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的生命消失了,也许是当场死亡吧?而他最後看到的是明宏的脸,他跌落在以飞快速度奔驰而来的巨大金属块的前方,在金属车体碰撞到他前的那短短一秒,两人的视线交错相会了,松永露出惊吓的表情——明宏就近在身侧的事实似乎比自己从月台上摔落,还有电车就迫在眼前更令他惊讶,迎面而来的电车发出急刹车的声音,明宏听到车轮那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锐摩擦声。
有位女性跟他们站在同一个月台,此时视线正与明宏对望着,她露出十分惊恐的表情并从明宏旁边逃开。听到刹车声,刚刚可能还靠在剪票口房间内暖炉边的站员一跃而出,明宏转身开始逃跑,他觉得是恐惧感迫使他这麽做的,是他的脚自己擅自决定这麽做的……而现在,明宏就潜藏在阿满的家中。
明宏缩着身体窝在客厅一角,感受着不怎麽好的感觉;这房子的主人阿满躺在暖炉前面,一动也不动。如果她能到别的房间去该过好啊!但这是她的家,自己根本不该有这种想法的。他觉得很对不起她,可是警方会四处搜寻,他无法回自己的公寓,警察不需要花费太久的时间就会知道尸体的身份,以及身为同事的自己怀有杀意的事实。
她的房子是附近建筑物当中比较大而老旧的木造二楼式房子,正门面对着小巷子,背後有铁轨;两边是以围墙相隔的民房,房子被围墙和门所围绕,只有面对铁轨的部分没有围墙,不过房子和铁轨之间的树木也形成一道界线,应该是继承父母或祖父母的房子吧?走廊的地板和柱子是表面带有光泽的黑色,反射着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好像濡湿了一般。明宏藏身的房间某一角有柱子,表面留有几个已剥落的四角形贴纸痕迹,但是粘胶还粘在上头,沾附了灰尘和污垢,明宏可以想像躺在面前的她小时候将贴纸贴在柱子上的情景……突然门铃响起,缩着身子躺在暖炉前的阿满有了反应,站起来去拉开西侧的拉门离开客厅,脚步声朝着玄关的方向走去。
好像是有人来访,如果是看得见的人走进屋子的话,明宏就得躲到别的房间才行。算准阿满远离了客厅之後,明宏在蜷缩四个小时之後首度站起来,他打开北侧的拉门,走进厨房——一进入这房子的时候他就确认厨房有後门,以备万一有什麽情况,他可以从後门离开——厨房比房子的其他部分要来得新,从地板、壁纸、火炉、流理台的状况来看应该是增建的,在约十坪的空间中央有一张桌子,桌子四周摆放着四张椅子,而东侧的墙边设有流理台和还有几扇窗户。但是窗户外头便是一排茂密的树木,所以看不见窗外的任何景色。
靠近走廊上的墙上有大型的橱柜,可以看到玻璃门内堆着盘子和杯子,明宏将身体靠在柜子上,竖起耳朵倾听。柜子旁边是通往走廊的拉门,现在是敞开的,因此人们在玄关处交谈的声音可以越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以微弱却清楚的音量地传进他耳里,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派出所来的……」
闻言明宏顿时神经一紧!所幸派出所的人在知道阿满的眼睛看不到之後,立刻担心她的生活起居,才告知来访的用意;听来好像是在搜寻可疑的人物,明宏立刻察觉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人。阿满并没有任何对警官有用的情报,明宏从她的答复中知道,她没有发现到他的存在,等到派出所的人走後,阿满关上玄关的门。
明宏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将身体从原本靠着的柜子上移开,打算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也许是太过紧张,不知不觉把全身的重量都靠了上去的关系,在明宏起身时,橱柜微微地晃动使得堆放在里头的餐具发出声音,导致在走廊上正要回客厅的阿满停下了脚步,明宏当场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她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发现有人入侵了吗?万一她发出尖叫声企图寻求帮助怎麽办?明宏竖起耳朵,伺察着走廊上的动静。
她突然间从明宏眼前的入口处出现,她踩着安静的步伐走进厨房,走过屏住呼吸,紧张不已的明宏面前,她一走动,厨房内的空气随之飘动,轻柔的风拂过明宏的脸。事实上,她可以用快得让人不禁怀疑她看得到东西的速度在这房子里走动,明宏入侵这间房子不到半天的时间,便发现这项特点,但现在她却以十分缓慢,以细察四周动静的速度一步一步地往前踩踏。明宏原本很担心她发现他的气息,不过瞧她并没有发出尖叫声没命似地逃跑,而是用手摸索,然後开始洗起堆在流理台上的餐具,这样的举动让僵立在厨房内的明宏总算松了口气,心想看来她似乎还没有发现异状——当他们两人同在一间房间当中时,走动或活动身体都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她会听到声音,但是当她在清洗碗盘或使用吸尘器时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她可以用和正常人一样的灵活速度来操控水龙头将餐具上的泡沫清洗干净,明宏利用这空当回到客厅的角落。
双脚一踏到外头,整个身体便不自觉萎缩起来,待在家中所感觉到的黑暗和外头感觉到的漆黑是不一样的;家中静谧的黑暗可以温暖地保护自己不受外界的伤害,但是在外头感受到的黑暗却只会产生恐惧,只要有什麽比较大的声音响起,阿满就怕得全身没办法动弹,例如堆在树枝上的雪因为本身的重量而从树枝上掉落,但阿满并不知道只是雪掉落的声音,她会认为是一个谜样的沉重物体掉落的声音,并因为怀疑那个东西在几秒钟之後也会落到自己头上,而不禁缩起脚步。
如果没有抓住某个人的手臂,阿满就会因为害怕而无法自行外出,而市政府为服务视障者而招募了一些义工,提供扶持视障者的服务,那些义工成为导路人,代替视障者的眼睛来引导视障者。正确说来,阿满所住的城市里的导路人并不是义工,因为负责当导路人的人会去市立身体障碍者协会申请登记,每个小时可以领到一些薪资。
市政府分给阿满一个月七十二小时份的导路券,使用者将那些券依时数交给负责导路的人,导路人再拿票券於事後向市政府请领相当於票券份量的金额,阿满并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几年前有人发起了身心障碍者运动,因而产生这制度,好像是会麻烦人的价值观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壁障,使得身障者不易申请帮助,又有人觉得不给报酬说不过去,而给导路人图书礼券之类的东西,不过加上身障者当中有不少人经济状况并不好,也出现许多附加的问题,直到导路券的制度确立之後,请求帮助的问题就减少了许多。
在打电话联络导路人之前,阿满的朋友花末都会主动担起这个责任,一开始阿满有说明导路券的功用,表示可以给她一点报酬,但是花末坚持不收券。
「我是为了自己想玩才把你带出来的,那些券在你需要找别人带你出门时再用吧。」她这样告诉阿满。
阿满跟花末从小学时就认识了,两人上同一所高中,念同一所大学,结果阿满因为视力的缘故中途辍学,然而顺利毕业的花末并没有找正职工作,现在仍然是靠打工过日子,所以时间方便的时候,她会带阿满到医院去,每个星期她也会拉着阿满的手臂外出,前往超市买点食材堆放在阿满家里——此时阿满站在花末的左侧,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走着,当花末停下脚步,阿满也会立刻停止,当她弯向左右任何一边时,阿满也会紧紧跟随,她觉得自己如同在激流中死命抓住花末的手臂,以避免发生被淹没的惨剧。
其实,阿满有个让她可以独自在外头走动时的拐杖,但是靠着拐杖一个人走路时的感觉跟抓着某个人的手臂走路是完全不一样的,紧抓着的手臂会让她有明确的自信,知道前头不会产生什麽问题,在黑暗中透过手臂感受到他人的存在是她唯一可以确信的光芒来源。
「阿满,你老是窝在家里会让你整个人都腐烂的。」
十二月十三日,花末边数落阿满边半强迫地带她出门,阿满记得小学刚认识花末时,只觉得她是一个内向的人,但是从读国中的时候开始,她愈变愈强势,个性也强悍许多,犹如一只从蛹里面孵化而出,展开翅膀的蝴蝶,阿满为朋友的变化感到欣喜;当一群朋友聚集在一起时,她会率先出来带领大家,决定应该前进的方针,举例来说,在知道有朋友的生日即将到来时,她会只说一句:「我们开个庆生会吧!」便马上从举办生日的会场到蛋糕的准备工作都一手包办,整个活动都可以按照她的想法进行,假日时她会说:「我们到海边去升营火疯狂一下吧!」也曾经突然提议,「我们到动物园去看兔子的眼睛吧。」然後就强押着大家一同前往。
「我们到公园了,草坪好大一片,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今天是平日,所以游园的人不多,天气很晴朗。」
「嗯,我晓得。」全身都可以感觉到太阳温暖的阳光。因为担心冬天室外会冷,为了避免着凉的阿满身上穿着外套,现在却泛出些微的汗水,只要稍微用力深呼吸,便闻到一股像是来自草坪的植物味道,抬头仰望天空阿满只能看见在几乎漆黑的视野当中,太阳那红红的一点像在天空开了个洞一样浮上来,看起来像空中的一滴血,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圆,轮廓也是模糊的。阿满觉得那个红点不久之後便会崩散,融入黑暗当中。
举起手挡住眼睛时,红点便消失,四周完全陷入黑暗当中。阿满常常觉得看不到自己的手脚,身体便和黑暗同化了一般,拿手挡住太阳的强烈光芒的时刻,她能用眼睛确认自己手的存在。
「你站在那边。」花末说,同时用力松开阿满抓住她手臂的手。
「你干什麽?」
一松开她的手,阿满顿时觉得好怯懦,这心情跟在家中完全不一样,宛如被孤伶伶地抛在宽广的黑暗的虚空当中。
「叫那麽大声干什麽?我就在你附近啊。」
她听到花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如果要举出几乎看不见之後有什麽事情改变了,大概就是拉开嗓门大声说话的机会似乎变多了,这是阿满以前不会做的事情,因为不知道对方在何处而会感到不安,尤其当人在外头时,声音自然而然就会放大,以前跟正规的导路人谈话时,对方告诉她这是所有视觉障碍者都会有的倾向。
「你听着,我要站在这里帮你拍照。」阿满转向花末的声音来处。
「别那麽紧张啦!放自然一点!别露出那种表情,你又不是卖火柴的少女!手别放在胸前,自然垂放到身体两边。」
「为什麽要拍照?」
「有一卷底片还没拍完,里头有我之前和打工同事一起吃饭的相片,我想赶快把它用完。」
响起两下快门的声音,喀嚓!阿满听到花末嘟哝的声音,想像花末摆出摄影师的架势,一遍蹲着抓角度一边拿好相机的模样;也响起自己一个人呆立在公园的草坪上的样子,记得花末曾经跟她说,当她睁开眼睛时看起来跟一般人没有两样,所以也许相片上的自己看不出是眼睛有问题的人。
「阿满,我想拍你的侧脸,你看那边。」
「哪边?」
「那件外套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这是我父亲的外套。还是脱掉好吗?」
「没关系,这样就好。」又响起按下快门的声音。
离开公园之後,她们前往一家意大利料理店吃饭。她们第一次去这家店,但是很早以前,她们就听说过这家店的名字,叫作「梅兰莎妮」。
「店面装潢得很漂亮喔!虽然坐落在城中区,但是店家四周却种满了树木,感觉像在森林当中一样,好像魔女的家里喔!」走进店家之前,花末为阿满做了简单的解说。
其实是阿满提议要到这家店的,因为昨天才刚认识的一个女性告诉阿满,她在这里工作,难得有机会外出,阿满想顺便来看看。
「小心,地上有台阶。」
「嗯。」
也许是花末打开店门了吧?店里温暖的起司和奶油味迎面飘来。「两位吗?」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响起,阿满觉得那个声音很熟悉。
「你好。」阿满试着跟对方打招呼,心想着「她还记得吗?也许已经忘了」的猜测,对方顿了一下,随即立刻回应道:「啊!是昨天那位小姐,你特地跑来啊?」
阿满想像她穿着店里的制服,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模样,心想对方似乎也还记得自己,阿满和花末被带往最里面的座位,坐下之後,花末为阿满读了一遍菜单,并且根据菜单上的图片告诉阿满不同的菜名分别是什麽料理。
「刚刚那个人就是帮你捡回衣物的人?」花末把放在桌上的水杯的位置告诉阿满之後问道。
「嗯,好像就住在我家附近,叫做三岛春美的小姐。」阿满已经告诉过花末,昨天三岛到家里拜访的事情——昨天当阿满一如往常在家里发呆时,玄关的门铃响了,出去应门的阿满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发出犹豫的招呼声。
「好像是你家的衣物被风吹跑了……就是这个……」
阿满不认识声音的主人,不过听对方说「就是这个」,她猜想也许是对方把衣物递了过来。阿满迟缓地伸出手,摸索对方递出的东西,对方好像这时才注意到阿满视力有问题。
「啊,是这样吗?」
「是的。」
阿满在空中摸索的手触碰到布料,应该是对方塞到她手上的吧?在这里哦……对方这样的心意传达了过来,摸起来像是衬衫之类的衣物,可能是对方在路上捡到的衬衫,还刻意送回来给她,阿满赶紧道谢,交谈几句之後知道对方住在附近。她还说万一有什麽需要时,就住在附近的她可以立刻赶过来。
「平常我在意大利料理店上班,叫『梅兰莎妮』,下次请到店里坐坐。」她这样说,还说明自己的名字是三岛春美後才离去。
「那很好啊,在住家附近认识新朋友,而且人长得真漂亮呢。」
花末声音当中充满了打从心底感到喜悦的温暖气息,虽然她从来没有明确说出口,但她确实很担心阿满,总是设身处地为老是关在家里,顶多和自己对话的阿满着想,想到此,阿满难免感到抱歉。
「已经要点菜了吗?」
春美的声音响起,是一种温婉而柔软的声音,花末随即帮两个人点了菜。
「等一下,春美小姐。」
眼前是一片黑暗的阿满搞不清状况,但是她推想是花末叫住了原本要离去的春美。
「请你站在阿满旁边,就这样。」在黑暗中响起快门的声音,就那麽一瞬间,阿满看见花末所在的四周染成一片红色,这是闪光灯的灯光穿越眼中深沉的黑暗,传达到阿满的视网膜的结果,接着是底片倒卷和春美的脚步声走远的声音。
「对了!阿满,发生那个事件时,你在做什麽?现场就在你家後面,警察应该有去找你吧?」
「事件?」阿满不解地反问,花末便陷入沉默数秒。可能是怪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吧?
「就是三天前的事情啊!阿满,你不知道车站发生的事件吗?那一天你没有觉得特别吵吗?」
花末说三天前的早上,车站那边有人死了。当对号列车通过时,有个男人从月台上跌下去,被车子快速碾过,好像是当场死亡了。
「经你这麽一提,我记得好像有电车紧急刹车的声音,还有很多人喧闹的声音。」阿满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也没当回事。
「你要撑着点,对了,你知道他为什麽从月台上跌下去吗?好像是又人把他推下去的。」听说犯人确定男人遭到电车碾毙之後,便从月台跳下去逃走了,车站站员说有看到逃跑的男人。
「犯人是男的,还没有被抓到,目前正在逃亡当中,事情就发生在你家附近,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