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
雨霏乃忧道:“若不是我使计离间她婆媳二人,瑞哥儿今日断不会这般孤苦无依。想着瑜哥儿从前的遭遇,真不知那孩子将来的日子要如何度过。心中委实难安。”
杜若因劝道:“你也不必为此忧虑,若真觉着难以释怀,不妨时常将瑞哥儿接了来,他们兄弟也好亲热亲热。这杜奶奶虽可恶,到底稚子无辜。”
雨霏笑道:“话儿都说到这份上了,一切就但凭你这蹄子发落吧。”
杜若又百般安抚劝解着,雨霏方觉心里舒坦不少。一时无话,却听得墙外皓月氤氲雾气阑珊处,幽幽咽咽,袅袅荦荦,大笒自吹出一缕低靡悲凄之音,正和着方才《胡笳十八拍》之曲,不由得听住了。。。。。。
1出自:《诗经·小雅·蓼莪》是一首悼念父母,感念他们无限辛劳养育自己的祭歌。
2出自东汉蔡琰《悲愤诗》
3出自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33: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一)
却说肖夫人命那魏昌家的前去打探嫂嫂甘氏借银钱一事儿,谁知她这一去就是大半天。肖夫人坐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回,一直到掌灯时分还不见魏昌家的半点人影。真真急上了火来,本来心里就烦,这会子就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却因找不着正主儿,只拿底下服侍的小丫头们撒性子。因而其余那些外边伺候着的丫鬟仆妇们皆战战兢兢,俯首帖耳地立在廊下,嗫嗫着不敢出声儿。忽一见那魏昌家的,便似看着了救星一般,忙不迭地赶上前来奉承问好,又七手八脚将她拉入房中,便纷纷四散而逃。
肖夫人见魏昌家的满头大汗,神色匆匆,心里的火儿总算是平复了一些,因怒嗔道:“你又不是眼浅腿轻的小丫头片子,不就这么点事儿,也值得你浪在外头的不回来?”
魏昌家的见肖夫人着了恼,慌忙赔笑辩道:“太太可先别恼,回来的晚了确是奴婢的不是。但只因这事儿又牵扯到了上面的贵人。奴婢不得不四处打听清楚了,确信无误,方才敢来回。”
肖夫人见她脸色慌张,言语间半吞半吐,知道其中必有蹊跷,遂令贴身的腊梅,青莲等人竞相退下,只留春剑一个在外间门口守着。
魏昌家的这才上前贴在肖夫人耳边,悄然低语说:“奴婢在外头听人说三皇子要选妃了。舅太太那笔银钱恐怕就打点这儿了。”
肖夫人一惊,忙问道:“可属实?想这三皇子生性****,素来朝秦暮楚。虽然贵为皇子却眠花宿柳,留恋烟花腌臜之地。这样的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都说是选妃,到头来还不是不了了之。”
那魏昌家的左右瞥了一眼,便径直走到外间,打起大红洒金团寿菊花纹毡帘又向院中窥视了一番,虽不见半个人影到底还是不放心,直把房门紧闭,小心翼翼地划上栓插,这才进来一本正经低声道:“这回可是千真万真的事儿。外边儿可都传开了,只有太太因近来不大出门子还被蒙在鼓里呢。奴婢打听的真切,不光舅太太,就连卫国公,缮夤候,鼎鼐伯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是一个个的削尖了脑袋挤破了头呢。”
肖夫人面露诧异之色,低头暗自猜度了半晌,因奇道:“不过是个皇子侧妃罢了,又不是选太子妃、皇后的,那些人何至于此?”
魏昌家的搓了搓手,低声调笑道:“这人可都精着呢。与皇家结亲本就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先不说别的,就瞧瞧咱们府上的那位,能有今日还不是靠拽着女人的裤腰带子。再者说虽然只是个侧妃,但那三皇妃可至今无孕,若能生个一儿半女的,将来必是母凭子贵,那荣华富贵还不随手可得。说起来咱们七姑娘也到了该找婆家的年纪了,这可不是天赐良缘。”
肖夫人闻言,呆了半晌,方面露得意,一时竟喜不自禁道:“正是呢,我听老爷说起过,今上对三皇子颇为器重,若不是他至今无嗣,只怕连太子之位也是囊中之物呢。
忽的却又似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忧虑道:“只是坊间都道这三皇子喜好男色,雅儿嫁过去,不是守活寡嘛。哪里还能筹谋这日后的千般荣宠。”
那魏昌家的乃拍手笑道:“嗳呦呦,我的好太太!那些烂了舌头根子的混账人唠叨的话儿您也信?若果真如此,那三皇子何以问柳寻花,无所不为的。再者说咱们七姑娘长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的。足足有二十分的人才,又恰巧生了个好日子。这样的样貌,这样的八字,这样的人品,一万个人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除非是个瞎子,不然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哪。”
肖夫人转念一想却啐道:“你就会扯这些好听的白哄我开心。明知道雅儿早就被说与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郑大人的嫡子,如今却拿这事儿来刺我的心儿不成。”
那魏昌家的先不言语,只悄悄儿从紫漆描金松鹤斑竹图炕几上端起一盅香茗,轻轻地吹去面上的浮着的茶沫子,将其奉与肖夫人,方才笑道:“太太莫不是糊涂了。七姑娘的亲事儿只是候爷与郑大人嘴上那么一说罢了,并没有认真下定,做不得数儿的。只要七姑娘中选,候爷自是欢喜那就不消说了的,那郑大人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没的敢和皇家争媳妇的理儿。太太这次可要拿定主意了。咱们姑娘若成了皇子妃,日后暗香阁的那一对儿还能在您面前神气什么?”
肖夫人接过透明玻璃戗金盖碗,轻轻啜饮着,担忧道:“只是听你方才说起这参选之人众多,且又都是名门淑女,雅儿虽然品貌出众,德才兼优,但能否入选还言之尚早。”
魏昌家的在一旁乃笑道:“太太不必多虑,奴婢都打听妥了,掌管这回选秀的是承乾宫的大总管贾大人。听人说他在西郊有间别院,这几天登门造访的人都快把门槛儿踏破了。舅太太可是直接将两位侄小姐都带去给那贾大人相看过了呢。”
肖夫人既惊又觉好笑,遂满眼不屑啐道:“瑶儿可才刚满十岁呢,她真是糊涂胭脂蒙了心的。这也忒急不可耐了点。”
魏昌家的乃笑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舅太太这回可是下了血本了。奴婢听跟去的丫头讲,金银珠宝竟是成箱成箱地往那贾宅搬,少说也有好几十万两银子呢。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舅太太前几年才将大侄女小姐送进了太子府,如今看着三皇子得势,也眼热了,跟着凑热闹!”
肖夫人将茶盅往炕桌上重重地一顿,连声催促道:“如今看来这事儿却是宜早不宜迟,这可是个翻身的大好机会,咱们可千万不能落在别人后面儿了。你快去外书房找人托老爷之名下一张拜帖给那位贾大人,语气要客气一点。若这事儿成了,我倒要看看这府里还有谁能大的过我去。”说罢命魏昌家的附耳贴面过来又如此这般唧唧咕咕嘱咐了大约半柱香的时辰,那魏昌家的方才匆匆退下自去料理不提。
34: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二)
此刻,江雨霏却在孙姨娘房内闲话家常。环顾周遭,乃见四壁徒徒,陋室空空:屋里仅有一张半新不旧的榆木雕花架子床和一架磕了角的榉木几案并几张脱漆看不出图样的水曲柳靠背椅,就连小户人家的陈设装点也比这精致些。案上木根花插中供着数枝红梅才给这暗淡简陋的居所增添了些许暖意。母女俩的衣着也甚为寒酸,孙姨娘着一身银灰暗花缎面对襟褙子及霜色马面裙,而三小姐王淑明只穿着黛蓝镶边豆青底鹅黄萱草刺绣的圆领人字襟褂子下面系着荼白花卉弹墨裙。二人头上皆无钗环翠缕,孙姨娘梳简单的圆髻,只插着一支老银簪。而王淑明则挽着黑鬒鬒的(髟赞)儿,鬓边簪一朵含苞欲放的金盏菊。
孙姨娘将一粗胎白瓷盖碗奉与雨霏,一脸窘态,讪讪道:“郡主殿下莫怪,我们娘儿俩向来脾胃虚寒,没有饮茶的习惯。这些雨花茶,还是旧年里老爷赏下来的。虽已是陈的了,到底还有些香气。实在没有什么好的,真是怠慢了。”
雨霏见她面红耳赤,满眼歉意,遂清啜一口,含笑道:“姨娘这样说可就见外了。您在婆母身边多年,也算是本宫的长辈,哪有嫌弃之礼呢。”
孙姨娘连声称不敢,便慌忙唯唯诺诺地站向一边。雨霏几次让座方不就,也只得罢了。因笑道:“前个儿敬懿太妃赏了本宫一些枸菊糕和茯苓饼,心里想妹妹吃着正好,就留了一些送过来了。”
孙姨娘闻言一叠连声称谢,拉了王淑明就要行礼,桔梗,碧纱等忙拉住扶了起来。
雨霏顺势拉过王淑明的手儿,柔声问道:“这大节下的,妹妹怎么穿的这般素净,况且天气湿寒,这屋里又没个火盆暖炉,依旧比外边好不了多少。瞧这单褂夹袄子的,也未必能保暖。妹妹倒不如将前儿本宫命人送来的销金彩缎拿出来做几件衣裳换上岂不好些?”
那孙姨娘支支吾吾了半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淑明态然自若,缓缓儿低声回道:“屋里原是备着火盆的,只因我绊倒烫伤了几次,姨娘心疼我,就叫他们撤回去了。如今倒也不觉着怎么冷儿。那几匹缎子却是给了七妹妹,我眼睛看不见,穿什么倒也无妨。”
雨霏见她神情坦然,眉宇间虽有一缕淡淡的哀愁,却无半点自怨自艾之意。遂叹道:“本宫也知妹妹是个省事的,但年轻姑娘家哪个不是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况且妹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俗语说女为悦己者容,还是应该适宜装扮一番才是。”又吩咐桔梗:“去把前日里进上的芙蓉妆锦取来,交给府里的绣娘,就说本宫叮嘱的,照三姑娘的身量细细儿绣了,做好先送来暗香阁给本宫过个目儿。”
又拍了拍淑明那双柔胰,笑道:“妹妹可别嫌多事,若非如此,恐怕本宫这番心意又白白便宜了别人。”
淑明尚未答话,孙姨娘便抹泪儿:“这些年来,我们母女在这府里真真无人问津,难得郡主还惦念着。咱们感激都还来不及了,又怎会如此不知好劣呢!”
雨霏忙笑道:“姨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本宫还想着日后妹妹出阁时要好好准备份厚礼给她添妆呢。”因问道:“前几日听人说起,妹妹已许了人家了。但不知是哪户的公子能有这个福气。”
孙姨娘满目悲切瞅了一眼身旁亭亭玉立的淑明,见她那乌黑的瞳孔在眼白的映衬下,竟像是被点上了最浓的墨一般,看不见任何杂质,一时感怀因叹道:“因她这双眼睛,我是操碎了心。若不是这个隐疾,婚事也断不会拖到今日才定下来。却是大理寺少卿谭大人的长子名唤柏嘉。”
雨霏低头想了一小会儿,乃笑道:“这倒也门当户对,真是恭喜姨娘了。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妹妹有了归宿,你这颗心也该落下来了。”
孙姨娘苦笑着答道:“殿下哪里知道,这位谭公子在外头的名声极差,不光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还时常去戏园子里游手好闲,为捧戏子一掷千金那也是常有的事儿。又因他从小身子羸弱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因此取名“柏嘉”,可外边的人都叫他“谭败家”,是个实打实的败家子儿!”
雨霏闻言因怒道:“这样的人莫说只是个庶子,就是嫡出的也断断做不得亲!侯爷怎会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莫非是不明其中就里,遭人蒙蔽?”
孙姨娘吞吞吐吐道:“我听人说仿佛是太太相中的。那谭大人就是她的表兄。如今连侯爷都应允了,我一个做奴婢的又能如何,只自叹命苦罢了!倒是可怜了我的明儿,日后可怎么好!”
雨霏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又是她搞的鬼!当年她和婆婆到底有什么恩怨,只要是身边的人就一个也不放过。”
一旁的王淑明听她们谈论起自个儿的婚事,原就羞红了脸,准备躲了出去。因听得孙姨娘诉苦抱怨,便插话道:“多欲为苦,生死疲劳,少欲无为,心身自在。姨娘和郡主不必为我的事儿烦忧。这就是明儿的命。若好了,那自然是上天见怜;若不好,也是我前世恶业未消,今生只得忏悔赎罪以求早登极乐。”
孙姨娘听了这话,眼泪早已是止不住簌簌地直落了下来,就连雨霏也禁不住红了眼眶,遂揽了淑明坐在自己身侧,轻轻抚着她的乌发,劝道:“妹妹还年轻,何以有此颓唐念头。好在眼下并未说定,尚有转机。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你若有个好歹,可让姨娘怎么活呢!”
任王淑明再超脱,一提起亲娘,便再也无法强作坚忍,自己撑不住,也哽咽起来,与孙姨娘哭作一团,旁者无不落泪心酸。雨霏看着这对苦命的母女,怜悯之心愈加,虽有相助之意,但千头万绪,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35: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三)
这一日,天朗气清。肖夫人早早儿就起身,吩咐人进来梳洗盥漱,又令魏昌家的开了楠木衣箱,取出几件簇新花样的衣裳细细儿打扮起来。一时,七小姐王淑雅也装扮妥当前来请安。母女俩收拾停当便携手上了一辆翠盖朱轮八宝璎珞车,众仆妇簇拥着往城郊徐徐而去。
那肖氏母女今日装束异常华美,尤胜往昔。珠翠环顾,鬓影钗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来。
肖夫人头戴金线七梁鬏髻,上插金厢大珠猫睛天上长庚挑心,前有杂宝纹垂珠围髻,顶插玛瑙佛手蜜蜂形金顶簪,后用半弧形金累丝翠楼人物分心,两鬓分插双层楼阁金掩鬓、耳坠金摺丝点翠四珠双面宝石耳环。身披石青缎地盘金绣福庆如意璎珞形珍珠排穗云肩,里着金银墩兰葫芦蔓藤纹绣折枝兰桂齐芳立领长褂子,外罩银红缎滚边蟹紫绣金菊纹配牡丹﹑蝙蝠、古钱的对襟大毛长袄,胸前垂着金叠胜宝石珊瑚珠串,下系紫金万寿字暗纹绣香椽、扇子配四季花马面裙。通身气派贵不可言。
而王淑雅也丝毫不逊色,头梳偏髾髻,上插着金玉玲珑榴钗,眉心贴金累丝蜂蝶赶花钿,鬓边插鎏金草虫啄针,耳垂金珠宝姜零子坠子。身着银红缎子实地纱绣金梗整枝桃花笑春风半臂,上有多层绦子捻金绸缎镶边,下摆坠流苏串珠为饰。妃色披帛下系圆领束腰桃红碎朵兰花襦裙,外披茜红蹙金妆花缎面出风毛银鼠里子斗篷。正如诗中所云:“一枝红艳露凝香”,真真是个娇俏明艳的可人儿。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车停在了西郊一所院落外,魏昌家的上前应门递上拜帖,便有婆子引领众人穿堂入户。一路行来,但见周数十里,山阜旋绕,曲岸回沙,水木明瑟,台榭荆榛,夹道柳榆,林虚桂静,宛若画中央;山泉潆绕,清池水田,兰溪隐玉,菡萏含华,鱼跃鸢飞,鸳鸯、鹭鸶、野鸭皆怡然自得;池中有岛,乔松秀柏,苍翠可人,一花一竹,疏密欹斜。
邃阖雕楹,曲栏画栋,及至厅内,四面皆是西洋玻璃窗,壁嵌玲珑木架;上置古铜炉百尊;温之以火;旃檀馥郁;暖气盎然;举室生春。便有几个身着鹅黄撒花祚绸窄银袄,象牙色立领中衣,系蜜蕊色洒花百褶罗裙的丫鬟奉上一色黄珐琅仕女小盖盅。
肖夫人轻啜香茗,抬眼细细打量,这几个丫鬟举止不俗,若不是出自宫里,也绝非小家小户。环顾四周,陈设华美,雕工精细,一看就绝非凡品。常听人言承乾宫贵妃宠冠六宫,连底下人也比那三四品的官儿要尊贵些,于是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只听得后堂月洞门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我可来迟了,倒劳烦夫人久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