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引起我注意的,却是落满灰尘的橱柜上一个很大磨砂玻璃花瓶,花瓶口被一个木塞紧紧封住。橱柜和瓶子都在瑟缩在偏僻地方,仿佛被忘记扔掉的垃圾一样随意丢在那里,可是在这种干净简练的屋子里面,它们却莫名其妙的显得不协调起来。
那里面有什么呢?能让她这种整洁的人都不愿触动?
咖啡女孩忽然从冥想中抽身出来,伸出她纤长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把眼睛的视线转到她脸的方向,以示意自己依然活着。
她如释重负地坐在我床前的凳子上,手托腮盯着我的脸说:“靠,你还不能讲话么?”
我眨眨眼表示如此。
她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自己的某些压力释放出来似的。
“喂,搞成现在这种样子,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的忠告,非得要到这里来。”
我把眼珠转了一转,以示否定。
“靠,死不悔改呢!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再看看把我搞的,工作都要没有了,要多惨有多惨,啧啧!不过呢,为了那目前看来越来越遥不可及的八十万,我还是暂时迁就你一些……喂,真爱那个女工?”
我相信我的眼神有些虚惘,这必定逃不过她的眼睛。
“依我说,人呢,总不要过于迁就外界,对不对?该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自己,你总认为这样做不辜负这个,那样做不辜负那个,其实呢,累积累积,会有一天因为囤攒过多,一下子崩溃掉的。想知道我的故事,嗯?”
我放亮自己的目光,表示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其实我以前有抑郁症来着,能看得出来?哈哈,知道你就会十分惊讶,得了这种病根本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心里面越压抑,表面上越会表现的兴高采烈,装出一副完完全全乐天派的傻样儿,傻的自己都觉得可笑。后来病基本上好了,但是装疯卖傻的毛病却落下了。”
我要是能够笑,必定鼓掌赞叹一番,“装疯卖傻”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简直太贴切了。
她把手伸进河马胃中,摸索出一支烟来:“靠,一回忆这些个事情就想吸烟,不会被那个洁癖狂发现吧?管它呢,先偷偷吸一支再说——”
她把烟叼上,摸出打火机,刚要点着,却停了下来想了想,然后认认真真地把烟又塞回了盒内。
“我也跟你学学,勉强一下自己,看看不抽烟能不能有条理地把这件事情讲出来——想一想那还是我刚上大学的事情,你可不知道,在这之前呢,虽然我有些叛逆吧,但总体来说就是一个乖乖宝呢。老师啊,同学啊甚至都对我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实在是太乖了,太平凡了,除了胆子大一些,实在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你想想能让一个女生体现出胆量的机会才能有几次?不过我当时也挺乐得于这种被忽视的感觉的,反正从小呢,就被忽视惯了……
“本来以为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平凡下去——即使站在舞台中央,把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向我,也不会有人想,哇,这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呢!而我呢,那时候也甘心于这种平凡,自己一个人,逍逍遥遥的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日子忽然被改变了,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学校里面一个特别帅气特别优秀的男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我。那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被人注意到,他爱我爱的发疯,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跪下求爱。我那时候觉得天旋地转,无所适从,我从来没有那样被人万众瞩目过。我当时心里很清楚,我这只不过是狐假虎威,沾了他的光而已,但是心还是忍不住噗嗵噗嗵乱跳,兴奋的都要喊出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长的高高帅帅的,成绩又好,情调又浪漫,我当时问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么?然后自己就回答说,你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啊。于是很简单,我接受了他的爱,我们一起吃饭、上自习、打羽毛球,跟其他所有的情侣一样。他对我也一直很好,无微不至的那种,也了解我,我一有什么念头,他就立刻说放心,交给我来办。然后几天之后,我就能看到我想要的结果——哎,我这样说,可还有逻辑?”
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沉下头,似乎很艰难的在回忆着什么事情,手不自觉的又向烟摸过去…
“坚持住——我就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这种定力。”她痛苦地把手缩回来,“其实我一直就在想,估计自己什么时候回忆起这段经历来不想吸烟了,什么时候就能把这件事情完完全全的释怀了。我觉得今天有这个状态,哈哈,能破世界纪录的状态——嗯,我继续讲下去——反正和他在一起呢,没有觉得不快,也没有觉得不满足,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没有在意的。虽然自己根本就怀疑究竟这算不算爱,可又找不到不算的理由。本来这样一直下去,我可能就会糊里糊涂快快乐乐的和他一起过完下半辈子。
“结果有一天,一个女生忽然找到我。那个女生我认识,是其他系的,原来和我那个男朋友是一个高中出来的。她长得的确漂亮,光彩照人的那种,和她站在一起我真是自愧弗如。她约我出来,我就傻乎乎的跟她去了操场,冬天,前一天下了大雪,但是那天是晴天,月亮冷冷的照下来。可就是在朦胧的月光下都掩盖不了她灿烂的美。我们一起走着,她忽然很鄙视地打量我一眼,只说了一句话:你有什么地方配的上他的。说完,转身就走了。我被这句话惊呆了,留在那里,傻乎乎的想,是啊,我哪点能配上自己的男朋友,根本就没有嘛!这个念头就像穿过头颅的子弹一样,一下子把我击毙了。我抬头望着像骷髅头一样惨白的月亮,抱紧双臂,哆哆嗦嗦的往回走,一路上不停的想,我究竟哪点配的上他呢?哪一点呢?
“就这样,这个问题我仔仔细细琢磨了不知道多少天。根本睡不着觉,上课也没有精神,跟他在一起也时常恍惚,他也渐渐有了微词起来。这种状态越积越深,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自己为什么一直被忽视呢,原因根本就是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而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还要赖在这个世界上跟别人抢粮食,抢资源,受别人的白眼。我一下子厌恶起自己来,瞒着家里退了学(反正他们也不关心我),几度鼓起勇气想自杀,但是不是碰上绳子不结实,刀片钝,就是碰上假安眠药什么的,我那时候还有晕高症,站在楼上根本不敢往下看,更别说跳了。喂,我说的可还连贯?”
我默默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太低估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了。
“直到有一天,我决定蹈河自尽,哈哈,你猜怎么着,这次真的成功了!我被水呛昏的一瞬间那叫一个激动,比上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求爱心跳的更厉害——我终于夙愿已偿了!然后我的意识在溺水的过程中也逐渐模糊,消逝,最后到了极限,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了。
“说来你也许不信,当这个世界的意识彻底失去的时候,我的面前忽然光亮了起来,身体也被照成了海蜇一样的透明色,我甚至能看到自己红彤彤的心在一下一下的跳动着。然后我爬上了对岸,躺在河的护堰上,周围都是软融融的气息。我以为这里便是地狱了,自己反而心安理得起来。正想欣赏一下地狱的风景,或者看看这里有没有熟人来着,这时候忽然走过来一个女孩,化着粗俗的浓妆,可十分十分面熟,但是我一下子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到底是谁。她漠然地看着我说,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吧。说着就把我领到河边,一下子推了下去,在我落水的那一刹那,我窥见自己在河面的倒影,我忽然发现,那个面熟的女孩就是我自己!”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我就被冲到跳河的那边岸上了,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的时候又看见了月亮,不过这次的月亮是那么的干净纯洁,就像谁用一大块玉雕刻出来挂到天上去的一样。我一下子就放松了哈哈,心情陡然舒畅了起来,再也不想什么无用啊自杀啊的了,当时就觉得自己肚子饿的难受,只想好好享受一下大餐。我后来也曾经回到那河边去过,奇怪的是,站在河这边的堤坝上,完完全全能看清对面的风景,很一般的风景,绿色的田野,破落的农舍。不远处还有一座桥,我走过桥去,发现那边根本就是毫无亮点,稀松平常的乡下景致,什么神奇的堤坝啊,和我一样的女孩啊,统统都不知道那里去了,搞得我都怀疑自己投河的那晚一切全是幻觉——我靠!你能说话了!”
“啊,是啊!”我这才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了,虽然还有一点微弱。
“你太酷了!”她抓住我的手说。
“不过,你怎么会看到另一个自己呢?”
“靠,谁管这个?”她瞪着我说,“知道我怎么想的,既然那个世界有一个我在了,我还屁颠屁颠的自杀跑去那里干嘛?!”
“不想自杀了?”我笑着问。
“从那之后,永远再没有想过。”她干脆地说。
我们俩相视而笑,正在这时,屋外忽然咚的一声,似乎是梯子倒在了地上,她急忙起身,打开木门朝外张望。
“糟糕!”她喊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十八、
在我背着驺慕宜冲进镇医院的那一刹那,持续了一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了。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延绵不休的雨会以这种方式结束,比安排好的爆破计划还要精确,当时钟的指针弹到那一秒时,倏尔之间,连一滴雨都不再从灰蒙蒙的天上落下来。早已经习惯了耳边有无止无息簌簌雨声的人们,在那寂静的一瞬间居然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医院里的医生、护士、病人都抬起头看着窗外,天上层叠的乌云安安静静的向西方移去,温热潮湿的风扑进窗户,带来曾被雨声遮掩,耳朵久违的鸟啼蛙鸣。我也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聆听着变幻反复自然的声音,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涌上心头。这种心情在我以前人生中仅仅感受到一次,那是在某个无所事事的早晨,我独自一人坐在餐桌前,咬着外表烤得焦黄的面包片,听着它的碎屑沙沙的落在洁白桌布上时忽然捕捉到的一种心情。只在那一刻,我猛地认识到自我是如此真实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他人,不是别处,而是自己这个小圆和世界那个大圆的有限交集,这个交集或许唯有餐桌那般大小,但是于我来说,这里明明确确揭示着我的个体之存在,我的生命之真实。
在雨后的静谧中我的若干记忆恍然复苏了过来,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那些记忆曾经像我忘记原本世界的歌声一样,被自己匆促的迁徙遗忘在某个角落。如今当我重新截取到往日的某个镜头时,它们魔术般在我的身边腾跃而起,那一时刻我激动的几乎落泪,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千辛万苦来到镇子上,并非无欲无求,而是有着特定的意义。我明白了自己在镇子上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这种意义的潜在驱使——我的心重新坚硬和冰冷了起来。
驺慕宜的生命力比野草还要顽强,虽然皮开肉绽,全身上下大小骨折十几处,但是恢复的比住在医院里面任何一个人都快。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意志,其实可能不算意志,只不过是一种近乎白痴的对外部环境的无意识而已。这种感触的麻木和迟钝能令他忽略肉体上的痛楚,而我相信,这场惨败对他心理上的冲击只不过是更加强烈激发了他的复仇欲望而已。
令我更加奇怪的是,医院里面虽然各派的伤员都有,但是似乎只要一离开厮杀的场地,大家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无论刚才是不是敌人,现在都相互打招呼开玩笑,似乎根本不会计较刚才头上鲜血直流的伤口是对方抽砸的。
他们不是公私分明,是单单享受那种打架的乐趣吧?
老驺每天都要开着自己那辆老迈的三轮机车,后面跟着一股漫天黑烟跑过来看儿子。他地笑声依旧是那样洪亮爽朗,甚至还不管不顾的拍着驺慕宜打上石膏的腿,哈哈大笑道:“这点小伤算什么,别怕,你老子当年,肚子被砍破,肠子都流出来过。”
每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就会大大咧咧的敞开自己的扣子,亮出依然黝黑结实的胸膛,拍着腹部那一条蟒蛇一样的伤疤,骄傲的展示着。
我像往常一样,对这种粗鄙不屑一顾,老驺对我的藐视毫无察觉,只是拍着驺慕宜的伤腿(真担心它会被再度拍断),大笑着说:“儿子,这点挫折算什么!小昼,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随口说着,我知道这父子俩根本听不懂,老驺只不过是要在众人面前显摆我的学识罢了。
果然,他抓小鸡般一把将我逮过来,和驺慕宜的腿一并搂在自己的怀中,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嗡嗡笑着说:“我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镇上哪个人有我这样出息的儿子!”
周围的人用愚蠢的目光无不艳羡地盯着我们,那架势似乎马上要鼓起掌来,我被老驺铁钳似的大手箍住不能动弹,左肋顶在大慕的石膏腿上,硌得生疼。
“呼呼呼呼……”驺慕宜鼓着被纱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嘴,傻乎乎地笑了。
我怎么会是这样莽汉的儿子?我怎么会是这样蠢货的兄弟?我又重新厌恶起他们来,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了。
雨虽然停了,但是从浇透的土地中熏蒸出来的热气更加浓郁深厚。唯一能够让我宽慰的是,白河的水涨得满满的,河面宽阔了数倍(不知道是否已经达到了它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由于大雨的冲刷稀释清了许多,臭味也消失不少,空气中只剩下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气息。
压抑潮闷的空气让我不能正常呼吸,我坐在河神庙前面的神龟雕像上,等着屠芙的到来。
心情有些燥热,尽管我一再叮嘱自己,不要像那天救驺慕宜一样,再度被这个世界的温度所影响,但是当我期待着揭露镇子上自己的身份那一刻到来时,连冰冷的心都很难平静下来。
已经很长时间了,那个烂女人为什么还不来,以往每次约会,她都比公鸡起得还早……
我实在坐不住了,跳下雕像,在庙边的树林里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时的眺望一下通往村里的路,可那里一直是空荡荡的。
我的心忽然失落起来,渐渐变成一种压倒一切的饥饿感。我焦虑的转过头,面对着河神庙红漆剥落的殿门。
虽然几乎总在这个偏僻的庙宇前与别人厮混,但是这却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栋建筑来。
由于工业的侵入,镇上的居民似乎早就丧失了对神祗的信仰,于是这所地方私修的庙宇早就无人关注。屋顶上长满了荒草,青砖废瓦在近来连日阴雨的天气下,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青苔。木头门窗多已朽烂,为了不让人进去,几个窗户已经被红色的新砖堵死。大门上面横着一把已经锈成一团的旧式铁锁。紧紧闭合的两扇门上,居然不知何时被虫豸钻啃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我忽然对庙里面的东西好奇起来,为分流等待的焦急,只好走到古老厚重的庙门前,透过那个虫洞朝里面看去。
由于门窗的封闭,我只能从屋顶破瓦地方透下来的微弱光线来辨认大殿里的事物。首先不出我意外的便是殿内的残破,灰尘和蛛网封锁了每个角落,屋顶的漏雨让门槛内的积水满满当当的在殿内溢漾,几只老鼠还在屋内的积水中游来游去,令我一阵恶心。
我抬头向殿正中的供像望去,不禁惊诧异常,殿中的供台上,根本没有我想象中河神的塑像,而是一方巨大的铜镜,更令我讶异的是铜镜的光泽似乎完全没有被湿气侵蚀和尘土遮掩,依然亮晃晃的傲然矗立在那里,映照着对面的一切,我甚至能从它的里面看到自己透过小孔窥视的眼睛。
铜镜两边倒是有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