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像昨天那样,对我们不顾一眼,只是仔仔细细的拿着那柄小锄刀,小心的挽起兰叶,轻巧的挠动着底下土地僵硬的部分。
她娴静的姿态好像又在告诉我的心什么话,抑或什么印象,但是,为什么我的心就不加速跳动呢?
我忽然憎恶起我的心来,难道也我被这个世界感染的冷酷无情,唯利是图了么?它为什么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对我陈述我应该爱她的事实,却没有一点爱的表示呢?
我不能变冷,我摸着自己热气腾腾的心脏说。
咖啡女孩快我一步,先走到她身边,蹲下去和她面对着说:“喂,你看今天有什么我们帮忙的?我这个人呢,说话不喜欢吞吞吐吐,就这么直来直去的,你不要见怪,有话就说!”
园艺女工根本就当旁边没有这个人似的,连头都不抬一下,只管一下一下的挥动着自己的小锄头。
我怕她因为女工的冷若冰霜再度发火,想把她拉到一边,不想她却很大度的朝女工笑了,很自觉地走到屋旁的木椅上坐下,手习惯性的伸到了河马胃中。
“不许吸烟!”女工忽然抬起头来喊。
“靠,你会说话了?——我没想吸烟,只是吃块口香糖而已,怕自己的口臭弄脏了这里的空气。”
园艺女工终于站起身来,轻轻拂着衣服上的土说:“你们吃早餐了么?可以吃我的,今天给带过来的比较多。”
“哇,终于混熟了。昨天赶我们走,今天居然有饭招待……”
我使劲拽住她,以免再说出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她却找个机会,把嘴凑到我耳边说:“别管我,我这是激将法呢!要不她一天不说话,你也傻等一天啊。谈恋爱嘛,不谈,怎么爱?”
“就你道理多。”
“说不过我就别说。”她吹着口哨,大摇大摆的朝木屋走去。
如果让我用什么词来形容这间屋子的话,那必然是森寒。屋子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在窗外厚重树荫的荫蔽下,几乎没有光线可以透进来。旷大的屋内,由于只住着一个人,如同常年无人问津的渡口一般萧条零落。好在屋里和外面一样纤尘不染,简简单单的放着几件原木色的橱柜,东西都安置的井井有条,让人看起来赏心悦目,好像生来就是应该去那个位置的一样。我的心中忽然滋生起来一丝亲切感,和那天在咖啡女孩室友的屋中触摸那幅帆船油画一样的感觉。
园艺女工把切片面包放进烘烤机里面烤了一下,然后随之端上来热乎乎的法式煎蛋和火腿,每人还配着一块酥软的奶酪蛋糕。
我忍不住咽口口水,不是因为它们的美味,而是因为它们的温度。
咖啡女孩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那份一扫而光,然后满足的擦着嘴说:“真酷,喂,明天还有没有我们吃的?不要怕,我的胃其实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如果送来的多,还有。”园艺女工平淡地说,声音如同我正喝的白开水一样索然无味。
“一会儿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呢?你看,我都全身武装了。”咖啡女孩拍着自己那一身行头说。
“是啊,尽管吩咐吧。”我好不容易才搭上腔。
“你和我去给龙爪槐剪枝吧,”她指着我说,然后又示意咖啡女孩,“你,去给西面草坪上的美人茶浇浇水,同意?”
“同意。”
“完全同意,你就是叫我把满园花草都拔个干干净净我都同意……”
我们三个在小木屋门口分别,我帮园艺女工扛着梯子,背着工具袋朝着环岛西部走去,而咖啡女孩却垂头丧气的往东侧走去。
“喂,过一会儿就喊我一声啊。”她不忘对我叮嘱说,“否则一个人在那边,挺害怕的,这个地方,除了咱们三个,连个会蹦跶的都没有。”
园艺女工默不作声的从工具袋里拿出两把歪嘴剪刀,递给我一把,然后自己戴上手套,也不问我需不需要,就直接站到槐树下面,对那些低垂的偏枝修刈起来。
我没有戴手套,估计把握剪刀的姿势也不对,所以没弄多久便拇指酸疼,一块皮肤红彤彤的,似乎随时准备隆起一个血泡来。
她瞥我一眼,没有一点表示,继续嚓嚓嚓地把那些软弱的枝条剪的到处纷飞。
我换了一只手,仔细模仿着她的动作,顺便可以跟她搭上几句话。
“对不起,我这么握对不对?”
“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
我一剪刀下去,那根不愿意离开母亲怀抱的幼枝恼怒异常的蹦将起来,啪地打到了我的眼上。
“妈的……”我张口骂道。
“这里不允许说脏话。”她看我一眼,语调毫无起伏地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呢?”我试探性的接触她。
“一直就在这里。”
“在这里出生的?”
“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就在这里。”
“这里怎么没有鸟呢?这么多树?”
“都被汽车的噪音吓跑了。”
“连虫子都没有。”
“我大量使用杀虫剂。所以,告诉你,这个岛上的什么东西都不能吃和随便接触,小心中毒。”
“你真的不认识我么?”
“印象里从来没有。”
“可我总是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的心也一直这样告诉我来着。”
“心?”
“是啊,”我拍拍胸膛,“它总对我说,爱这个女孩吧,爱她吧,就是这样说的,你不要见怪。”
她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在梯子上,苍凉地望着我说:“我已经失去了心……”
我也怔在了那里,风又溜了过来,旁边栾树的身影晃动着,我看到我的影子似乎也在摇摆。
“你没有心,那你怎么生活?”
“我的心没在我的身体里,或者说,我的身体里面的,不是心。”她的话里面透出冰冷的气息,仿佛朔风吹来,令我浑身乍寒。
我这次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剧烈的晃动,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我一阵眩晕,迷迷糊糊的向地上栽去。
在我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自己恍惚听到隔着环岛中间树林的另一侧,咖啡女孩在大声尖叫着:“快来人啊!我关不上水龙头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十六、
我俯视着下面,看见驺慕宜在雨中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被一根抽杆迅速地打到头上,他扑通一声又倒了下去,砸在烂泥中间,鲜血和污淖把头发染成了一团红黑不分的浆糊。
除了早已逃命的一些投机者外,季风会站着的热血青年们没有因为头领的倒下而军心动摇,他们还在和白木组、黄云派的人浴血奋战。虽然人数上毫无优势,就信心来说,他们也明知此仗必输无疑,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驺慕宜的的确确培养出来了一些和他一样的大脑有缺陷的莽汉。
屠芙坐在我的身边,不时的发出刺耳的大笑声,像蛆虫一样恶心地笑声,我只有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土坡下面泥沼里的斗殴中去,全力忘记身边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他妈的,爬起来再打啊,孬种!”她放肆的尖叫着。
“你有种就下去打,别他妈跟荡妇一样浪叫影响我心情好不好!”我厉声骂她。
屠芙像镇子上其他庸俗不堪的女人一样,如果被骂了,她们反而倒觉得很爽的样子——她用兴奋的颤巍巍的声音对我说:“他妈的,我从小就最爱看打架,我要是男的,也会举着棒子,冲下去噼里啪啦的乱砸一通,看这种血光飞溅的场景,太爽了!”
我没有再继续搭理她,这次不是驺慕宜邀请我来的,他估计也预感到了这仗凶多吉少,所以根本没有叫我和金来观战。我之所以现在坐在这里,是屠芙特意提出的,她听到斗殴的消息,就像野狗闻到尸体的臭味一样,迫不及待的扑了过来。
“你他妈真狠,自己兄弟被打成那样了,眼皮都不带眨的。”她火辣辣地看我一眼,手指着下面不远还在泥里挣扎的驺慕宜说。
我避开她长矛一样刺来的目光,淡淡地说:“反正他也是为了享受这种虐与被虐的快感,我又何必自以为是的去干涉?——谱牒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妈的,今天才第几天?到时候会给你这个孙子的。”
“都第五天了,提醒你一下。”
“日你的,影响我心情看戏——你兄弟真牛,又站起来了!”
驺慕宜终于从一堆被践踏的、躺在泥水里呻吟的伤者中爬了起来。他摇晃着站定,血水早已经模糊了双眼,目力所及,都是一片旺盛鲜红的颜色。他迷迷糊糊看到了自己的弟兄们在咬牙切齿的和敌人拼杀厮打,他们的头上、身上都沾满了斑斑血迹,那简直就是英雄的象征。英雄,自己曾经想过做一个英雄,但是那时候觉得,这个称呼太遥远,太不可触及。从有镇子以来,曾经有几个人才被尊称为英雄呢?父亲年轻时候厮杀几十年,镇上人无不宾服,但是他连镇子的帮派都没有统一就退隐了。而自己呢?要是论英雄来说,那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而已,只希望自己能成为镇子上最大的流氓,把其他的团伙全部搞定罢了……
他晃动着身子,想从一个更广阔的视角来仔细看看这场争斗,想把这时的一切都印记在脑海之中。这是他稀里糊涂和镇上帮派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场,自己最好的弟兄们都在殊死搏斗,他们中间必定有许多人身负重伤,可能一个月也爬不起床。季风会的势力,在这一仗注定要丧失殆尽。没有想到自己制定的攻击计划这样草率愚蠢,要是早征求一下小昼的意见就好了,都怪自己这些日子忙着打仗,根本没有去关心他……
金见到自己被打得这样凄惨的样子,应该会十分失望吧,她肯定会厌弃我。我知道,在她心中,我或许已经算是英雄了,她一直那么对我那样崇敬,我在她心中肯定是高大而不可动摇的地位。但是现在一败涂地,估计镇子上没有女生会喜欢自己了,无法想象金用鄙视的目光扫射自己,还会冷笑着说:大慕,我觉得自己看错人了,你原来是一个脓包而已。
父亲会怎么看自己呢?自己一直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他曾经说过,我自己的成就会超过他。可是现在,自己给驺家丢人了,给打了一辈子架从没有失手过的父亲丢人了……
驺慕宜猛然大叫一声,甩得头上的污泥横飞。他像一只受伤的狮子弹了出去,捡起来地上的一根抽杆,“啪”的一声打到了一个敌人的头骨上,那个人连哼声都没有出来就一头栽倒在地。抽杆被震裂成两截,击飞的那一半像箭一般反弹出去,正插到另一个敌人的脖子上,他惨叫一声,扔下木杆,捂着脖子上涌出的鲜血,一路哀号的朝家跑去。
大慕的苏醒让更多的人包围了上来,他毫无畏惧的也迎头冲上去,把手中剩下的半截抽杆插进了一个人的小腹里,我和屠芙又听到一声尖叫,她兴奋的吧唧起嘴来:“啧啧,你兄弟,太他妈牛了!”
二十多个人的抽杆几乎同时对着驺慕宜举起来,手无寸铁的他用两只沙钵大的拳头左击右挡,双手顿时血肉模糊了起来。
“要他的命!”我听到下面不远的地方,一个膀大腰圆,丑陋不堪,站在圈外叉腰立定的观战者厉声吩咐道。
“妈的,那个人就是你姘头的哥哥,”屠芙继续用最恶毒的语言撩拨着我,“干,二十多个打一个人,还算不算玩打架!镇上的规矩,打架是打架,不能要命的!”
二十多只抽杆又纷纷举了起来,驺慕宜摇晃了一下,使尽全力站在那边。
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小昼,爸爸,金!你们忘了我吧!”
他再度迎头冲上去,用双臂抡开砸过来的棍棒,把自己已经皮开肉绽的手指捅进一个敌人的嘴里。
我感到自己的眼角泛出来什么热热的东西,那是我几十年没有感觉到的泪液。
“还他妈等什么?冲啊!”屠芙腾的站起来,一把拉扯起我,跃下高坡,朝着驺慕宜的方向狂奔过去。
我们借着从高地俯冲下来的冲击力,一脚踹开两个正在举棒殴打的敌人,我扑到已经头破血流的驺慕宜身上,护住他的身体。屠芙睚眦尽张,从敌人手中劈手夺下一根抽杆,跳起来杵在他们头上。
会里面其他的勇士们见自己的头头受伤,早就向这边靠拢过来,我们的冲击使东北两派的敌人刹那间有些措手不及。季风会余留下来的弟兄趁机保护住我们,我背起驺慕宜,向场外撤去。
“出场勿追”是镇上的规矩,东部黄云派和北部白木组地看见敌人已败,都收住脚步,恣情的放声欢呼起来。
我们继续冒雨往镇上的医院跑去,驺慕宜的血不停的流着,从我的眼前滴下来,溅到下面雨水里,绛红的血滴很快被泥泞的雨水吞没,再也寻不见踪迹。
“小昼,是你么?”我听见背上的驺慕宜在浑浊不清问。
“嗯,大慕,放心,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小昼,我对不起你,这些天忙着打架,都没有跟你好好说过一句话。”
“别乱想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小昼,你知道,我偷看金送给你的书了——虽然我不懂——但是我记住了一句诗——‘与君世世为兄弟’……”
我感到自己的肩头剧烈的抽搐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我停住脚步,托紧背在自己身后的驺慕宜,像被遗弃在荒野上的无助孤儿一样,放声大哭。
十七、
“他是中毒了,他的心太新鲜,受不了这个岛上的冷毒。”
这是我的神志逐渐恢复的过程中,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不会死吧?他要是死了,我要你的命,靠!”
我用力张开眼,从喉咙里勉强吐出一句话来:“谁说我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咖啡女孩看到我苏醒过来,激动的一把拉住我的手。
“你终于活过来了!我以为自己生意做不成,又要破费一笔安葬费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这种无稽的语气,丝毫没有以前的厌烦感,她的话听起来就像春天的细雨般,那么的温和亲切。
我想对她微笑,但是脸上的肌肉都被冻僵了一样,怎么也做不出一个动作。
“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离第二句可能要一段时间,因为声带需要复苏——你需要休息,没有关系,过一天就好了,不过,外面的工作还是不要做了。”园艺女工给我拿来一杯冲好的药茶,给我喂了下去,那药味凉的发苦,如果我还能有力气的话,我会一股脑儿的从胃里把那些液体抖落出来。
“如果能在这里呆着也可以,屋子里面是没有毒的。”
“你为什么把这么漂亮的地方搞得像毒气室一样?”咖啡女孩忿忿地说。
“那样不会有虫子和鸟,不喜欢活着的东西。”
“靠,那你自己不怕中毒么?”
园艺女工忽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生长出来表情,虽然这表情转瞬即逝,但是我还是捕捉出来一丝人的气息。
她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我每天都在中毒。”
我的心忽然剧烈的疼痛起来,是不可描述的那种麻木痹痛——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我在另一个世界上得不到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也将同样失去。怀着这样的念想,我悲哀的几乎再度昏厥过去。
爱这个人,快爱这个人吧,没有时间了……心在不停地说着。
园艺女工刚安顿好我,转身就走出木屋,继续侍弄外面的那些花草树木。况且方才咖啡女孩把东边环岛用水龙头浇得一塌糊涂,恐怕得有好长时间修整了。
咖啡女孩看着躺在床上虚弱无力的我,一直紧皱着眉头在想着什么。
我张张嘴,但是声带好像被冻僵了一样,依然发不出声音来,只好驰骋自己还能够自由的目光,认真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住人的东西,一切都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甚至没有一丝特殊的颜色来装饰,爱斯基摩人的冰雪小屋,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唯一引起我注意的,却是落满灰尘的橱柜上一个很大磨砂玻璃花瓶,花瓶口被一个木塞紧紧封住。橱柜和瓶子都在瑟缩在偏僻地方,仿佛被忘记扔掉的垃圾一样随意丢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