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怎么了?又头疼了?”她跑过来拍着我的手说。
“嗯。”
“喝口酒,安静一下。”
我拿起杯子,吞下一口酒,威士忌强烈的醇香立刻溢满口腔,每个味蕾似乎都反应出不同的味道,咽下之后,终感袅袅不绝。我的胃一下子温暖起来,这温暖瞬间散播到全身的其他细胞,头部仿佛也受到感染似的,疼痛感渐趋麻痹,消灭,然后像烟一样稀释在空气中。
“好多了?”她抚摸着我的脑壳问。
我点点头,问她私自喝了店里面的酒会不会被发现。
“哈哈,放心,这些日子老板闹着离婚呢,分割财产的事情搅得他心乱如麻,哪里顾得上这里。要是以前嘛,少一滴酒那个人似乎都能看出来,他会抱着酒瓶,如丧考妣地喊谁又给客人倒多了,谁又偷喝了等等,烦得要死。其实我本来不喝酒的,但我这个人天生叛逆,你不是叫唤么?你不是防贼似的防着我么?靠,那我偏要偷喝!就这样坚持不懈,见缝插针地把店里面所有的酒尝了个遍,说真的,我有时候心烦了,半夜也会偷偷跑到这里来喝个够呢哈哈!”
“他看不出来?”
“再精明的逻辑也会有漏洞嘛!比如说,我看着那个客人不顺眼,就会给他多加些冰啊,水啊的,或者配酒时候把某样原酒少放上一些之类,久而久之,酒就被省下来了。我会记好哪些酒富余出来多少之类的,攒到一定程度慢慢喝光。”
“蛮狡猾的嘛!”
“当然,不过呢,也有失策的时候,上次攒了些茴香酒想尝尝,结果一口喝下去,那个味道真是——啧啧,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第二次……”
我同她边喝边聊,任凭酒精的威力在身上施展,然后不知到底是酒精麻醉还是真的暖意,也渐渐在我的身上盘桓了起来。
“喂,那个高胖保安的话,你愿意信?”她似乎有点喝高,细长洁净的脸也被威士忌的落晖映亮,片片绯红徘徊,两个酒窝一翕一动,格外可爱。
“当然,为什么不相信人家?人家追出来特意告诉我,难道是为了骗人?”
“我就不太——信。”她舌头有些发短,“靠,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贪图,就追出来告诉你,这个世界,各人自扫门前雪,不利己的事情,谁愿——意做?”
“我就愿意。”我冷冷地说。
“靠!你究竟是哪里的人都不知道呢,少给我插嘴。比如说吧,我现在如果有难,比如掉到马桶里面什么的,你会来救我?”
“这个嘛,如果能允许我进女厕所什么的,我必定去救。”
“如果里面都是正在上厕所的女人呢,都是那些凶猛异常、嫉色如仇的悍妇——她们必然冷眼旁观我的惨状,而外面只有你认识我,我大叫你的名字,叫你救我,否则我就被洪水淹没,你会怎么办?”
“这个——马桶里面淹不死人吧?”
“靠,你会怎么办?”她好象根本不理会我,瞪着眼睛继续毫无道理地盘问。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肯定冲进去救你,哪怕被骂成流氓,双手带铐,以有伤风化罪起诉,我也会救你,因为——”我趁酒劲儿拍拍胸口说,“我不能让这里有愧。”
“好兄弟!”她似乎也有些感动了,“不过——如果那个保安的话是真的,你能在那个小区以情人的名义买楼相送,想必十分十分有钱啊——我只要八十万,是不是,有些太少了?嗯?”
我的头再一次的耷拉下去:与虎谋皮的时候,我居然还能幻想英雄救美,是不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偏差太大了……
酒的力量在下半夜慢慢消失了,我哆嗦着醒来,发现自己蜷缩在鹿绒棉的沙发上,四周包围着的都是清蓝色的光——月光或者冷冷的灯光。我如同苏醒在北极的海底,透过刺骨的海水和横亘的冰层,遥望着海外的极昼,太古时代的沧浪踊跃摇滚,澌凝的玫瑰花瓣在我的身边纷纷坠落。我伸手去接,它们却无声地融化在手心里,随即与周围凄凉的海水混合,不能留下一点点痕迹……
“喂,你流泪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我身边,面对面地直视我。
“有么?”我赶紧擦干眼眶。
“嗯。”她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好多年没有看到过眼泪了,真的——是不是冷?”
我迷迷蒙蒙地点头。
“这里没有能盖的东西了,要不,我把自己的衣服给你?”她笑着做个鬼脸。
“不用了,少刺激我,再说你的那条薄纱裙子岂不是太杯水车薪。”我在寒冷中用力回报给她一个笑容。
她窸窸窣窣地爬上沙发,和我面对面并排躺着,我都能感觉到她呼出的甜甜气息。
“喂,抱着我,取暖。”她命令道。
她温温软软的身体吸引着我,我张开双臂将她拢在怀里,她把双手举在胸前,与我的身体隔开。
“暖和了?”
“嗯。”
“能平平淡淡地睡到天亮?”她咯咯笑着。
“努力做到。”我也禁不住笑了。
“傻孩子,那就睡,我看着你。”
“你不睡?”
她没有回答,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知道我在思考什么?”
“肯定又是最变态的幻想。”
“我在想,如果天不会再亮起来,多好。”
她叹了口气,往我的怀抱深处钻了钻,闭上眼睛。
我的下巴抵着她头部,清凉的洗发香波气味流进鼻腔,漉到心底,像涟漪一样,一圈一圈散到皮肤每个细胞上。
“睡了。”我喃喃地说着,向梦乡滑去。
天还没有亮,她就摇醒我:“靠,起来,我们要早点走,咖啡馆的人一会儿就来开门营业了。”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她居然换下来昨天穿的裙子,下面穿条超短的短裤,上身挂上一件吊带衫。
“衣服,哪里来的?”
她看着我,哈哈笑着:“你是当然不嫌热啦,晚上被你抱的出了一身臭汗,只好换衣服啦。”她拍拍自己河马胃般的提包,“我说过的,这里头应有尽有!——嗳,你最近脏话好像说得少了啊!”
“没有什么可值得骂嘛!”
“喜欢你说‘他妈的’的语气,酷酷的,来,说句听听,让我早上有个好心情,今天办事好一切利落!”她边锁门边对我调侃。
“他妈的!——你今天不上班?”
“靠,给他们留字条请假了。八十万啊,比上班干活带劲多了!”
“瞧瞧你的心,坏掉了,啧啧。”
高个子保安告诉我的小区在城市的边缘,女孩领着我一路上问了五个人才摸到,共花问路费一百五十元,这所有的开支都被她仔仔细细地记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黑皮本上。
“嗨,不错啊,这个小区挺气派呢——你,有钱!”她仰望着这个两边有科林斯式拱柱的小区门口说。
门前打扮得像古罗马步兵的保安看到我,居然远远地行了个礼。
“喂喂,昨天遇到的那个以前在这里工作的高胖保安果然没有骗我们,你确实在这里住过呢。还记得我们设计好的计划?”她牵着我的手,窃窃笑着说。
“没问题。”
她牵着摇摇晃晃的我径直向保安走去,然后从河马胃中不知掏出什么东西飞快给保安看了一下,说:“我是附近执勤的便衣,这位先生是我们案子的一位重要关系人,但是他喝多了酒一直神志不清,我们询问他,他只说住在这个小区,你们可认识他?”
保安的目光首先向她□的净白长腿上小心翼翼地扫描一下,似乎不太相信警察便衣能便到这种程度,但出于对官僚的畏惧,他还是点点头:“这位先生以前是经常来这里的,好像是去26号楼,但是租户不是他,似乎是一位女士。”
“你知道他的名字么?或者那位女士的名字呢?”
“都不知道,那位女士大概二十五六岁年龄,很高很瘦,哦,对了,她一直染着‘梅鹿辄’酒红色的头发。”
我差点失口问“梅鹿辄”是什么,幸亏她掐我一下,我才恍然大悟似地继续装我的晃晃悠悠。
她继续盘问我在26楼的详细住址,保安告诉我们可以去问问26楼的电梯工。
我们走进包装着古罗马城墙的小区,发现两边种植的尽是高大的梧桐树,我依旧不解地问她“梅鹿辄”究竟是什么。
“这个嘛,是一种葡萄酒,色泽比较深,口味比较淡,适合刚学喝的人呢。”
“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这么博学多闻么?”
“哈哈,差不多吧!”她笑了,“除了我,我是野蛮人,酷酷的野蛮人!”
她对26号楼的电梯工依旧老调重弹,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机警和演技。
“这位先生我确实认识,他有两个多月没有再来过了吧?可是,”那个中年电梯女工不满地打量着她露的不能再露的长腿说,“那个和他经常一起的女租户,一个多月前已经把房子转租,搬走了。”
“这对我们的侦查不是一个好消息,她去了哪里?可知道他们的名字?”
“不知道,那些日子见她领人来看房,随后就见她搬家,可那个新搬进来的人,从来也没有见他来住过。名字嘛,看这位先生和那位小姐的关系,肯定不是用的真名字啦,知道了也是白搭。”
我垂头丧气坐在小区里梧桐树荫下的长椅上,她倒显得轻松,完全没有那么沮丧,一边自恋地欣赏着自己的美腿,还时不时伸到我的眼前晃荡着炫耀片刻,一边还噘着小嘴,吹起不知何名的口哨。
“线索又断了,你高兴什么?”
“靠,当然高兴啦!可以告诉你原因,你不会生气吧?”
我示意她有话快说。
“第一,起码证明了你在这个城市还有存在的依据,我的八十万有了希望;第二呢,你送给情人的房子只不过是租的,我不必因为我要价少而将来懊悔啦。你说,该不该高兴?”
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那线索断了,可能永远发现不了我的身份了,你还能高兴起来。”
她得意地把腿搭到我的腿上:“我这么高兴,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原因,那就是我又想到了一条关于你的线索呢。”
八、
秀颀的白桦树在枯燥尖锐的电锯声中一棵棵倒下去,如同毫无征兆猝死的行人,一头栽倒在软绵绵的泥土上,再也爬不起来。
老驺吆喝着工人,把倒下的树干上杂乱的虬枝去掉,然后将树的尸体抬上卡车,卡车的油箱里加满了树的汁液,当白桦树一排排装满后斗之后,便被这些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机器拉向驺家的抽杆厂去。
工厂里面肮脏湿热,刺鼻的化学药剂的气味充盈着每个角落,而工人们却每天兴高采烈地在这里面劳作。他们把伐下来的树木从车上扛下来,扔到切割车间,在那里树的尸体被再次肢解成大小一致的细长方柱。这些方柱再被成捆地掷到消毒车间,在硫磺水中浸泡后,被扔到加满了化学原料的蒸锅里面熏蒸。出来后的方杆会变得白白嫩嫩,像除去外皮的新藕,然后工人把它们拉去刨床上,在里面被吱呀作响的刨机削光抛圆成抽杆形状,最后下面被刻上螺丝旋纹。一根马桶抽子杆就这样做成了,不过在镇上,它们可以堂而皇之的同油盐酱醋、衣服鞋帽、卫生巾等一起摆在商店的柜台上,来购买的人终日不绝,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需要它来装配马桶抽子,而更多的人是为了拿它来挥斥自己的暴力梦想。
我拾起一根抽杆,白桦木在手中有种轻轻软软的感觉,杆子的长短和粗细正好合适,叫人拿起来就有一种抽砸的破坏欲望。
老驺拍着刚刚打完架,满身臭汗的驺慕宜,还有默不作声,一身白净衬衫的我,哈哈大笑着说:“我的两个孩子,一文一武,镇上有哪一家能比我更得意呢?”
他地笑声像弹子球一样在屋子的墙壁之间撞击回响,显得更加洪亮。
每当这时,驺慕宜就会显得特别自豪地昂首挺胸,一副十足大脑被狗吃了的傻样儿。
“小昼,”老驺用他粗糙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说,“你不是那种粗人,不要跟大慕他们一起打架,也不要跟他们搅在一起,你平平安安的,我比什么都高兴。”
“放心吧。”我淡淡地说,被他铁钳一样的大手抓着的胳膊一阵阵酥疼,我心想自己还是提防着被驺家人过分的亲昵弄伤更为实际一些。
“小昼,大慕,吃饭了。”驺妈妈给我们递来一人一碗八宝粥,我的那碗明显比驺慕宜多捞上了许多果品,但是驺慕宜毫无察觉,只是一把端起自己的碗,呼噜呼噜吞起来,像一头扎进食槽中的猪。
在这种酷暑的天气中吃碗热气腾腾的粥,实在不是能够让人愉悦起来的事情,我尴尬地拿着碗,满头大汗地吹着,好让它尽快冷却一些。
驺妈妈慈爱地看着我们俩,满脸皱纹地笑了:“还是小昼,做什么事情也是斯斯文文的。”
“呵呵呵呵……”驺慕宜看看我,再看看驺妈妈,傻乎乎地笑了。
“你们俩二十多岁了,也快毕业了,婚事也该上心了,我看呢,屠家的女儿就不错,身体结实,手也麻利……”驺妈妈自己叨叨着。
我差点没有把刚喝下去的一口热粥原装喷出,驺慕宜把碗往桌子上一掼,瞪着圆愣愣的牛眼跳了起来:“我不要她!她他妈是什么东西!”
“看看你这虎头虎脑的样子,跟你爸当年一个德行,人家那个女孩怎么了?模样也长得好,个子也高挑,身胯也厚实,将来肯定生个壮壮实实的儿子——小昼,你觉得她怎么样?”
“唔唔唔……”我使劲把头低下去,附近没有老鼠洞,我恨不能把五官一股脑儿扎进粥碗当中躲起来。
“你就别瞎操心了!”老驺虽然看样子对屠家十分满意,但还是说了句圆场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呢!”
“我都跟屠家人聊过好几次了……”驺妈妈不忘了加上一点尾声。
难怪那个女生总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想到这里,全身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里的晚上,对于我来说,是最难熬的。
镇子上没有一丁点儿能和外界联系起来的东西,包括电视、收音机、报纸,甚至一本课本以外的书籍。
以往世界生活习惯的影响,使我不能这么早入睡,再加上湿热的天气,潮霉的被枕,让我大部分时间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同屋里一样漆黑的窗外。
忽然想起了金,想起了她像我描绘的那些汗牛充栋的书籍。可怜的书籍,它们被这里的野蛮人当作垃圾一样堆满那个仓库,最终被他们毁灭得一字不剩。他们毫不珍惜,视如草芥的东西,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巨大财富。它们等着我去拯救,正如我也等着它们拯救我一般……
我的房门忽然吱哑一声被推开,从进来人影笨拙行走的姿势,我可以判断出那是驺慕宜。
“小昼?睡了?”
我揉揉眼睛,装作从沉睡中醒来的样子。
他蹲在我的面前,傻呵呵地笑着看着我:“小昼,把你吵醒了,真是——他妈的,今晚发疯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找你说说话。”
“嗯?”我懒洋洋地哼一声。
“我在想金呢,”他不好意思的嗫嚅着,“两天没有看到,真的很想她,想她的眼睛,眉毛——你说,小昼,她是不是对我太好了?总是那么关心我……”
“笨蛋。”我心里面冷冷地骂道。
“大慕,下次就别让我跟着你们了,影响你们谈情说爱嘛!”我故意说。
“那不行!小昼,没你在我就心里发慌,心跳个不停,根本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我这个人笨,嘴笨,手笨,脑子笨……”
“那样我总觉得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亲昵地给我一拳,“我和你,是兄弟嘛!”
我强忍住笑声。
他再度在黑暗中沉默,但我能够从他轻快的呼吸声中想象出他在回忆什么。
“大慕,最近打架的进展怎么样?”我试图找个话题,好早点聊完了把他打发走,跟这样无聊的人谈论这些粗野的事情,我真提不起兴趣,我满脑子都是书,堆在仓库里面像小山一样的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拯救它们么……
“他妈的,不如意!镇南的黑沼帮被咱们打服吞并了,可是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