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被躺在紫嵌黄雕双凤牡丹图样的拔步床上。环顾四周,室宇华丽,陈设精美,一床一榻,一案一架都提醒着这里是华美精致的暗香阁,自己是中山王府的永平郡主江雨霏。
身侧趴着一个人,头上并未戴冠子或方巾,只是用羊脂白玉簪子轻轻地将发束起。有几缕乌黑的鬓发垂落在彩绣百子图的朱红锦被上。淡金色的夕阳笼罩着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身上的每一丝线条在这温暖的光环的渲染下,都变得异常温暖而美好。。。。。。
雨霏看着念远那熟睡而疲惫的面容,心像被一根羽毛轻轻掠过。略动了动僵硬酥麻的手臂,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
念远本就怀着心事,因而睡得浅,这会子只觉着被一只温润而纤细的手触碰着,顿时警醒了过来。见雨霏含笑凝眸,欣喜非常,一把抓住她的一双玉手,连声道:“你可算醒了,渴不渴,饿不饿,那小米红枣粥还在炉子上煨着呢,我这就吩咐她们端上来。还有太医也请过来给你瞧瞧。”
雨霏忙笑拦道:“我很好,你快别忙乎了。又叫她们进来作什么,咱们就这样清清静静地说会子话儿不好吗?”
念远起身来拿起黄花梨梅花纹方桌上那柄透明珐琅瓜瓞绵绵纹提梁壶倒出一盅梅子茶来。关切道:“才刚醒,想必嘴里没味。不如用茶漱漱口去了那点苦味就好了。”
又道:“你可知自个儿竟昏睡一天了。要不是太医说不妨事,我定要进宫向太后去求那千年灵芝来才罢。”
雨霏轻啐道:“你也太蝎蝎螫螫了。不过是夜里不妨受了些寒气罢了,哪里就用得着那吊命的玩意儿了。”说罢,就着念远的手轻抿了一口,调侃道:“要子陵做这些下人的活儿,真真是我轻狂了呢。”
念远洋溢着笑意的脸上顿时黯淡下来,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真是个没出息的丈夫。竟没保护好你和咱们的孩子。”
雨霏闻言,脸颊登时飞上了一抹红晕,低头只管拧着锦被,含羞道:“你都知道了?”
念远语气里有些责备道:“这么大的事儿今日若不是太医诊出来,你到底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雨霏见念远眉头紧皱,眼眸中隐隐透着一丝伤心与挫败,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出声分辨道:“其实我也只是有些怀疑罢了。这几日事情一件连着一件,竟也没空细想。”
念远听了这话,轻轻抚摸着雨霏乌黑垂顺的秀发,脸上满是自责与懊恼:“都是我连累了你。若是你有半点闪失,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雨霏悄悄握住他冰冷的双手,正色道:“子陵又何必自责。夫妻本为一体。那肖氏要对付的不只你一个。这回倒还要多亏你查出内里究竟,才没让肖氏的阴谋得逞。”
念远笑道:“这还不是要得益于霏儿的聪慧。若不是你当日借包扎伤口在我的手心里暗暗写下一个‘绣’字,只怕此刻子陵依旧处于困顿被动之中呢。”
雨霏乃叹道:“只是这回没有借此一举将肖氏扳倒逐出府去着实可惜。”
念远忙摆手连声道:“罢罢罢,只要你和孩子平平安安的。我就谢天谢地了。你如今有了身孕,可别为这等小事劳心费力。一切有我呢,你只管将养好自个儿的身子便是。”
雨霏娇嗔道:“我这会子可总算明白什么叫‘母凭子贵’了。”
念远笑道:“孩子都还没出生,你这个做娘的就忙着跟他吃醋啊。”
雨霏见他幽深的眸子里满是宠溺,越发娇羞地不知如何是好。顺手拉过百子被挡在了红得滚烫的脸庞前。
耳边仍旧传来念远的细语柔声:“真希望你肚子里的是个女孩,必定和你一样琼姿玉貌,笑语嫣然。”
雨霏抬头疑惑道:“怎么子陵不想要个男孩吗?”
念远轻轻刮了一下雨霏小巧的琼鼻,笑道:“咱们已经有瑜哥儿了,再添一个女儿,凑成个‘好’字,这才是圆圆满满呢。”
念远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雨霏朱红锦被下尚未凸显的小腹,声音低沉而轻柔,似乎怕惊吓到了腹中正在成长的小生命:“算算日子,这孩子应是那日你打扮成丫鬟去青棠轩安慰我的那一次有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那夜的新月是多么皎洁光华,不如就叫她‘明月’如何。”
雨霏闻言,幽幽叹道:“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明月高悬于空,清冷孤傲,的确是个好名字。”
念远摇了摇头,轻声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明月清辉虽淡,远不及日光耀目,却能以点点温暖的光芒给予世人以无尽的遐想与慰藉。无论是艰难宦游的游子,还是深闺孤寂的****,亦或是爱子心切的慈母,分居两地的情侣,只要想着在漆黑冰冷的夜晚能共此一轮明月,那心里也必定是温暖而柔软的。”
雨霏一时泪盈于眶,心中有无限感慨,却是一句也吐不出来。
两人就这样深情地凝望着对方,千言万语环绕心头。
忽的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江嬷嬷桔梗等人急匆匆进来,见雨霏醒了先是一愣,后又齐齐跪下,满脸喜色道:“郡马爷,大喜啊!枢密都承旨大人前来传旨,圣上已经赐封您为谨明候府的世子了。如今众人都跪在了中门,就等着您去接旨呢”。。。。。。
85:当时明月在(四)
谁知念远闻听这天大的喜讯先是一愣,脸色如常只淡淡道:“知道了,派个人去传话就说我换件衣裳,沐浴熏香后就过去。”
转过身低头替雨霏轻轻地捏好了被角儿,柔声道:“你好生歇着,我去去就来。”
雨霏笑道:“接了旨还要去宫里谢恩。恐怕不一会儿贺喜的人就要把侯府的门槛踏破了。你少不了还要应付一番。说了这半天的话,我也乏了。你且安心去忙自个儿的吧。”
念远闻言轻轻嗯了一声,转头对杜若、桔梗等一干大丫头嘱咐道:“等会将炉子上煨的小米红枣粥端来,再准备些酸酸甜甜的吃食好让郡主开胃。”
又一本正经地对雨霏叮嘱道:“有什么不痛快千万别自个儿忍着。萧太医是妇科千金圣手,你可别嫌麻烦,一会儿定要再让他瞧瞧,我也好安心些。”
雨霏见底下伺候的丫头媳妇皆抿嘴窃笑不已,登时羞得满脸绯红,嗔怪道:“子陵今儿怎么变得这般婆婆妈妈起来了。你到底走不走啊。”
念远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才在众人充满调侃与笑意的眼光里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雨霏遂屏退众人,只留江嬷嬷一人在房里说话。江嬷嬷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似是疑惑,似是懊恼,又好似真心的关怀。
雨霏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粉彩小瓷瓶,递与江嬷嬷,笑道:“这下子可用不着它了。还是物归原主吧。”
江嬷嬷面露尴尬之色,讪讪地接过,低下头轻声道:“主子有命,做奴才的不敢不从。还请您不要见怪。”
雨霏淡淡地应了一声,叹了口气,面无表情道:“自我入府以来,妈妈对我多番照顾与维护。我自是感念在心,不敢忘怀。妈妈是王府的老人儿,行事均以中山王府为重。我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你。”又见江嬷嬷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嘴角抽动了几下,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遂轻描淡写道:“我也知道妈妈想问什么?一切确如你所料。妈妈可以安心了。”
江嬷嬷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您这招棋下得可着实有些险了。幸亏萧太医是咱们自己人,否则还真不好办呢。”
雨霏也不搭话,只用手支着脸,又出了好一会神,因问道:“父亲大人怎么样了?有没有派人传个口信来。”
江嬷嬷笑答道:“圣上已经封王爷为定西大将军了,三日后领兵出征。王爷说这回多亏了您。法子虽然凶险些,想不到效果竟这么好。”
雨霏不以为然道:“我哪里有那个本事。还不是父亲大人素来能征善战,声威烜然,是朝廷倚重的股肱之臣。满朝文武,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江嬷嬷满脸堆笑奉承道:“俗话说‘虎父无犬女’。殿下这般果敢沉稳也是随了王爷。”
雨霏啐道:“妈妈惯会取笑我。”又问道:“那肖氏可怎么处置的?”
江嬷嬷脸色一变,满眼怒火,气冲冲道:“说起这个,奴婢就忍不住要骂娘。谨明侯那个老匹夫,阳奉阴违,欺软怕硬。肖氏做下这等大逆不道,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龌龊事儿。他却一味地护着。好在咱们太后娘娘也不是吃素的。午**里就派人送来一身碧色妆花缎九品孺人宫装和一套上好的绿翡翠头面。说是太后娘娘特意赏给肖氏的。”
雨霏闻言噗哧一笑,抿嘴道:“那肖氏不是成日家盘算着她那几个好儿子能给自个儿挣个诰敕来吗?这下可算是夙愿得偿了。”
江嬷嬷在旁嘲讽道:“可不是。您是没瞧见当时肖氏那脸色儿,笑得比哭还难看。说起来连奴婢都是正七品孺人呢。她的品级可比老奴还低,还连个敕命的文书也没有。想必这会子全城都在议论这大笑话呢。”
雨霏点头赞道:“以往咱们仗着婆母是正室,她为偏房。又借着她当年扶正并不是那么的光明正大。这才能以嫡庶之分,尊卑之别弹压着她,到底也不够名正言顺,只能压得了一时。还是太后娘娘高明;这招釜底抽薪生生断了她那点念想。倒省了咱们多少事儿!”
因问道:“交泰殿的那位没什么动静吗?自个儿的妹子闯了这么大的祸,她也不帮着求个情儿。”
江嬷嬷乃答道:“听宫里的人说,皇后娘娘自太**中请安回来便称病不出,连肖太傅派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
雨霏冷笑道:“她倒乖觉。知道明哲保身。”
因吩咐道:“等会叫桔梗去梳妆台上椿梅莳绘首饰盒里取那对镶猫眼石的碧玉镯来给肖氏送过去,就说本宫贺她敕封之喜。”
江嬷嬷连声答应着,讥讽道:“肖氏可真有福气,不过一个九品孺人,就收了这么多名贵的贺礼。想必嘴都要乐歪了吧。”
雨霏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想必那肖氏已经忘了。这府里曾经有一个从正门迎娶进来的女子却也被人下令以妾礼对待。从此,正红色的衣衫首饰便与之无缘。那女子也曾被人赏过这样的碧玉镯,只是那成色万万赶不上今日肖氏所得的这一对。这样想来,自己和她当年比起来可算是够大方的了。
一时有人来回:“钱姬来给殿下请安了。”
雨霏忙理了理未曾梳髻只随意披散着的乌发,摸着脸颊道:“我这个样子可怎么见人呢。还是把那纱帐子放下来,叫她在外间坐着说话吧。”
这钱姬是当年京城中的名角儿,凭借着袅娜的身段和柔媚的唱腔而名噪一时。虽然朝廷严禁官员狎妓宿娼,但贵族官宦之家私底下却素有豢养优伶之风。甚至并不惜花费巨资,置备行头来附庸风雅。魏国公当年贪恋声色之乐,在府中大肆举演《长生殿》,仅置办行头一项就花费了白银三十万两之多!却因恰逢温惠皇后大丧期间,被言官弹劾,革去了一等公的爵位将为三等,永不许晋封。若非魏国公之女袁贵妃产下三皇子,今上龙心大悦,恐怕连爵位也难保了。故而民间曾有诗讽刺云:“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钱姬也就是那时进的府,谨明侯宠爱非常,特筑“绛云楼”金屋藏娇。但因她出身伶人,身份颇为尴尬,非主非仆,故而府中众人便只以姬字相称。
86:当时明月在(五)
耳边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咚之声,伴着一股幽然的清香,钱姬便姗姗而来。只见她身着妃色实地纱烟罗衫,上面绣着大朵火红的芍药花,手挽淡粉色薄雾鲛绡纱披帛,金银丝流彩百花裙逶迤拖地。眉间一颗小痣,耳下景泰蓝银杏叶坠子玲珑剔透。梳得乌黑油亮的坠马髻上斜插着一支金镶玉海榴花步摇,枝弯珠垂,轻拂绣领,稍一挪步便珠晃玉动;婀娜生姿。一步一摇,步步生莲,顾盼之间愈增妩媚与****。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心中皆暗自赞叹不已。
这钱姬盈盈然行礼,长长的裙摆在地上划出一个优美的曲线,珠玉流光,嫣然百媚,声音婉转的犹如出谷黄莺一般,教人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惬意和舒畅:“梦笙给郡主请安,郡主万福!”
雨霏轻声笑道:“钱姬不必多礼,快坐吧。本宫正想着你呢,可巧就来了。”
钱姬声音里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水磨腔,缓缓道:“劳郡主挂念。梦笙卑贱之身怎么担得起呢。”
雨霏转头命人上茶,方才道:“这次的事儿多亏了你的提醒,本宫可真要好好儿谢谢你呢。”
钱姬忙从法华釉花鸟纹坐墩上直起身来,诚惶诚恐道:“郡主说笑了。梦笙在绛云楼可是日夜悬心呢。郡主既然早就洞悉内里究竟,为何还会掉入那阴险狠毒之人的陷阱中?”
雨霏淡淡一笑,顺手接过盛着炖得软滑香糯红枣粥的粉红地锦上添花番蓮纹碗,不疾不徐道:“预先取之,必先予之。就像猫捉老鼠的游戏,有收有放,待到玩够了再将猎物一举歼灭这才痛快。看来这肖氏还没有昏聩,尚且懂得栽赃嫁祸。若她真的这般无用,本宫才会觉得索然无味呢。”
钱姬陪笑道:“郡主真是蕙质兰心,胆色过人。那日那般临危而不乱恐怕连男子见了也要为之汗颜,真真教人好生佩服。”
雨霏听她这几句恭维,也不答话,只淡淡地一笑。屋内立时安静了下来。
那钱姬低着头,贝齿紧咬下唇,半晌方把心一横,慢慢地跪倒在地,恳求道:“梦笙此次前来实有一事相求,梦笙一位故人之子遭人陷害,下了大狱,如今已是奄奄一息。望郡主能施以援手,救他出来。”
雨霏漫不经心地问道:“噢,不知钱姬所指何人?”
钱姬听雨霏这样问,便觉着事情有了转机,忙回道:“正是城中最有名的戏班‘集秀班’的伶人名唤玉官儿的。”
雨霏听这名字便觉着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低头仔细回想,好一会方如梦初醒:“你说的莫不是前些日子五弟与谭府大公子争抢的那个戏子?五弟还是因为他才遭了牢狱之灾的玉梨春,玉官儿?”
钱姬连连点头道:“正是。咱们五爷与谭大少爷不过因为三小姐才有了些口角,一时血气方刚这才动起手来。与那玉官儿着实不相干哪,可大理寺少卿谭大人偏生迁怒玉官儿,安了个教唆伤人的罪名就将他抓进了大牢。这会子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雨霏语气变得严肃冰冷起来:“要是旁的倒也不难。就算是你想为自个儿的儿子求个好前程,本宫也会欣然应允。只是这件事儿本宫却是无能为力。”
钱姬闻言,晶莹的泪珠成串落下,梨花带雨的楚楚风姿教人好不心疼;只听她语带哽咽苦苦哀求道:“梦笙也知道这玉官儿身份低贱,不配有郡主殿下的眷顾。只是那位故人昔年曾有恩于我。他的孩子就与梦笙的信哥儿是一样的。求郡主开恩,就看在梦笙这回知情而报的份上,救救他吧。”
雨霏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本宫不帮你。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本宫自嫁入候府以来,规行矩步,处处谨言慎行。饶是这样,还是遭了暗算,险些丧命。如今有了孩子,周围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此时若是本宫出手去救一个戏子,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