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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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锦绣-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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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地暗了下来。月如霜,沙胜雪,烛冷灯稀寒露下,星影摇摇犹欲坠。风翻旗影,铁衣生光,穹庐万帐,吹角连营,升起数堆冉冉篝火。

    雨霏不禁感慨万千:“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1”

    念远解下身上的狐皮轻裘为雨霏系了,方笑道:“霏儿才思敏捷,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

    雨霏乃愧道:“我不过是闺中思妇之语,若是郡马,那必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了。”

    念远长辑于地,正色道:“子陵此次相邀,实乃替三军千万将士,感念郡主酬饷之德。”

    雨霏冷不防被唬了一跳。遂嗔道:“郡马这是做什么?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何须如此?”

    念远因肃然道:“郡主有所不知,今上雅好吟风弄月,赋诗作对。底下又有一群见风使舵,阿谀奉迎之徒。国库之资竞相用作建园修亭,耸阁矗楼。又从民间选女子千余名入乐籍,以充盈教坊司,将今上与众百官及侍从文人的游戏唱和之作谱曲编舞,再用金帛书写挂于和声署中。每日里笙歌艳舞,动辄耗资百万千万。连年征战国库本就空虚,如今竟连军饷也难以支持。众将士杀敌御侮,保家卫国,却只能野菜稀粥,饥一顿饱一顿,有时甚至不得已冒着杀头的大罪违抗军令屠杀战马以充饥。”

    雨霏摇了摇头,面色凄然,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真是古来如此!”

    念远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覆盖下层峦叠嶂之中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间的城墙,手指那放烽火的烟墩,怆然道:“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舞文弄墨,酸词腐句不过渲染了歌舞昇平,又怎能解这天下黎民之苦。故子陵自小立志: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怎奈我虽为武将,如今却身不由己只能困守侯府求得一隅偏安,实在惭愧得无地自容。幸得郡主慷慨赠银,这才免去了众将士的后顾之忧,也安了子陵懊丧颓废之心。”

    雨霏闻言,低头暗自思量半日,方叹道:“你只是有心无力罢了。何况那些银子本就份数子陵所有。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那里当得起你这般大礼。”

    念远也不由得为之动容,因道:“霏儿仁善慈悲之心,子陵岂会不察?那金累丝点翠凤簪价值连城,难道不是霏儿之物?”

    雨霏神情淡然,抬眼远望夜幕中央那一道闪闪发光仿若近在咫尺的星河,叹道:“我身无长物,一应钗环翠镯皆属王府所有。只有这支簪子是成婚当日今上与太后娘娘所赠。如今这样也算得上是物得其所了。”

    一时悲风簌簌,落木萧萧,横笛遍吹一曲,和着那悲凉凄怆的调子。山下军营处随风送来一老兵沧桑凄楚、低回百转的歌儿: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2

    闻之直令游子双泪垂,远客涕沾襟。

    过了一会子,筚篥声烈,直追着那羌笛奏出的曲调而上,却是一惆怅忧邑,慷慨沉雄的声音唱道: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3

    听到这儿,念远遂朗声和着那芦笛声高歌道: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4

    一时,数百盏天灯自山下毡帷间徐徐升空,星星点点如银花雪浪一般。高楼鼓更,城笳声声;烛火摇曳,人影阑珊,直把个晦暝幽暗的夙夜照得犹如白昼一般。

    1出自唐代王昌龄《从军行》其一:描写了一位处于战斗空隙之中的唐军战士和他对远方妻子的怀念。末句却从对面写来:不直说战士对妻子的思念有多苦多切,而说他想到妻子在万里之外因为挂念自己而忧愁伤心,夫妻两人对长久的别离、无望的等待都同样地无可奈何。

    2出自汉乐府《十五从军征》描绘了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老兵返乡途中与到家之后看到的满目疮痍,荒凉凄楚,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悲惨情形。抒发了主人公为国征战六十五载却有家归不得,等到归时却又无家可归那悲痛欲绝的茫然之情。

    3出自范仲淹《渔家傲。秋思》,抒发出边关将士壮志难酬和思乡忧国的情怀。

    4出自清代纳兰性德《长相思》,这是一首描写边塞军旅途中思乡寄情的佳作。****而不颓废,对故乡深深依恋的柔情中透露出男儿镇守边塞,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51:夜深千帐灯(四)

    雨霏望着眼前耀目明亮的满天灯火,惊诧非常,因问道:“即非十五月圆,也不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会的日子,何以这里会有如此绚烂光华的景象。

    念远自山石后取出一盏灯儿来,笑着说道:“今儿是军中一年一度的放灯日。这小玩意儿原叫做孔明灯,相传是诸葛孔明当年被围困于平阳,为求援兵所制的送信传令之物。只是如今可都用它来祈福祝祷,以求平安,寄托忧思,以慰亲友。这个灯儿是我亲手为霏儿所做。三面都写满了福语愿句,只留了这一面儿,需得霏儿亲自写好,亲手放飞才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雨霏深感他苦心痴意,如何能不动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不由得泪盈于眶。望着眼前双瞳炯炯之人,竟无语凝噎。好一会子方从喉咙里嘟囔出一句来:这是单送与我的,还是别个也有?”

    念远一愣,因追问道:“别个?却不知霏儿所指何人?”

    雨霏侧过身去,半咬丹唇,似笑非笑道:子陵真是明知故问。自然是为你巧手做羹汤的丫头秋棠。前几日那鸳鸯五珍烩,你怎么就忘了?”

    念远见她翦水秋瞳,香腮胜雪,腼腆娇嗔,羞赧满面比平日更觉可亲可爱。又回想她近日来反常的一举一动,这才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因哈哈大笑道:“怪道霏儿近来性情大变,原来是这里打翻了醋坛子了。都是子陵的不是。明明吃的菜肴皆是醋汁遍浇,却还只道是白水烹煮呢。”

    雨霏闻言越发站立不住,直羞得面若桃花,颜似朝霞。却犹自强辩道:“如果没记错儿,子陵已将自个儿院中的书斋题名为‘青棠轩’,那丫头偏生又叫秋棠。何况那日我在门外明明听见你与她调笑嬉戏,哪还有假?只把我当个糊涂人瞒哄着罢了。”

    念远搂住雨霏双肩,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满心深沉情意说道:“自那回在王府中,窥见霏儿的玉颜琼姿,顾盼间,掠帘回眸,嫣然一笑。自此子陵心中就只你一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子陵戎马倥偬,自问是木讷粗人一个。不懂那些絮语绵言,也不知如何才能换得女子的欢颜。唯有一颗真心,一腔深情,日月可鉴。又怎会与丫头苟且而辜负你我夫妻间难得的情缘。那日之事并非霏儿所想的这般,只不过是那丫头捡了个狗儿,我见它着实有趣,又想起孩时初次见你的情形。便想将那小东西洗干净了送与你。没成想却引来了一场误会。”

    雨霏脸色略有些黯然,遂正色问道:“我只想知道在子陵的心中,在意的究竟是幼时的霏儿,还是如今面前的这个人。”

    念远低头思量了半日,因疑惑道:“两个皆是霏儿你,孰轻孰重又有何分别。若一定要论个高下,子陵虽少读诗书,但也曾听闻李义山有诗云: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雨霏顿时臊红了脸,幸而灯光迷蒙。遂嗔道:“子陵方才还道自个儿不惯甜言蜜语,如今看来怕是东坡,放翁,纳兰诸人也难以与你匹敌。”

    念远也有些羞赧,暗悔出言唐突。遂顾左右而言他:霏儿既然觉着那丫头的名儿不妥,不妨改成‘秋月’二字,如何?”

    雨霏啐道:“秋风清,秋月明。。。。。。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可见子陵一时半刻也忘不了那丫头呢。”

    念远讪讪道:“早就说过我素来不通文墨,又不善言辞。霏儿偏要为难于我,这会子又生气。”

    雨霏亦笑道:“我倒有个极好的名字送她,就叫‘秋蝉’如何?”

    念远问道:“可有出处?”

    雨霏笑答:“虞世南咏蝉曾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等清华人语自是再适合不过了。”

    二人又调笑了一番,便由念远扶着雨霏的手,一道儿书写祈福灯空白的一面。雨霏遂暗自许愿,这才将灯放飞了去。

    眼见千百盏天灯空中游移,渐渐地随风儿不知飘落何处。四周方渐渐暗了下来。二人正要唤马离去,忽见不远处土径上慢慢地蠕动着一物。念远忙将雨霏挡在身后,及近前细看:却是一女子,披发垢面,荆钗布裙,应是饿了几日没了力气,只得匍匐爬行。雨霏见天寒露重,那女子衣单袜薄,顿起怜悯之心,将身上的狐皮轻裘解下,裹在她身上。念远又从马鞍上行囊外侧取来水袋、干肉给那女子喂下。

    念远见她进食后似醒转了过来,遂低声问道:“夜黑风狂,天寒地冻,况四面荒无人烟,野兽横行。不知这位姑娘要去哪儿?我可命营中的军士护送一程。”

    那女子瞥了一眼面前俩人,踌躇片刻,复又低下头去,有气无力道:“多谢好意。我略歇一会子就好,不必麻烦了。”

    念远还要说话,却被雨霏拦住。眼见她从怀中掏出一锭银裸子塞给那女子,笑道:“既如此,这银锭子姑娘拿着,到了前边驿站也好租辆马车。”

    那女子冷哼了一声,手中攒劲,扶着山岩慢慢起身,蹒跚着离去。

    念远面露疑色道:“荒郊野地,一个姑娘家无人陪伴,这么晚了还在赶路,确有些蹊跷。下边又是军营重地,别是个奸细才好。方才真应带回帐中细细儿盘问才是。”

    雨霏笑道:“看她那样子,似有难言之隐。一个弱女子,弄得如斯田地已十分可怜了。偏你还这般多疑。难道要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严刑拷问不成?随她去吧。”说罢不觉打了两个喷嚏。

    念远叹道:“你倒是好心,连身上御寒的物什都给了人。这会子伤了风。人家也未必领情儿。”

    雨霏笑道:“我自个儿心安便成。子陵也忒小气了!不过一件衣裳罢了,也用得着这般计较。”

    时而天色已晚,近四更天。四处悄然,漆黑一片。念远褪下外袍,令雨霏披在身上。扶鞍上马,徐徐往城中而去。

52:别有幽愁暗恨生(一)

    漏传五点,鸡报三声,薄暮清寒,月残露曦,万瓦宵光曙,重檐夕雾收。何方古寺传来暮鼓声声,敲碎了深巷陋角的层层寂寥。微雨轻尘,青石板路延绵着空荡的街市,好似还在回味着昨夜的蛾儿雪柳,烛火通明。青瓦白墙间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许是哪家的****早早儿为将要开始一天辛劳的良人准备吃食。

    马蹄在宽阔的青石板路上嗒嗒作响,念远和雨霏共乘一骑,自城外姗姗归来。忽见不远处晓雾弥漫中隐约现出一早点摊子。及进前来,原来是一对老夫妇。那老媪正忙着生火起炉,一见雨霏,便上前殷勤的招呼道:“小娘子,我家的云吞那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这不一大早儿才包了这几个。你与这位相公要不要一道儿尝个鲜儿?”

    念远闻言驻马轻声关切说:“昨个闹了一宿,现在回府去厨娘怕是还没起来。不如就在此将就一餐,可好?”

    雨霏含笑着点点头,遂问道:“都有什么馅的?”

    老媪答道:“元宝饺,翡翠饺,状元饺,还有鸳鸯饺儿。这鸳鸯的可是我当家的拿手绝活儿。”

    念远因笑道:“即是如此,那咱们可真要尝尝了。就来两碗鸳鸯的吧。”

    那老媪忙不迭的烧水下饺儿,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两个尧头粗瓷大碗,里面盛着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三尺的汤饼,鸡汤作底,上边飘浮着几片翠绿欲滴的青菜叶。每个仅桂圆大小,包成精巧的蝴蝶状。晶莹圆润,薄如蝉翼,脆嫩香甜,入口爽滑,用料倒也简单只是细碎的鸭肉裹着白菜却比那素日常吃的另有一番滋味。”

    雨霏笑道:“这个心思倒也巧。鸳鸯到老也白头。味儿也格外的清甜。”

    念远亦调侃说:“想不到霏儿出身王府,整日家自是锦衣玉食,珍馐百味。怎的却偏偏对这民间街头的小吃食情有独钟。”又见她吃的香甜,索性将自个儿的那碗一起并入,两人头抵着头,分甘同味。

    一时吃过,付过了银子,却不要那找头。那老媪自是千恩万谢,连声道:“小娘子若是喜欢,便常来。下次我们老两口请你与大官人。”

    念远遂笑道:“就这样说定了。如此美味,我们必是要再来品尝的。到时候可不许赖账呦。”

    一旁抹着桌凳的老叟听人夸赞,便有些腼腆了起来。只用抹布搓着手儿,低着头不发一言。

    雨霏目送着这一对老夫妇挑担抬炉,步履蹒跚,相互搀扶着继续走街串户地叫卖。不由得感慨万千。心道:“若能得一素心人,依偎扶持,直至老去。即便吃糠咽菜,茅庐荆屋,也强似在这膏粱锦绣,深宅高墙里日日勾心斗角,如履薄冰。只可惜这终究是一个奢望。”

    遂又暗自嗟叹了一番,方上了马。

    及至侯府,就见杜若只着月白宁绸缂丝小袄,藕荷色撒花绫裙守在西角门边焦急张望着。远远望见雨霏平安归来方才松了一口气。忙几步跑上前去勒住马,低声道:“府里昨晚出事儿了。殿下怎么这会子才回来,可急死奴婢了。”

    雨霏不以为意笑道:“瞧你,紧张的什么似地。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不过是正院的那位做跳梁小丑胡乱蹦跶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也值得你急成这样。连件坎肩儿也不套着,皮不冻破了你的。”

    杜若偷偷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念远,往雨霏身侧又走近了几步,低头在她耳边声如蚊呐:“这儿人多眼杂,说不明白。一切回去便知。”

    雨霏遂跟了她去,念远送至暗香阁外,眼见四处无人,她俩一径入了院子,方才安心离去。

    却说肖夫人前晚受惊不小,****间竟昏厥过去数次。又不敢请太医,深恐将丑事闹大。魏昌家的及几个素日稳重的丫头衣不解带围在床前,安抚,劝解,喂药,敷帕。直至天明,肖夫人才悠悠醒转过来。一时放声大哭,一时恶毒谩骂,直闹得沸反盈天,满院不得安宁。

    过了好一会子,肖夫人方才想起自个儿的女儿来,遂大声叫道:“雅儿怎么样了?你们怎么都在这儿,还不快去看住她,可别教那孩子做傻事!”说完又大咳大吐起来,污秽腥臭弄了一床。

    魏昌家的忙上前捶背抚腰,劝道:“太太快别急,奴婢已经让春剑和木槿带着几个力气大的丫头婆子守着呢。听说七姑娘先时只是呆呆地哭个不停,丫头们劝了一回,又喝了碗安神的汤药,倒也安静了不少,这会子已经睡下了。料想还不妨事。”

    肖夫人犹自哭骂道:“那个杀千刀的狗崽子,平日里看上去人模人样的,没成想竟是个披着羊皮的饿狼。做下这等龌龊****的腌臜事儿害了我的女儿。这教雅儿将来可怎么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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