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昌家的吞了口吐沫,偷眼瞅着主子那阴晴不定的脸,小心翼翼地回道:“宫里悄悄儿打发人来传话:皇后娘娘直埋怨您做事儿太急躁了,也不与她商量一下,如今惊动了太后,料想这会子求情也无用,只怕连她也要落了不是。只能再等等,寻个机会在圣上面前提一提。还教您这些日子低调行事,好自为之呢。”
肖夫人一听这话,气得脸皮涨得青紫,一挥手将红漆描金案几上的碗碟尽数扫落于地,怒气冲冲道:“好啊,大难临头各自飞,可真是我的好姐姐呢。早些年不得宠时,上上下下打点的银钱,大节小节下的赏赐哪个不是我张罗的好好儿白送进宫里的。那时候她怎么没这么硬气?这会子嫌我拖累她,倒想将自个儿撇个干净。呸!真真是个没心肝的白眼狼!”
魏昌家的唬了一跳,倒抽了口冷气,连连摆手道:“太太可轻点声。免得被别个听见又生事端。”
肖夫人怒气未消,大声吼道:“墙倒众人推!都已经这样了,我还怕什么?她打量着当年暗地里做下的那点腌臜事儿就没人知道了。惹急了我,索性拼个鱼死网破,看谁能逃得了!”心下便更恨起秋蝉来,若不是这蹄子办事不牢靠露出了马脚,临死了还要拉扯上旁人,自己怎么会落得如此被动的处境。遂咬牙切齿道:“秋蝉那个死蹄子可怎么处置了?”
魏昌家的眼角泛着点点泪光,怕肖夫人瞧见,背过身去悄悄儿擦了,轻声道:“侯爷开了恩,叫人拿草席子裹了到后山挖个土坟埋上。”
肖夫人眼中充血,大口啐道:“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还配留个全尸。你吩咐下去,就道我说的,扔去乱葬岗喂野狗,谁敢走漏了风声,就一同呆在那儿别回来了。”
魏昌家的见肖夫人这般疾言厉色的摸样,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心下有些凄然:秋蝉这丫头虽然平日里掐尖要强,能说惯道的,却也只是嘴巴不饶人,心肠倒也不坏。这些年自己也算是看着她从个笨手笨脚的黄毛丫头一点点长成个水葱般的人儿,这会子蓦然没了,还是这般凄惨的下场。主子的狠辣决然自己也没少见,只是这一回人死后连尸首都不放过,真真教人胆寒!
正想着耳边忽听得肖夫人冷声问道:“那死蹄子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没有?”
魏昌家的一惊,肩膀不由得缩了缩,忙收敛了心神,一字一句斟酌着回道:“秋蝉这丫头并不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老子娘早就死了,家里又是个绝户头。只有个舅舅好赌成性,如今只呆在马厩里照管着。”
肖夫人使了个眼色,待魏昌家的上前,便贴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死蹄子心思可活络着呢,咱们原先的事儿也不知她知道多少,难保不向人走漏个一句半句的。你悄悄儿告诉李管事,教他找个机会将秋蝉那舅舅割了舌头远远儿扔出去,千万别再让人寻出由头来找咱们的麻烦。”
魏昌家的一哆嗦,手中的帕子险些抓不住,皱了皱眉,轻声劝道:“这不好吧。。。就秋蝉那舅舅,不过是个极不成器的破烂酒头,整日家吃喝嫖赌的,三十出头了也没个女人跟他。秋蝉那丫头就算知道了什么,怕是也不会说与他听的。事儿既然已经了结了,太太又何必节外生枝呢。若是让暗香阁那边知道了怕是不好呢。”
肖夫人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斜瞥了魏昌家的一眼,嘴角泛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嘲讽:“魏昌家的,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实话告诉你吧,秋蝉那丫头教我不痛快,她的家里哪怕只剩下了个不懂事只会嗷嗷乱叫小崽子,也得一并在我眼前消失了方才干净。”
魏昌家的心里一颤,懊恼不已:许是这些日子以来,肖夫人因为儿女的事情都是一副顾此失彼疲倦不堪摸样,让人几乎忘了,她曾经是怎样的喜怒无常,果断阴狠。
又听肖夫人幽幽道:“这些天事忙,倒忘了春剑那丫头了。说起来她仿佛比兰姨娘还小几岁。给了雅儿倒可惜了。”
那魏昌家的再也支持不住,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拉着肖夫人的衣角儿不住哀求道:“都是奴婢一时糊涂了,不该在太太面前嚼舌根子。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奴婢计较。奴婢这就去找李利图,保管把您交待的事儿办得妥妥的。”
肖夫人满意地笑了笑,半晌方嗯了一声,那魏昌家的浑身冷汗淋漓,忙不迭的爬出去了。身后传来指甲敲击雕花案几断断续续的声音。。。。。。
83:当时明月在(二)
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与此同时,皇城寿安宫西次间。
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映着那耀目的日光呈现出富丽堂皇的天家气象。紧靠西墙,紫檀木镂空雕花炕几上的文竹百宝柜中陈设有岁寒三友图青花玉壶春瓶、珊瑚宝石盆景和青玉雕进宝图盆等各式珍玩。炕几下便是临窗大炕,铺着石青缠枝宝相花纹织金锦毯,正面设着织金重锦福寿花卉靠背,联珠松鹤团花纹锦迎手及暗花明黄缎坐垫,上面零散着画珐琅花鸟手炉和铜镀金嵌烧蓝镜表。中间炕桌上摆着红木莲花边嵌螺钿福禄寿三星图戏小插屏,海晏河清玉烛台和一个黑漆描金彩绘花鸟图案的长方漆盘,漆盘内放着白玉带盖茶壶及翠玉带盖玉碗。
慈圣皇太后头戴金嵌珠宝折花寿字钿子,髻后插着金镶珠石松竹灵寿簪,勒着二色紫金嵌玛瑙遮眉勒;身着品月缎缂金团寿菊花夹氅衣,外头罩着石青缎绣平金云鹤纹袷褂襴,雍容华贵,宝相庄严。此刻正斜倚着红漆嵌螺钿百寿字炕桌,转动着手中的伽楠香木佛珠念念有词。
肃文帝陪侍在侧,身着明黄地八团彩云金龙妆花缎便袍,束金镶碧玡玖线纽带挂带挎,金累丝镶松石葫芦式斋戒牌,端起桌上长方漆盘内的翠玉盖碗递了过去,笑道:“这是四川总督进贡上好的菱角湾茶,儿子觉着很好,母后也尝尝。”
太后闭目不言,直到又念完一段经文,方才睁眼淡淡笑道:“皇帝有心了。哀家老了,也吃不出好劣来。这些新鲜玩意儿还是皇帝自个儿留着吧。”
肃文帝面色一僵,笑容僵硬在唇边,好一会方讪讪道:“明个就是母后圣寿的正日子,儿子已经督促教坊司乐女和南府的优伶们加紧演练。还命人从宫外传了京城最有名的‘集秀班’来预备在听黄鹂馆新搭的大戏台上唱您最喜欢的《满床笏》。1”
太后闻言,深邃淡漠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冷笑:“满床笏?依哀家看还是唱一出《打金枝》2最好。”
肃文帝见她面色不豫,语气冷然,不似平日里那般善目慈颜,心中便也有些忐忑,一时竟不知如何搭话。
太后见肃文帝眼中泛起一丝恼怒,暗悔方才不该因迁怒当众给他难堪。音调遂降了下来,柔声道:“皇帝可知谨明侯府前几日闹得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险些就成全京城的笑话了。”
肃文帝眉头微蹙,沉声答道:“儿子昨夜倒是听皇后提及一二,都是谨明侯糊涂,治家不严。”
太后屏退左右,拿起炕几上银雕花仙鹤腿水烟袋清吸一口,缓缓吐出一缕烟圈,掐丝珐琅九桃蝠薰炉里烧着香饼,清幽的烟云袅袅上升,弥漫空际,和屋内的水烟香混合掺和,真是异香扑鼻,如入芝兰之室。
“皇帝以为这只是谨明侯府的家事,殊不知里面可是大有深意呢。霏丫头真是可怜,遭了这么大的罪却被一个卑贱的妾室压着不敢作声儿。说起来全是哀家误了她。原看着念远那孩子好,生母早逝,家里人口简单,霏丫头嫁过去了不至于受委屈。没想到堂堂郡主,不问情由竟被罚跪祠堂两天两夜,又怀着孩子,差点就母子双亡。这分明就是给哀家难堪,打了咱们整个皇室的脸儿!”
肃文帝原本因着皇后一番梨花带雨,心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又因倚重肖家,便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见太后这般说辞,心里也暗恼肖家仗着权势便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因起身谨容道:“母后教训的是,是儿子思虑不周。”
太后见肃文帝如此恭顺,颜色初霁,趁热打铁道:“皇帝也是一时偏信了他人的谗言。哀家知道那肖氏是皇后的亲妹妹,又碍着肖家的情面,你自然为难。既然不能严惩肖氏,不妨给霏丫头一些补偿也就罢了。”
肃文帝听了这话,心下一松,拊掌笑道:“那朕就加封永平郡主为公主,享俸银四百两,禄米四百斛,与中宫所出的和敬公主同等。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摇了摇头,轻啐道:“历来郡主加封都是为了在她们出阁时添些尊荣与体面。这会子却不相宜。”
肃文帝因问道:“不知母后有何良策?”
太后自嘲道:“哀家一个老婆子,能有什么高见。只是听闻民间有句话叫:夫贵妻荣。谨明侯前些日子不是上折子请皇帝赐封世子吗?哀家看不如就给了念远那孩子吧。”
肃文帝面露难色,犹豫不决,低头半晌不语。
太后知他素有心结,因叹道:“哀家知道,吟繁是哀家的娘家人,你不喜欢她连带着也不待见承乾。念远那孩子与承乾素来亲厚,你就一并都看不惯。”
这话着实重了些,肃文帝忙起身行礼道:“母后这话真真教儿子无立足之地了。”
话音一顿,肃文帝眼神空洞,凄然的目光透过茫茫的天际不知望向了何方:“清漪临终前拉着儿子的手苦苦哀求让朕善待太子,为了皇室的和睦与天下的安定,儿子不得不为承佑多多考虑。”
太后扶了他起来,长叹一声,正色道:“太子与承乾都是哀家的孙儿。皇帝疼惜太子,哀家又如何能不疼。正因为如此才更要笼络中山王。你如今委屈了他的女儿,打压着他的女婿,他心中如何能不怨。要不然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称病不出。金川之战何等凶险,太子既非熟读兵书,又从未踏足沙场。皇帝难道真的放心让他独自统领三军?为了那点子虚名,竟要置太子于生死一线不成?爱之足以害之啊。”
肃文帝闻此言,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忙连声答道:“母后所言甚是,是儿子太过急切,险些置承佑于险地而不自知,他若真因此有丝毫闪失,让朕将来有何面目面对清漪。朕即刻下旨封中山王为定西大将军任三军主帅,太子为副将兼任监军,大军三日后开拔。朕要亲自在城楼上为他们煮酒助威。”
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叹道:“皇帝能这样想那真是社稷之福了。太子虽为副将但随军出征等同于御驾亲征必能使三军士气大振,所向披靡,凯旋而归指日可待。那时老百姓又怎能不感念皇帝与太子的仁心厚德。”
肃文帝连连点头答应着,母子俩这时才语笑晏晏谈论起明日圣寿的节目来。
一时交泰殿派人来请,道是俞真人进宫进献今日炼制的丹药。肃文帝闻言急急忙忙行礼正要告退。太后却不发话儿,视线有些模糊的眼睛这会子却直勾勾地盯着百宝柜中的玉石仙人祝寿图盆景若有所思,手指上的金錾古钱纹护甲轻轻扣着炕桌一角。
直到案几上的黑漆彩绘楼阁群仙祝寿钟当当响了两声,太后这才如梦初醒,看着肃文帝脑门上急出的星星汗珠,方不疾不徐道:
“俗话说儿大不由娘。哀家如今精神短了,有些事儿也懒得理会。有句话一直搁在心里,这会子也不得不说了。皇帝年岁也不小了,怎的还如此荒唐。那长生不老之说本就虚无缥缈,不可尽信。皇帝这些年来在东西六宫安放道神符板,御花园里大兴土木修建仙人承露盘,甚至亲穿道衣在安放祖宗牌位的太庙大肆举行法事,美其名曰:炉火修炼。这些哀家都没有多说一句。只是这金丹仙药着实蹊跷,想当年先帝便是迷恋求仙炼丹却不料误食了‘既济丹’而龙驭上宾。抛下咱们孤儿寡母,那时的凄惶无助哀家这辈子也忘不了。听说那俞真人进献的‘甘露丸’乃是用未嫁女子的天葵血制成,这等污秽之物怎能入口。皇帝不如先赐予臣下,若果真见效那时再亲自服用也不迟。”
肃文帝闻得此言,面色顿时一暗,眼中隐隐露出一丝怨怼,鼻子里冷哼一声,语气不善冷冷道:“母后多虑了。俞真人并非江湖术士。他炼制的‘甘露丸’朕吃着甚好,犹如返老还童一般,整日里神清气爽,精力百倍。况且采阴补阳之说古来有之,请母后日后莫要再出言唐突仙人。难不成您不想看到儿子长生不老,江山万年?”
说罢也不顾太后那气得铁青的脸便拂袖而去,身后传来了极度压抑的低吼声:“来人,将这些雕有仙人的阿物儿都给哀家远远儿扔出去。日后哀家宫里不准有这些腌臜玩意儿”。。。。。。
1《满床笏》为清代传奇剧目。“满床笏”原是一个典故,说的是唐朝名将汾阳王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皆来祝寿,由于他们都是朝廷里的高官,手中皆有笏板,拜寿时把笏板放满象牙床。后来这个主题被画成画,编成戏剧,写入小说,在民间广泛流传。至明清两代,《满床笏》成了从官场到民间的重头戏,被用来借喻家门福禄昌盛、富贵寿考。
2《打金枝》讲的是汾阳王郭子仪的三子郭暧为唐王的乘龙快婿,因与妻升平公主琴瑟不调,引发了一场皇室姻亲的家庭纠纷。这一颇具政治色彩的家庭纷争被后人编成戏文,名为《打金枝》。
84:当时明月在(三)
雨霏只觉着自个儿晕晕乎乎的,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如漩涡版冗长的梦里。无论怎样用力地呐喊就是无法醒来。梦中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午后,默默跪在石狮赫立的兽头朱门前,映着耀目的日光高墙内峥嵘轩峻的亭台楼阁、蓊蔚洇润的树木山石隐隐透出一股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的逼人气势。教人心中涌上一丝莫名的自卑与胆怯。
烈日炎炎,身上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汗水滑过,黏黏的似千百条小虫在身上爬着奇痒难耐。有几滴汗珠落入眼中,刺得人生疼。却也不敢去揉,生怕一动便会就此失去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默默忍受着下人的白眼与鄙夷,来往路人的狐疑与指指点点。依旧那么直挺挺地跪着,死死地护着胸口暗藏的那方信物,不过是一片写着年庚八字衣襟的一半儿罢了,却从自己出生之日起就被它决定了终身的幸福。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父亲的嘱托:“他们这样的翰墨诗书之族,必会信约守诺。”可惜终究是看人看事太过乐观。这样的高门大户岂是自己这般卑微的女子凭借一块小小的衣襟就能进得去的。指腹为婚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酒后的一句戏言,微末的不足挂齿。其实自己又何曾稀罕:嫁一个公侯贵胄如何,嫁一个贩夫走卒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只有这一生可过。然而为了完成二老的心愿,依旧不得不委曲求全,将尊严与骄傲尽数低到了尘埃里。
心里却依旧有着一股怨愤:越是自命清高的侯门世家越重脸面,真要撕破了脸,那时再将这让人倍觉耻辱的信物扔与他们,又有何不可。。。。。
雨霏觉着头越发的重了,周围嘈杂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喧闹的人语声蓦然静了下来。梅花香料那特有的清甜混合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扑鼻而来,嘤咛一声,便睁开了眼。却发现自个儿并非瘫软在路边,而是盖着锦絪绣被躺在紫嵌黄雕双凤牡丹图样的拔步床上。环顾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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