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无兴致地接过来,布包里面那种熟悉的质感让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什么。
我跳起来,发疯似的扯烂包装的精致丝绸,然后轻轻把那纸质的、饱含文字的书籍捧在手中,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藏得严严实实地带出来的。”
“为什么不藏在机车里面?”
“怕被发现,再说,想重温一下小时候偷偷摸摸带书的那种感觉。”
“体会到了?”
“嗯,那时候爱上了书,现在爱上了你。”她躺在我身边,搂住我说。
我的手紧紧攥住那本书,犹豫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芭蕉叶上,然后张开双臂不情愿地回抱她。
“小昼,那本书是我藏胸衣里面偷偷带出来给你的。”
“猜到了。”
“会珍惜它么?”
“当然——不,相对于你来说,它永远是第二位的。”
“小昼,你爱我么?”
“爱。”
“怎样的爱?”
“全世界上动物植物都死光了,冰天雪地的只剩下我们两个抱着取暖。”
她把像小船一样的嘴唇靠过来,我随便亲了一口。
“小昼,植物不要死好不好,我喜欢植物。”
“那好,留下一棵你最喜欢的树。”我有点心烦意乱,手开始痒痒了,又摸到书那边去……
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她却调皮地笑了,然后把书拿起来,放到我鼻子前面晃晃说:“闻到什么味道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喃喃道:“以前从没有想过,书香会这么清爽。”
她银铃般地笑声点亮闷热的树林:“呆子,那上面有我的身上的气味呢!——想不想看一眼。”
“想。”我腾地坐起来,伸手去抓书。
“你从来就是这样傻么?”她眼睛眯成一道可爱的弯,笑着看我。
我恍然大悟,这种尴尬都让老练的我无所适从。
“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总是藏在人后面,偷偷看我?”
“唔唔……”我点着头,含糊地应答着——那时候我根本不在这里,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特别可爱,羞答答的,不时地装出扫视宇宙的样子,然后这样可以理所应当地把我放进你的视野里。和我目光相对的时候,总是胆小地回避掉,然后急急忙忙地钻到人群中去,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继续偷偷看我,是不是?”
我如她所期待那样点点头。
“有时候没有人的时候,我也想对你说句话呢,但是怕你的心承受不了呵呵。”她刮刮我的鼻子,带着母性的光辉对我说。
“金,你会唱歌么?”我没有理会她的柔情,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
“唱歌?镇子上好久没有听说有人会唱歌了。”
“你见过有歌谱的书么?在你家的工厂里?”
“好像有,你识谱?”
我点点头:“我昨天晚上,忽然忘记怎么唱歌了,我不想失去声音。”
金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放心,你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找到的。”
那天我看到月亮在密植的树林中升起来,圆满无瑕的月亮,带着象牙色的光晕,从芭蕉树下依云而出。清亮的光辉溶化着林中的一切——高树,野草,从天上垂下来的氤氲云霭,在月光中被一一肢解,析散,变成吉光片羽一样,哗哗地飘堕下来。我沐浴在这有毒的月光当中,在某一刹那,居然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十一、
地铁列车呼啸着冲出隧道,幽晦橙黄的灯光被远远甩到了后面黑暗、无限狭长的空间内,身边的世界瞬间被阳光点亮,车厢中的灯也随之熄灭。我隔着冰凉的车窗,看见一大块乌云从湛蓝的天空中朝着太阳缓缓飘去,像地外生物来袭击人类的巨型战队。
塞着耳机的那只耳朵里面,依旧回响着从黑色MP3中恢复过来的那首让我心情澎湃的歌:“Walking back to you/回到你身旁Is the hardest thing that I can do/是我能为你做的最艰难的事件That I can do for you/我能为你做的事件For you…为你
I’ll be your plastic toy…我愿做你的塑料玩具……”
我的心在不停地跳动着,而大脑中的潜意识,如同卫星定位仪一样,不断地提供给我数据,不断的指示着我应该前往的那个方向,在那里我似乎听到某种神秘的声音在呼唤着我,招引着我……
另一个耳机被咖啡女孩放在自己耳中,她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说道:“结束部分重复歌词的次数太多了吧?不过这首歌听久了,还觉得是有点味道呢——哈哈,你刚才把我朋友都吓坏了,他连数据复原的第二笔钱都忘记要了,真给我节约成本,靠,你真酷!——嗳,怎么不说话呢?又傻掉了?喂喂,骂句听听,无聊死了!”
“他妈的,心跳的厉害。”我瞄了她一眼说,这骂声来全车厢的人藐视的目光,她却毫不在乎,玩世不恭地扬起头,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还得意洋洋地吹起口哨来。
我低下头去,继续仔细聆听歌声:
“Eating up the scum/咀嚼这残渣Is the hardest thing for me to do…是对我来说最艰难的事件……”
她突然在车厢内焦躁不安地踢动着双腿,还不时把头部像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蓬松的黑发旋起,洗发香波的气息在车厢里悠然荡漾。
“烦死了!忽然之间这样心烦意乱!喂,你确定吸引你过去的地方,不是地狱入口什么的?”
“我根本不知道,它只是在叫我……”
“靠!我真懒得陪你去了,我的心现在比舞池的灯光还乱,感觉这次去凶多吉少似的。”
“八十万……”我提醒她。
“呸呸!刺激我是吧?勾引我是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我懂,我不去,你也不许去——真怀疑那边是不是陷阱!”
“花的六百多块钱打水漂了……”
“啊啊,你这个坏人!——好吧,刀山火海也去看看,说不定是宝藏在等着我也未可知,不过看你的落魄样子,我都怀疑给你投资是不是正确呢……”
我们俩走出地铁,发现刚才看到的那块乌云还在头上,而且云层越来越厚,太阳的光辉已经开始逐渐被水蒸气的集合淹没了。
她抬头望望天空,嘟哝道:“还是有什么不祥的感觉,头上顶着块黑云——一会儿我不会挨雷劈吧?我生平没有做过太坏的事情啊,除了有时候调戏你或者对你凶巴巴的,难道你是上神转世……”
“你不是胆子挺大的么?”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放缓,而头脑中的潜意识却更加清晰起来,指引的方向也愈加具体,我明白,离它——近了。
“胆子大?是啊,我胆子从小就大,喂,我不是害怕,是心慌好啦!——你知道我的担子是怎么练出来的么?小时候爸妈只疼弟弟,很早就把我打发到偏房去住。那房子前面悬着几根电线,一到晚上就被风吹得呜呜地凄惨地呻吟,就是那种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呻吟。上学时候看恐怖电影,听见这种声音女生都抱作一团,只有我感觉全无,听惯了嘛。光有听觉刺激还不够,屋子长年累月没有人气了,那叫一个阴冷。老鼠在里面大大小小的废旧家具已经安顿好了家宅,我的到来对它们来说反而像非法移民似的。当晚就有只硕大无比的老鼠爬到我的脸上来,那种毛茸茸的效果,想起来就是一身鸡皮疙瘩。就这样和老鼠啊、潮湿啊、怪声啊什么的斗争到了中学,终于能够寄宿了。一开始寄宿的时候,寝室里面其他女生都想家想的掉眼泪,只有我,心里那个高兴,终于不用跟老鼠同住了,虽然宿舍里面有一个女生磨牙磨得山响……”
“你爸妈不喜欢你?”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忽视,知道么?就是意识里面根本没有你这个人的存在。比如说吃饭的时候,忽然一抬头看到你,就说哎呀,忘记给你拿筷子了,自己去拿吧之类的。总之给我的感觉就是不爽,就是不酷。虽然吃穿住行,我几乎所有提出来的要求,父母都能没有二话的满足。但是只要你不自己想,不自己提出,没有人会记得说今天天冷,你应该添件衣服的话。呶,悲惨吧,从小就要像老妇女,婆婆妈妈的,每天提这个说那个,哇,真厌恶那个时候,靠!”
“现在呢?”
“现在?反正家里不管,我也懒得跟他们住在一起或者是重归那间老鼠窝,自己租了房,挣钱啊,玩啊,随心所欲……”
“偶尔还能给我投资一下。”我在逗她。
她捶着自己的心口哈哈大笑了起来,稍顷忽然大叫一声:“我的心跳加速了!靠,多少年不加速了,好神奇——你的呢?”
“我的平静下来了。”我摸摸自己胸口,说。
“看来我们一点共通的东西都没有啊……”
乌云终于移动到了步行赶路的我们头顶正上方,太阳的光芒彻底迷失,一道闪电撕裂天球,轰隆隆的雷声随之传来,如同千军万马正在步步逼近。
“快下雨了!喂,等我一下,我找下伞先。”
又一个闪电劈头打来,刹那间我感觉自己潜意识中的定位仪像通上电的导体一样,“刷”的一下子全部贯通了,我似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狂风夹杂着沙石,噼噼啪啪地朝我们打来,我随着意识的指引,逆着风朝前方望去。
“靠!等等我,伞找不到了!”风沙打得她眼睛紧闭,她只好双手摸索过来,扶住我站定。
“你在看什么,伞找不到了。”她抱护住自己河马胃的手袋,用我的外套蒙起头来问。
“我们到了。”我指着前面说。
风沙的彼岸,隔着一条宽阔的,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是一个巨大的交通环岛,环岛上生长着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女贞、连翘、雪松、玉兰、龙爪槐,地上敷满着各式各样不同颜色的园艺用草。树木被修剪成惟妙惟肖的造型,草也根据颜色和品种的不同,在大地上生成五彩的图案。隔路遥望对面的环岛,感觉到它的存在与其说是为了疏浚繁重的交通,还不如说是为了显示看护者的艺术天赋而生在彼处。
乌云被狂风吹散,只有亮度没有温度的阳光重新挥洒下来,环岛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机械的,人造的,工业化的美。我耳中的歌曲也唱到了尾声的部分,电子乐的噪音充斥耳腔,要重复十七遍的歌词一次次拍击着耳鼓:“Just like honey/宛如蜜糖Just like honey/宛如蜜糖Just like honey/宛如蜜糖Just like honey…宛如蜜糖……”
在阳光中,我们远远看到一个穿着绿色卡其布制服的年轻女工扛着梯子,挎一个宽大的工具包,走到一棵雪松下面。
她把梯子竖起,熟练地倚着雪松架稳,然后戴上手套,轻巧地爬上,从工具包中掏出园艺剪,如轻风掠水一样修剪起树的杂枝来。
我的身体忽然间力气全无,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因为我的心在清醒的告诉我什么。
“靠,你怎么了?一会儿疯一会儿傻,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焦虑的眼睛,无力地说道:“我的心在对我说:那个园艺女工,我应该爱她。”
“应该?应该!爱应该是应该的吗?”她惊诧地拍着我的头说。
我们穿过车流,踏上那个巨大的环岛。大概是由于草树丰饶的缘故,这里更加清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而女孩却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没有因为这里不是地狱入口而如释重负。
草坪上纤杂不染,比卧室都要整洁干净,我们沿着环岛边上的方砖路踯躅,终于发现在黑麦草的包裹下,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曲折通向环岛林里面的小木屋。一走上小径,阴凉的气息迎面扑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丝薄荷草的清香。
我浑身又激灵一下,被她看在眼里。
“嗳,你那么相信自己的心么?非得要来这里见这个人不行么?”她忍不住继续盘问。
我坚定地点点头。
“应该爱……”她嗫嚅着说,“如果爱情都有应该的话,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技术规格书来说明了。”
“我不能愧对自己的心。”
“可是那是你自己的心的某些幻想,正如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着你有钱一样,那些都是心浅表的反应罢了。而内心,心窝深处,那些感受,那些真正的感受,你可曾理会过?”
“不如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内心深处,”我忽然冷笑着对她说,“你是为自己的投资不见效果而心疼吧?”
“靠!你他妈说什么呢?我这几天请着假,陪着你这个疯傻不分的烂人东跑西颠的容易么,你不要以为自己冥冥之中是个有钱人,也不要以为我本来就‘应该’帮助你!”
“你不算帮我吧?你是为了自己发财吧?哈哈……”
“你——靠,趁早滚蛋,早点在我面前消失!当我不认识你,当我的钱给狗花了!”
“你这么说,我他妈没有话再说。你给我花的钱我现在就先给你!”我也激动起来,一手拉开自己的黑色皮包,掏出那个信封,从里面点了700块钱递给她。
“你——”她气得脸色绛红,杏眼圆睁,连一向表达笑意的酒窝也透出着愤慨。
她一把抓过钱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噔噔噔朝岛外跑去。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鲜血,空荡荡无所依靠,这才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别人,赶紧快步追上,牵住她的袖子。
“你还想干什么?!”她歇斯底里地朝我喊。
“我们的契约——还没有履行完成,我不想做一个失信的人,那样会违背我的良心……所以,请你留下来,以后的成本我来出,好不好?”
她噗哧一声笑了:“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怜你!快点,拿钱吧,先把你剩下的钱给我,我留着做机动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是天使还是骗子。
“喂,真想用力去爱那个女工?”
“嗯,心告诉我的。”
“好!”她拍拍我的肩膀,灿烂地微笑了一下,“姐姐继续帮你。”
十二、
窗外面是千篇一律的雨景,暗灰压抑的云从高空垂下来,水汽缭绕在房子、树木和人的四周。纱窗和时常开合的门不能阻挡湿气二十四小时的侵犯,它们一丝丝溜进来,沉甸甸堆砌在屋子里面,让人透不过气来。镇子上的人就像煨在铁锅里的一只只小鸡,只不过其他人会觉得在炖锅中也很快乐,我却连觉都睡不安稳。
但是我必须到这里来,虽然目前还没有回忆起什么目的和理由,一切似乎只不过是特点时间,特点地点,特定环境和特定动作导出了一个特定结果而已,是偶然世界的必然现象,跟某一天当温度、湿度、日照都恰恰适合的时候,树上萌出一颗芽儿来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从一开始就坦然面对它,坚定的,没有彷徨和迷茫,现在还不想去搞清什么问题和什么道理。尽管这个世界是如此得闷热和愚蠢,我还是很快地融合了进来。我的融合不是也把自己变得闷热和愚蠢,和光同尘,而是学会了操纵这里的一切。我的冷酷内心能让我镇静自如地把握个人的心理,群体的情绪,事件的趋向,甚至天气的脉搏。就像这场雨刚刚从天上落下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那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在镇上最年长老人的记忆中,这雨将会是他们终身难忘的最绵长的一场——它下了整整两个月,这其间里,它一天,一时,一分,一秒都未曾停止过,自管自地从天上飘下来,散进镇子上的每个角落。房屋的四壁、院墙都敷满了厚厚的青苔,斠然一概,镇上人出现好几次晚上误入家门的情况。聚集的雨水在镇上小路两侧变成淙淙小溪,朝白河不断淌去。河里的水涨了一倍,淹没了两岸的草地、树林,甚至侵到了镇子边沿。学校门口堆起了高高的防水土堤,滉漾的乌褐色波涛经常一个浪头跳跃矮埝打过来,噼啪冲击着学校的围墙。原来高峻的墙体,在雨水的浸淫和河波的冲刷下,已经塌圮了数块。为了防止镇北白木组的进攻,驺慕宜领着学生不断地搜集砖石补缮围墙,甚至把男女厕所中间的隔墙也拆来补充。镇上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