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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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的沙-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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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像啤酒一样清澈,上面还有白色的泡沫,水的流动听起来像音乐。他的日子过得
惬意无比。潮湿柔软的空气形成露珠,滴在他斜纹软呢的衣服上;榛树树枝上的水
则流入他的颈背里。

  几乎一整个礼拜,他脑子想的、口中说的、嘴里吃的都是鱼。

  然后,有一天傍晚,在吊桥下他最喜欢的池塘里,他的安心与满足被打破了。

  他在水里看到一个人的脸。

  在他的心脏还没有从嘴里跳出来之前,他就意识到这张脸并不存在于水的表面,
而是在他的眼睛里。那是一张死白的脸,有着轻率的眉毛。

  他嘟囔着骂了句脏话,然后对着池塘远处狠狠地抛出钓竿。他和七B 已经没瓜
葛了。过去他在对七B 的情况全盘误解下生出对七B 的兴趣。他认为七B 和他一样
深陷恶魔的罗网里,为自己勾勒出一张完全荒谬的七B 图像。结果七B 的卧铺隔间
里,酒徒的天堂不过是倾倒的威士忌酒瓶。他不再对七B 感兴趣:他只是一个非常
平凡的年轻人,身体健壮却可怜地在一次夜车旅程中以一种相当没尊严的方式结束
了生命。他摔倒后用手和膝盖挣扎攀爬,直到断气为止。

  “但他写了这几句关于天堂的诗。”一个声音从他的心底升起。

  “他没有,”他对着从心底升起的声音说。“没有一丁点证据证明是他写了这
些诗句。”

  “还有他的脸,一张不平凡的脸,这是一张一开始就征服了你的脸,早在你开
始思索他的天堂之前。”

  “我没有被征服,”他说,“因为职业的关系,我自然而然会对人感兴趣。”

  “真的吗?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这间充满浓重威士忌气味的卧铺里倒下的是一
个肥胖的商人,他脸上的胡子像没修好的篱笆,一张脸有如煮得太熟的布丁,你仍
然会对他有兴趣? ”

  “有可能啊! ”

  “你这个不诚实的混蛋。从你看到他的脸,注意到酸奶酪对他的粗暴的态度的
那一刻起,你就是七B 的拥护者。你从酸奶酪的魔掌中拯救他并帮他把外套抚平,
就像个母亲整理他小孩的披肩一样。”

  “闭嘴! ”

  “你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并非你认为他的死有何疑点可言,而纯粹是因为你想
知道关于他的事。他年纪轻轻但已死去,曾经轻率而且活生生过。你想知道他轻率
而且活生生时是什么样子。”

  “好吧! 我想知道。我还想知道谁将是林肯郡的新宠,我的股票在今天的开盘
价多少,还有珍·凯斯的下一部电影,但我不会因为其中任何一件事而失眠。”

  “不会,不过你也不会在你跟河水之间看到珍·凯斯的脸。”

  “我并不想在我和河水之间看到谁的面孔,也不会有任何东西出现在我跟河水
之间。我来这里是为了钓鱼,没有任何事能妨碍我这个目的。”

  “七B 也是为某件事北上来的,我怀疑那是什么? ”

  “我怎么知道? ”

  “不管怎么样,绝对不会是钓鱼。”

  “为什么不是? ”

  “没有人会跑五六百英里来钓鱼,却不带任何钓具。

  如果他还灵光,他至少会带着自己喜爱的鱼饵,即使他打算租钓竿。“

  “是的。”

  “也许他的天堂是提南欧,你知道的,就是盖尔人的那一个,那是很有可能的。”

  “为什么很有可能? ”

  “据说提南欧岛远在西边,远离着最外围的岛屿。它是个青春之岛,永恒的青
春之岛,是盖尔人的天堂。但到底是什么护卫着这通往天堂之路? 似乎是有着歌唱
的沙的岛屿,还有岛屿的石头站着就像人在走路一样。”

  “还有会说话的野兽? 你发现它们也在外岛? ”

  “我发现了。”

  “你发现了? 它们是什么? ”

  “海豹。”

  “噢! 走开,别烦我,我现在忙着钓鱼。”

  “你也许是在钓鱼,但是你什么鬼东西也没有钓到。

  你的钓竿可以收起来了。现在你听我说。“

  “我绝不会听你说。好吧! 就算这些岛屿中有歌唱的沙,有能行走的石头,也
有饶舌的海豹,那都跟我没关系,而且我也不觉得跟七B 有什么关系。”

  “没有? 那他来北方干什么? ”

  “也许是来埋葬一位亲戚,来和一个女人幽会,或者来攀岩! 我怎么会知道?
我又为什么要在乎? ”

  “他将会在某处的凯利多尼亚饭店停留过夜。”

  “他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会在哪里过夜? ”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如果他打算在一家叫瓦佛利的旅馆过夜,怎么会有人荒谬到说他要去‘抢凯
利’? ”

  “如果他是要去格拉达,我打赌在格拉达绝对不会像内地有旅馆叫凯利多尼亚
这种难听的名字。如果他去格拉达一定会经由格拉斯哥和欧本。”

  “不尽然。经史衮去,路程又短又舒服。他也许讨厌格拉斯哥,很多人都不喜
欢那个地方。要不然你今晚回到住处时就打个电话给史衮的凯利多尼亚饭店,查查
看是否曾有一个叫查尔斯·马汀的人打算在那里过夜? ”

  “我才不做这种事! ”

  “如果像你这样拍打河水,会把河里的鱼都吓死的。”

  晚餐时他心情郁闷地回家了,除了没抓到鱼,还失去了平静。

  一天的工作全做完了,小孩也上床睡觉了,客厅里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
他的眼光从手上的书游移至房间另一端的电话,电话摆在汤米桌上,静静地放在那
里,吐露出一股潜伏的力量,不断地对格兰特招手。只要他拿起话筒,就可以跟美
洲太平洋沿岸的人讲话,跟大西洋中每个人迹罕至的小岛上的人讲话,跟地表上空
两英里的人讲话。

  他也可以跟史衮的凯利多尼亚饭店的人讲话。

  他压抑着这个念头,心里的愤怒渐渐升起,这样过了一小时。然后,罗拉去准
备睡前酒;汤米把狗放出去;至于格兰特,则像个橄揽球球员一样冲到电话旁,而
不是以文明人正常地走过房间的速度。

  他拿起话筒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电话号码;他放下话筒,觉得自己获救了。
他起身想要回去看书,没拿起书却拿起电话簿。如果他不跟史衮的凯利多尼亚饭店
的人讲话,今晚就得不到宁静了。虽然这个代价有点愚蠢,但要得到宁静可真是够
便宜的了。

  “请问是史衮1460……凯利多尼亚饭店?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两个礼拜前是不
是有一个叫查尔斯·马汀的人跟你们订房间? 噢,好,谢谢,我等。没有? 没这个
名字? 噢,非常谢谢,很抱歉打扰你了。”

  那就这样了,他想。话筒“砰”的一声放下来。就他而言,七B 的事到此告一
段落了。

  他喝了令人舒适的睡前酒,然后上床,清醒地望着天花板。他关上灯开始使用
自己对付失眠的独家秘方:假装自己今晚必须熬夜。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发明出这套
方法了,前提很简单:人类的天性就是想去做被禁止的事。直至目前为止这个方法
始终很奏效。他只要假装不能睡觉,眼皮就会开始下垂,这种假装正好可以除去睡
眠最大的障碍:越是害怕睡不着就越容易睡不着。

  他的眼皮像往常一样垂下,但脑子里有个铃铛不断地响着,就好像笼子里的一
只老鼠一样:

  说话的兽

  静止的河

  行走的石

  歌唱的沙

  能够完全静止不动的河流是什么? 又跟那些岛屿上的什么东西有关? 不会是冰
冻的河水吧,岛上并不多雪或霜,那会是什么? 是河水流进沙里,停止在那儿吗?
不,发挥点想像力吧! 静止的河,静止的河? 也许图书馆馆员会知道,在史衮一定
有大型的公共图书馆。

  “我以为你对这些没兴趣了。”那个声音说。

  “你去死吧! ”

  他是一个技工,这是什么意思? 技工,这个字眼有各种可能性。

  不管他是做什么的,他都成功到有能力坐头等卧铺。

  过去这可算是百万富翁的享受呀! 而他花了这些钱,从他所携带的行李箱来判
断,只是为了一趟短暂的拜访。

  是拜访一个女人? 也许! 是那个承诺要等他的女孩? 但她是法国人。

  一个女人? 没有一个英国男人会为一个女人跑五百英里,但法国男人就有可能,
尤其是一个会因女友眼睛乱瞄而捅她一刀的人。

  说话的兽

  静止的河

  噢,天啊! 不要再来了。你的想像力必须停止了,以免你兴起一股必须写下某
些东西的冲动。如果你的想像力过于活跃,你会进入一种被某些想法盘踞而无法抽
离的境地,你会因为自己所勾勒的庙堂的美妙台阶而狂喜不已,愿意拼命工作赚几
年钱,空出假期,好真的到那里去。

  再强烈一点的,可能会变成一种强迫性的热情,让你放下所有事情,去寻找那
个令你心存挂念、挥之不去的东西:比如一座山、博物馆里的绿石头像、一条地图
上没有标明的河,或是一点点帆布。

  七B 勾勒出的图像到底诱惑他到何种地步? 足够让他展开一段寻找的旅程? 还
是只够让他写下来? 只因为他写下了这些铅笔字。

  当然这是他写的。

  这些文句是属于七B 的,就好像他的眉毛和他那一手男学生的字体,都是属于
他的。

  “那些字体? ”那个声音挑衅地说。

  “是的,那些字体。”

  “但他是马赛人。”

  “他有可能在英国受教育,不是吗? ”

  “再过几分钟你就会告诉我他根本不是法国人。”

  “是啊! 再过几分钟我就会这样做了。”

  但是显然,这是进入了幻想的境地里。七B 根本毫无神秘可言,他身份明确,
有家人,还有一个等着他的女孩。

  他确确实实是个法国人,他用英文写下这段诗句,纯粹是偶发的。

  “他也许在克拉伯罕上学。”他极度厌恶地对那个声音反驳说,然后立刻进入
梦乡。

                第五章

  他早上一醒来,右边肩膀就开始风湿痛。他躺在床上愉快地想着这件事。潜意
识一旦和你的身体联起手来可真是威力无穷,它能提供你任何想要的借口,而且非
常高明诚实。他所认识的某些为人夫者,每当老婆即将出门走亲访友时,就开始发
起高烧,出现感冒症状。他也见过一些强悍的女人,在挥动的剃刀面前稳如泰山,
但被问及一些平凡问题时反而晕得不省人事。( “被告是否在警方交叉询问中备受
折磨,以致昏迷十五分钟? ”“没错她昏倒了。”“这不可能是假的,不是吗? 医
生都说她状况危急,很难救活。这样的崩溃正是因为警察的交叉询问所导致的。”
等等) 哦,是啊! 潜意识和身体总能合作无间地捏造一些事实,而今天它们联手使
他远离河流。今天他的潜意识要他去史衮,找那里的公共图书馆馆员谈谈。此外,
他的潜意识也记得今天是市场开放日,汤米会开车去史衮。

  因而他的潜意识就开始游说那个一味谄媚的身体,藉由两者的密切合作,把先
前肩膀的肌肉疲劳增强到关节无法动弹。

  非常干净利落。

  他起来穿好衣服,每举一次手臂就抽痛一下,然后他下楼央求汤米让他搭便车。
汤米听到格兰特身体不适非常难过,但知道他要一起去史衮又觉得很高兴。他们俩
在一起很快乐。这个温暖的春天早晨,格兰特心里充满了搜寻线索带来的喜悦,因
此等他们都已经到了史衮的郊区,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车内。他被关在车
子里。但他非常得意。

  他答应汤米,中午和他在凯利多尼亚饭店碰面吃午餐,然后就去找公共图书馆
了。他还没走出多远,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高地飞行列车应该数小时前才到达
史衮。这种火车全年无休,每天夜晚启程,隔天早晨到达史衮。因为火车服务员习
惯固定服务于同一班次,隔天与另一批服务员轮班,所以有可能今天这一班高地飞
行列车上刚好有摩德·葛雷邱。

  因此他改变目标,转往火车站。

  “今早伦敦邮件到达时,你在这里值班? ”他问一位服务人员。

  “不是,早上是拉奇值班。”这个服务员回答。然后噘起嘴巴吹了个口哨,声
音响亮得能与火车的引擎媲美,接着头往后倾呼叫远处的同事,然后继续埋头读《
号角日报》的赛马版。

  格兰特上前去招呼这位慢慢走来的拉奇,问他同样的问题。

  是的,拉奇早上在这里当班。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摩德·葛雷邱今天是不是在这班火车上服务? ”

  拉奇说对啊,老家伙是在这班火车上服务。

  是否可以请拉奇告诉他,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个老家伙? 拉奇看了看车站上的时
钟,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是的,拉奇猜得到葛雷邱现在在哪里。他会在老鹰酒吧,等着看有没有人请他
喝一杯。

  于是格兰特走到史衮火车站后面的老鹰酒吧,发现拉奇说的大致不差,酸奶酪
确实在那里慢吞吞地喝着半品脱的啤酒。格兰特为自己点了杯威士忌,然后看见酸
奶酪的耳朵竖了起来。

  “早安! ”他很愉快地对酸奶酪说。“自从跟你说完再见后,我钓鱼钓得很开
心。”他很高兴注意到酸奶酪的脸上亮出希望来。

  “我很替你高兴,先生。”他说,假装记得格兰特。“是在泰谷? ”

  “不是,是突利谷。对了,你那个年轻人是死于什么原因? 就是那个我要下车
时,你试着要摇醒的那个人! ”酸奶酪的脸上升起强烈的敌意,掩盖了原先的急切。
“你不跟我一起喝? ”格兰特再补充一句说。“威士忌? ”酸奶酪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容易了。酸奶酪仍然怨恨那个死人给他造成的不便,因为他甚至得利
用休息时间去警察局接受讯问。格兰特心想,这就像应付一个刚学会跑的幼儿一样
简单,你只需摸一下,就可以引导他去你想要的方向。

  酸奶酪不仅讨厌去接受讯问,还讨厌整个审讯过程以及每一个和审讯有关的人。
在极度的厌恶和两杯双份威士忌的作用下,他提供给格兰特最详尽的细节,包括每
个人和每件事。这是格兰特第一次把钱花得这么有价值。

  这个案子从头到尾他都参与,从七B 在休斯顿首次出现,到验尸官裁决为止。
他是所有原始资料的来源,而且提供资料时就像酒吧里打开的啤酒桶。

  “他以前曾坐过你服务的班次? ”

  没有,酸奶酪之前从没有见过他,而且很高兴以后不用再见到他。

  这一瞬间格兰特的满意一转为憎恶,要再继续听酸奶酪讲半分钟就会吐了。他
让自己走出老鹰酒吧柜台,去找公共图书馆。

  公共图书馆的恐怖真是难以形容:一大栋猪肝红的石头建筑;但相较于刚才和
酸奶酪的会晤,倒还有精致文明的气息。助理人员很迷人,而管理员身上还散发出
一股褪色的优雅,领带不比眼镜边的黑色丝带宽。要想除去令人厌恶的摩德·葛雷
邱的影响,这里是再好不过了。

  矮小的塔利兹克先生是奥克尼来的苏格兰人,虽然他自己说奥克尼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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