题了。
雨衣、雨伞、凉鞋,成了镇上人的必然装备,当然由于花样颜色不能翻新,所以半路认错穿雨衣的人也成了家常便饭。为了统一管理,驺慕宜听从我的建议,让所有季风会的人都系上红色头箍以利于辨认。随着季风会的壮大,系红头箍也成了少壮青年的流行装饰。季风会也以少壮自居,目的是摧毁镇上所有的老牌帮会,统一镇子。至于统一之后有什么意义,做什么计划,出现什么情况,这大概不是镇子上人所关心的事情。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殴斗,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乐趣和为之献身的事业。在兴奋的厮杀之后,头破血流地回家吃饭,和老婆孩子眉飞色舞地讲述今天的盛况。当妇孺之辈歪着脖子,咬着手指仔细聆听时,眼前这个满脸泥血但是神采飞扬的丈夫或者父亲俨然成了英雄——而实际情况呢?或许他根本没有来得及出手就被两闷棍打昏抛到一边也未可知。
总之我现在就生活在这种镇子上,成了唯一一个对打架没有兴趣的男人。好在老驺根本就不勉强我去打打伐伐。相反,他总是护着我,害怕驺慕宜把我带的对斗殴产生兴趣,虽然他对自己的儿子是那样的自豪。
我不禁对我在驺家的性质产生了一些兴趣,带着这个疑问我咨询了对我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金。
“你本来就是驺家的人嘛!”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为什么从来不和老驺叫爸爸呢?”
“那是你不乐意叫而已。”
“可是,为什么他们姓驺,我姓苏呢?”
“这个用解释么?”
“当然,你哥哥姓什么?”
“金啊。”
“你爸爸呢?”
“也是金。”
“那为什么我不跟驺家一个姓?”
金纳闷似地盯着我,半晌才说:“是啊,我怎么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呢。”
我心里面咯噔一下,连镇子上最有想法的金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更遑论其他愚人们了。
“你没有问过驺家人么?”
“都旁敲侧击地问过,大慕你也知道,除了打架,什么事情都不经心;老驺和驺妈妈总是哼哈一下就过去,好像瞒着我什么似的——我从小就在镇子上么?”
她认认真真地点点头说:“反正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有你这个人,别人提起你都会说‘老驺家的小儿子’,至于你的名字,我一直以为你叫驺苏昼呢呵呵……”
“也挺悲哀的,连身份来历都不知道。”我装着苦笑一下。
“你想知道,也有一个办法。镇西屠家是镇上的‘作册’,有全镇人的牒谱,每个人的出生死亡,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迹,他那里都有记载。不过,谱牒这东西,只有镇上的长老们能看,其他人是绝对不准染指的。”
一听到屠家我忽然想起了屠芙,忍不住一阵干呕。
“怎么了?”金拍着我的后背,关心地问。
“没什么——你把乐谱带来了么?”
“呵呵,亲一下,再给你!”
我蜻蜓点水似地吻了她娇嫩的嘴唇一下,她像变戏法一般从雨衣里面掏出薄薄的一本书来,书皮用塑料纸包着,还沾带着她清凉的体香。
我饥渴地把书打开,里面记载的大多数是西方乐队的歌曲,书的名字也叫做《世界上最好听的歌》。
金像个小孩子一样,站在我身边,卡通般摇着头微笑着,等待我的表扬。
“太棒了!金,我爱你。”
“当然了,我翻了大半个仓库才找到的,没有想到这么难找。”
“那根本不是仓库,简直就是宝库嘛!金,如果你接手了工厂,会怎样处理?”
“就这样开下去啊,不过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拿书回来!”
“我就不会,我建一家大的图书馆,把那些宝贝书籍都保护起来。”
“呵呵,我要真的掌管了工厂,一切都听你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这句话我曾经对无数的女孩子说过,记得自己初谈恋爱的时候,它弥足珍贵,好像说出来便会丧失贞操一样。可一旦初恋既失,自己便将它们随意挥霍,从不心疼。直到某一时刻,当发现不用说它也能追到女孩子之后,又把这句话如神如祗地供奉起来,决不滥用。就像樵夫练到用锈迹斑斑的斧头也能削木如水的时候,肯定会心疼地把锋利的柴刀封存家中珍藏一般。而现在,我之所以对金说这句话,与其说我情思萌动,不如说看到乐谱欣意使之更贴切些。
金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话语的音调和声腔有什么不同,她穿着雨衣拥抱我,仰面吻我,任凭温热的雨水浇打在脸上。
我吻着她,思索着自己的身份的谜团,蓦然意识到人类所有的烦恼不是因为太爱他人,而是因为太爱自己——若我能够吻到自己,我必定舍弃其他能让我搁置亲吻的东西。这念头宛如在淫雨中滋长的苔藓一般,不仅生机蔓延,而且葱郁鲜厚,青翠欲滴。
我禁不住喉咙抖动,咽下一口口水。
绵雨的到来让金得以频繁的与我幽会,因为镇上的人都穿着近似的雨衣,而以这些蠢货们的智商水平,不看脸庞绝对分辨不出另一个穿着雨衣戴上雨帽的人是谁的。所以我们俩一起也少了许多顾忌。加上最近战事颇仍,镇北的白木组见驺慕宜领导的季风会日益壮大,在金的哥哥暗中支持下,纠集人马,索性主动出击,进攻季风会的驻地——镇中学。驺慕宜和他的弟兄听到这个消息,欢呼雀跃,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估计他们恨不能大摆宴席庆贺一番,因为这下子,终于可以不用在费尽心机找茬的情况下,也有打不完的仗了。
我曾经很奇怪驺慕宜究竟是更爱打架还是更爱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他的愚蠢令他不能心有二属。事业上他爱打架,感情上他爱金,但是他的智慧只能让他在同一时候专注一种事情,不能旁骛。所以他才会在这段时间把金完完全全地托付给我,而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斗殴的狂潮中去。
驺慕宜冒着大雨,带着所有的学生和会员,热火朝天地加固工事,在我的建议下他们还架设了鹿柴——钉尖一律朝外的铁丝网,这样敌人不敢近身,而我方却可以举起抽杆肆意殴打。白木组的人第一次进攻以惨败告终,但是他们随即又纠集了黑沼帮和青瓦门不愿归顺的闲杂人员,进行第二次进攻。这一次他们在金家的支持下,用包着塑料膜的厚厚牛皮纸作铠甲,以伤残惨重的代价冲破了鹿柴。驺慕宜立刻执行起第二步巷战的防御计划,吹响了防御的哨子,支持季风会的热血青年顿时从镇子的四面八方赶来,冲进校门。白木组的人顿时腹背受敌,由进攻变成了突围。
据当事人讲,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白木组的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于是一个个狗急跳墙都杀红了眼。而季风会员包围他们之后,以为胜券在握,一时放松,竟被以寡敌众的白木组打得落花流水。整整有几十个人被打昏在泥泞里面,还有几十人被击趴下跪,哀号爬滚,连连败退。白木组的人越战越勇,眼看就要占据上风。这时候又是驺慕宜出现挽救了局面,他领着十个膀大腰圆的会员,大吼着冲了上去,恰似下山的虎豹熊罴一般。驺慕宜身先士卒,左手先用抽杆击穿一个敌人的面颊,接着右手又用狼牙棒狠狠打在了白木组最壮的勇士后脑壳上。那人如同根部被爆破掉的铁塔一样咚地倒在雨水中,汩汩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污泥。这景象让白木组的头头心胆俱堕,他大喊一声,唤醒被吓呆了的一百多号人马,趁着包围圈尚未再次合龙的时候,冲出校门,四散逃去,据说当时有不少人由于逃命心切不择道路,滑到了门前涨满了水的白河里面,差点喂了鱼虾。
这景象我没有亲见,因为那时我正和金在她自己的独院小屋里相拥而眠。那一觉一度睡得十分踏实,满院薄荷草的香芬多少驱散了一些湿热气息。我抱着她清凉的身体,梦见了自己回到了冰河时期,白的冰凌包裹着大地,天上飘的不是热雨,而是寒冽的,如粉如沙的大雪,它们漫漶浮动,席卷着世界。我忍不住躺在厚厚硬硬的积雪中休憩,纵情感触着冬意的干净清爽。剑齿虎、肿骨鹿和猛犸象在我身边漫无目的地经过,我惬意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切。忽然亮如阳昼的白光出现,一只生着闪亮透明,如同水晶一样甲片的动物浮现其中,它带着充满迷茫和空虚的眼神,沉重地走到我的面前,俯身下去舔舐着我的脸。
“你是什么……”我喃喃问它。
“我是麒麟。”它忧伤地看着我,回答道。
我陡然从睡梦中苏醒,发现金把头伏在我□的肩上,尚在带着笑容酣睡。
我小心翼翼地起来,披上衣服,推开屋门,听到远处甚至大雨都不能遮掩的震天喊杀声。
十三、
我和咖啡女孩坐在木屋前面的石凳上,看着冷风把月季和芍药的花瓣吹落在映着阳光,绿的发亮的草坪上。
“冷不冷觉得?在石凳上?”
“有一点,现在觉得自己能够慢慢适应这里了。”
“靠,那还想回到你所谓原来的世界去?”她从河马胃里面掏出黑皮本来,递给我,“垫着这个坐下,别着凉。”
“会不会亵渎你的圣册?”我开玩笑逗她。
“滚,哪那么多废话?!喂,你的心跳有没有加快?”
我自己摸了一下,摇摇头。
“我的心却扑通扑通的——你等的人来了。”
园艺女工扛着梯子,背着工具包,踏着茵茵绿草朝木屋方向走来。我坐在一排龙爪槐后,透过树的间隙,觇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从容地把蓝色的工作帽从头上摘下来,掸掸上面粘着的小块树皮和松叶,乌黑的头发甩出,被路过的风扬起,一如河波荡漾。她那清秀的面容,娴静的举止,对我来说似乎亲切无间。我恍然觉得自己某时某刻,曾经坐在某个角落这样窥探过她,这幻象如同蒙太奇镜头般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留下一丝隐隐的疼痛。
咖啡女孩突然伸手罩在我的心口上,仔细感觉了一下,笑着说:“怎么还没有加速呢!加速加速,快点加速!”
女工一边低头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继续朝我们缓步走来。
我站了起来。
她忽然发现了我们,也惊讶地站住,当她目光接触到我的那一瞬间,我明显察觉到了她眼里闪过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情。是她,是她,我的心在不停的告诉我。
她瞥了我们一眼,继续走过来,把工具袋放在木屋的门口旁,走进门去,轻轻掩好,好似我们在她眼中,只是无形无状的气体。
“靠,当我不存在啊!”咖啡女孩气势汹汹地跳起来,我一把把她拉住。
我走到木屋门前,轻轻地叩门,女工终于打开门,冷冷看我们一眼。
“对不起,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上前一步,扶住门说。
“我没有见过你。”她“啪”的一声把门紧紧闭上。
咖啡女孩不满地吹声尖厉口哨,然后从手提包中摸出一根烟来点上。
门又开了,园艺女工探出头来,使劲瞪了女孩一眼,说:“对不起,请把烟熄了。”
“为什么?是出于你的喜恶,还是这里的规定?”女孩玩世不恭地问。
“我的喜恶,对不起。”
“OK——如果你愿意跟我们谈谈的话。”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女孩刚要搭腔,我一把拉住她,自己上前说道:“我们并没有恶意——你或许觉得唐突,但是我却是循着自己的感觉找到这里来的,可能我说的半点儿逻辑和道理都没有,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是一个丢失身份的人,我在寻找的过程中感受到了这里的呼唤,于是长途跋涉的专程赶来。这么说可能会吓着你,然而事实毕竟如此,我也不需要找些许借口来搪塞什么。”
她淡淡地看着我,好像吃完食物那种回咂余味的样子,过了半晌,她终于又张嘴说话了。
“你说的虽然荒诞,但我宁愿相信你一次——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完全不,你对我来说,就像地球彼端的人一样,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整个行星。”
“我可不可以与你交往,或许我能在这里找到我想要的,发现我所需的。”我诚恳地说。
“我并不打算和任何人交往——我住在这里,已经隔绝世事好多年了,这里除了我,没有任何能自我移动的物体,鸟和昆虫都不能来。这只是我的寄身之处罢了,我没有办法欢迎你们的到来,但是如果你们来的话,我也不会驱逐你们。”她说话的速度很慢,似乎每个字都要斟酌一番似的。
“那好,我会来的,或许也可以帮你点什么。”
“如果你们也喜欢植物的话……”
我用力点点头:“我喜欢花和树。”
“还有,”她看一眼咖啡女孩,“这里不能吸烟,酗酒,垃圾都有固定的地方放置,绝对不能随手抛掉。吃的东西每天早上会有人给我送来,不过只有我的一份,你们要在这里吃喝,那自己带来。我的木屋只能睡我一个人,它结实的要死,曾经屡次有流氓想突入,不是撬不开门就是被我打得落花流水——我是功夫高手。再有,不经过我的许可,这里的一切东西你们都不能动。这些可以遵守?”
“完全没有问题,还有别的么?”
“别的我想起来会随时告诉你们。”她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我要休息了,请你们离开,有事情明天再来。”
“你可真好脾气!”我们走下环岛,在流水般行驶的车辆中穿行的时候,咖啡女孩嚷道。
“那怎么办?你没有听说她会功夫的么?要是惹毛了把咱俩打个鼻青脸肿,我倒无所谓,只是你毁容之后就难嫁人了。”我穿过环岛马路,目看着她也过来。
“呸呸,谁嫁人?我现在逍遥自在着多好,要说嫁人嘛,就嫁一个有钱的,继续逍遥自在一辈子。丈夫外面出轨啊,花天酒地啊全不去管它,给我钱就行——我拿着钱漫游世界,先去希腊在爱琴海上好好玩一年,一天到头在沙滩上打滚,叽里咕噜的,临别之前都被晒得像黑白混血儿似的。然后直飞北欧,在挪威的特罗姆瑟守候极光,穿的跟北极熊一样,跟海豹一起在冰上打滚,丁丁当当的……”
“怎么总是打滚、打滚的。”我笑着说。
“靠,现在就想打滚,要不是这里车多,真想在马路中间滚来滚去来着……”
“八十万能解决这些问题?”
“什么问题?”她忽然抬起头,狠狠地盯着我。
我被她看的心里发毛,低下头装作边看鞋带边说:“去实现爱琴海啊,特罗姆瑟啊这些环游世界的梦想啊。”
她目光忽然茫然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对在我这里得到八十万失去了信心。她心不在焉的喃喃自语了几个词,含糊的连我都听不清声音,尤其在这汽车呼呼川行的路上。
我的心也陡然无着了起来,霎时间就像被人一脚踢下万丈深渊,下面黑沉沉的一望无际,我怀着被摔成肉酱的恐惧不断坠落,却总也到不了谷底。每下降一米,惊悚就会增强一分,我就这样无休止的坠落着,甚至怀疑根本等不到脑浆迸裂的那一刻到来,自己就会惨死在半途的绝望中……
我抬起头看她,眼角还噙着刚才被想象震慑出来的泪花。
“又疯了?”她瞟着我,背后是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涌上来的漫天晚霞。
城市冷酷无情的扩张也已经侵入此处,附近到处是拆迁了一半荒凉村落和建设了一半的冰凉水泥建筑。由于路途遥迢,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回去,即使回去,她也没有钥匙——或许她的室友已经得到了八十万或者更多钱,直接去爱琴海沙滩上打滚了,家里的电话拨打数次,却根本没有人接答。
我们好不容易才在附近找到了一家还算能住的宾馆,宾馆大门上面突兀的破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