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来,更没注意到对方在不远处止步,等到他过去方才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背影直瞧。
一旁的侍女却不知道朱宁瞧着杨荣做什么,于是不解地问道:“郡主,您难道不去景福宫为孟家求情?”
“你什么时候听到我要为孟家求情?”
朱宁回转头冷冰冰地瞪着那侍女,直到她胆怯地退后几步深深低下了头,她方才抬头望了望那景福宫的重檐红瓦,心中无比想念开封周王府。身为郡主而有优于公主的待遇,她也曾经欣喜过,但如今早就过了那娇纵的少女时节。至少,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她心里还有一本帐。
况且,昨日遇上孟敏的时候,她虽提到父亲被贬,那言谈中却是带着几分轻松,并不像某些那等肤浅闺秀一般连番埋怨啼哭不休,她何必去帮倒忙?
只说起来还真是巧,这么多千金女眷中,为什么她较为要好的两个,家里头全都在和张家谈婚论嫁,而且谈的还是同一个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忍无可忍
五月的天气虽还称不上酷暑,但天上的日头已经有些火辣辣的。大太阳底下除了必要赶路的人以及无可奈何寻觅活计的苦力,几乎都是来来往往的马车或是骑马的人。这酒楼之中也准备了消暑的梅花雪泡或是酸梅汤,那些有闲情的人自然不会吝惜这点小钱。
这会儿临窗的凉爽位子上就坐着这么三个有闲情的人。大伙如今算是同年,这年纪纵使有些差距,但也差距并不大,再加上年纪最大的万世节又是一号爱插科打诨的健谈人,又有着一层额外的缘分,自然爱往一块凑。年纪最小的夏吉虽比往日矜持了些,但也没什么探花郎的自觉,一个劲地嚷嚷热,喝下一碗冰镇酸梅汤之后又使劲摇着扇子。
“热死了,我就是最讨厌夏天!”抱怨了一句之后,他便满脸惋惜地对张越说,“元节你这回是真可惜了,连万大哥都考上了庶吉士,若是你没病,肯定也能考上,咱们三个在翰林院也能搭个伴!”
“小夏,我这庶吉士可是绞尽脑汁才考出来的,依着你这话仿佛我考中了,这庶吉士就不值钱了?”万世节平素自命急智,但在这小自己好几岁的夏吉面前每每吃鳖,这时候见对方嘿嘿直笑,他只得没好气地反唇相讥道,“你还是担心自个儿吧,你上回把都察院的御史给骂了一通,日后这都察院是肯定进不去了!三年庶吉士当下来,到时候看你上哪儿!”
“反正这探花郎是白捡来的,就是外放出去作知县也使得,怕什么!”
张越一听夏吉这理直气壮的话,一下子呛得连连咳嗽。待到缓过气来,他使劲喝了一口热茶润嗓子,这才说道:“你们俩这脾气以后在翰林院,我可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万兄你素来是我行我素,夏小弟则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这外官还使得,翰林可是都讲究温润如玉。”
“所以,咱们和元节你换换就好了。”见夏吉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万世节也随即点了点头,盯着张越那目光仿佛要在他身上戳两个窟窿出来,“我就闹不明白,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这北京城虽然难以立足,但对于你来说应该不困难吧?”
“多谢万兄关心,这错过了考庶吉士的机会我也很后悔,可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
张越知道万世节这家伙脑筋极其好使,自然决不肯承认自己是装病,横竖这些天来探病的人不少,能真正见到“养病”的他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也不虞被人拆穿,于是索性露出了痛悔当初的表情。然而,万世节却仍是不信,就连夏吉也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着他。
就在这时,三人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哟,能在这儿遇上三位同年,这还真是巧!张贤弟的病真的大好了?前几日那么重要的馆选,你却偏偏因病不曾参加,咱们几个还真是替你可惜呢!好好儿的熬三年翰林庶吉士,到时候又有王公贵戚帮忙,谁能比得上张贤弟的前程?”
都说这世上文人相轻,张越起初倒没多大感触,就是在府学中的那一年,他也只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仅此而已。到了南京,由杜桢引荐下见了杨士奇,之后又结识了房陵孙翰和万世节等人,他更是对文人没什么成见。毕竟,清谈误国的只是某些人而不是所有人,总不能一棍子把所有人都打死。
然而,上回在殿试之后无缘无故被人奚落一通,这会儿这么一批人又冒了出来,他纵使再好的性子也按捺不住。
站起身看着背后那三个人,他随意一打量,发现居中一位手中摇着折扇的赫然就是上回在杨士奇家中见过,后来又在殿试之后拆穿他身份的那人。而旁边两人虽脸上带笑,却总有那么几分与自己不对付的意味。他心中正冷笑,旁边的万世节也是离座而起,在旁边懒洋洋地插了一句话。
“元节,这位是湖南吴广源,左边那位是江西秦宣,右边那位是浙江孙亮甘。这吴兄和秦兄嘛如今也是庶吉士,至于孙兄则是名落孙山,着实可惜得很。”
“万世节,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孙亮甘被万世节这么一说,顿时恼羞成怒,“你可是福建人,也算是南方士子,和他们两个北方人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英国公纵使是当朝重臣,可文武不相统属,你别以为能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位孙兄消消火,要是让人知道堂堂新科进士居然没了风度,这不成了笑话?”
张越见周围颇有些探头探脑的人,却是愈发气定神闲,当下又哂然一笑道:“话说回来,有劳多谢三位兄台关心了,我如今也着实捶胸顿足呢!若是我那时候去了,这二十个翰林学士中岂不得拉下一个人来?至于你说什么南北之别,我大明开科取士素来秉持的就是公平二字,自皇上登基以后,士子不分南北都是一样录取。你口口声声南方北方,这莫非是给朝堂之上分了派系?”
那孙亮甘本就是没考上庶吉士窝了一肚子火,所以(“文)上这儿来(“人)看到张越(“书)三人坐在(“屋)一块,吴广源率先讥笑了一番,他却觉得万世节那介绍是在嘲讽他,一时气急败坏方才会口不择言。此时被这么一句话反砸了回来,他顿时知道不好。见四周不少酒客都开始窃窃私语往这儿张望,他更是暗自叫苦,心中猛地想起了鼎鼎大名的锦衣卫。
若是落到那帮凶神恶煞的家伙耳中,难道他就要栽在这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上?
昔日在杨士奇家中会文时,吴广源可巧是最先做出诗的两人,满以为正好遇到皇帝微服私访能拔得头筹,谁知横里杀出个张越,硬生生抢走了皇帝的所有注意力,他心中这嫉恨也不是一两天了。那天殿试之后他原是稍稍泻愤,心想自己的会试名次总算是超过了张越,可谁能想到,最后殿试的名次他竟是正好排在张越之后?
此时见同伴被张越三言两语说得脸红脖子粗,而且事情有闹大的趋势,他顿时心道不好。有心说张越仗势欺人,可旁边偏生有万世节那个小子还有今科探花郎,更有几个探头探脑的伙计和掌柜;可若是就刚刚的话说什么弥补,然后灰溜溜下楼,他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末了,他眼珠子一转,终于是有了主意。
“刚刚孙兄一时失言,还请元节不要见怪。”
他先前那种讥诮的口气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春风和煦的笑容,甚至把刚刚一口一个贤弟也给省略了去,竟是直呼起了张越的字:“刚刚元节既然说若是能参加馆选,定然能脱颖而出,我倒是极赞同的。这一次翰林院要重修尊经阁,所以三场之中有一篇尊经阁记。元节若是有佳文,何妨此时做出来,大家共欣赏奇文?”
夏吉一向就是藏不住话的,此时便笑道:“若是元节此篇真个是奇文,莫非秦兄预备把这翰林庶吉士的席位让给元节不成?”
张越早体验过夏吉这挤兑人的本领,此时见吴广源被那一句话挤兑得面色发红,心里不禁暗自冷笑。若是对方挑馆选三场中别的题目也就罢了,偏偏吴广源选了一篇尊经阁记,他只能说是对方自找的。当下他便扬声道:“掌柜的,拿笔墨纸砚来!”
早在知道这六个人都是今科进士的时候,那掌柜就知道自己这小酒楼今次来了大机缘,谁知道这么尊贵的两拨人仿佛竟是争执不下。此时听到纸笔,他猛地心中一动,慌忙一巴掌拍在一个看热闹的小伙计头上,打发其去取文房四宝,等东西一拿来他便屁颠屁颠地亲自捧了来。展开纸用镇纸镇住,他又亲自卷起袖管磨墨,心中那股兴奋劲就别提了。
要是这墨宝能留给自己的小店,要是让人家知道他这小店居然引来了六个进士,还居然因为一篇文章斗了起来……
张越此时哪有心思理会这掌柜的小心思,他也不管那笔墨好坏,提笔饱蘸浓墨,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吴广源一眼埋头就写。他本就极其擅长楷书,此时强耐心头情绪,他深深吸一口气,却是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此时,万世节和夏吉便一左一右站在了他身边,目光全都随着他那支笔而动。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这一蹴而就的两段,掌柜看得云里雾里,而万世节和夏吉却看住了,凑过来的吴广源秦宣孙亮甘面色俱是一僵。等到张越愈往下写,他们的脸色就愈难看,当看到某一段时,吴广源已是面色铁青。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在他们看来,这仿佛是迎面打来的响亮一巴掌,偏偏还躲都躲不过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奇文共欣赏
明朝不比唐朝诗酒风流,不比宋朝文豪辈出,但大明却有一个文武兼通的大儒阳明先生王守仁!
张越对朱熹那一套素来不感冒,可眼下崇尚理学,他只能装样子。他以前就对阳明先生极其崇敬,《古文观止》上那三篇文章更是一读再读,只觉唇齿留芳。因此,一听人家开出来的题目居然是尊经阁记,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将这篇足可倒背如流的文章给挪了上去。醉酒狂诗当用狂草,然而写这篇文章,他却觉得自己那一笔小楷犹自不够,心中更是暗自叹息。
若是由大沈学士那一笔铁钩银划来写这篇绝世妙文,岂不完美?
张越在那儿摇头惋惜,别人却以为他是故作玄虚。能够考中进士的人自然在赏鉴上头颇有眼力,通篇读完这逻辑缜密,词采华茂的文章,包括秦孙二人在内,都知道那一日若张越真的参加馆选,那二十人大名单中确实会被他占据一席之地。而吴广源一遍遍一字字地反复默读,虽不甘心,最后也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其不情愿地拱了拱手。
“张贤弟果然好文!”
然而,他却怎么也说不出甘拜下风之类的话,二话不说就转身而去。秦宣则是庆幸自己不曾多嘴自取其辱,倒是含笑恭维了几句方才告辞,至于孙亮甘则最为狼狈。众人当中除了张越,唯有他不曾入选翰林,刚刚一时口快说出了那样的话,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可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他也只好怏怏退走。
他们这一走,万世节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冲张越竖起大拇指笑道:“好你个元节,真是有你的,居然能料到有人找你挑衅,事先作了这么一篇文章!不行,此文得让我和小夏带回去好生研读,如此奇文,亏你如何想来?”
“万大哥说得不错,这好文读一遍可不够,咱们得带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夏吉此时也满脸放光,惊叹连连地说,“元节你若是在殿试的时候也妙笔生花炮制这么一篇,只怕这状元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阳明先生可不就是状元?张越一时冲动搬出了这样一篇文章,此时心想果然是逼上梁山后便运气无穷。他正要开口发话,却不防那磨好墨之后就一直在另一边帮忙掖着那纸的掌柜连忙上来,搓着手笑道:“三位公子……不,是三位大人,各位在小店泼墨挥毫写了这么一篇绝妙好文,实在是小店的荣幸。小的知道冒昧……能不能请给小店题个字留个墨宝?”
一听这话,万世节登时笑了。想当初他在南京的时候,为了生计不得不靠变卖字画为生,靠着一个举人头衔,这字好歹卖得比别人贵几分,一年多下来也就积攒了二百贯钞。可如今这儿既然有三位进士,这题字他怎么能让张越贱卖了?
“我说掌柜,你既然知道咱们仨是今科进士,这墨宝可是能轻易许人的?”
这无疑就是有戏的意思,那掌柜脸上顿时笑得更欢了,急忙点头哈腰地说:“小店能有三位大人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小的知道三位都是未来朝堂上的大人物,只求三位能随意惠赐一字,小的愿意……”
说到这儿,那掌柜咬咬牙,本想直接说愿意奉送纹银百两,见周围酒客都在瞪大了眼睛看,竖起了耳朵听,眼珠子一转便笑着改了口:“小的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可三位大人今日在小店斗文,小的却可以代为宣扬。刚刚认输的那三位想必也是今科进士,这六位进士斗文何其罕见?小的倒是认识一位书局的东家,若是三位愿意,小的愿意一力刊印此篇奇文!”
张越看围观者甚多,原还担心万世节一时兴起狮子大开口,传扬出去斯文扫地,谁知那掌柜居然打蛇随棍上来了这么一个提议,当下倒是觉得此人果然是货真价实的老油子。而夏吉素来就是好事的,立刻便拍手道起了好来。
“这倒是好事!只不过若只有一篇文,刊印出来也不好看,不若再加上几篇文章,然后我来题跋,万大哥作序,这样岂不是更好?掌柜的,你要墨宝容易得很,只不过这文房四宝可得到别处去借……可惜了元节这一手好字好文,用这样的纸笔实在是显不出来!”
见那大喜过望的掌柜屁颠屁颠亲自跑下楼去张罗,见四周酒客轰然大哗,个个脸上都写满了看热闹的兴奋,张越索性就默认了这么一件事——三人的年纪加在一块也还不到六十岁,万世节和夏吉都是好惹事生非的性子,和他们在一起,他行事也恣意了很多。
因着出了这么一桩轰动大事,吉祥酒楼闹腾了整整一天,掌柜被人差遣来差遣去,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最后将那三位大人物送出门,他回到柜台后头的时候却险些一个踉跄,亏得被旁边一个伶俐的小伙计给搀扶住了。可即便脚给崴了一下,他却仍是眉开眼笑。
他既是东主又亲自作掌柜,好容易把这门面撑了二十年,如今是真的苦尽甘来了。那灰溜溜离开的三个进士暂且不去说,可那留下的三位竟然有一位探花郎,两位二甲进士!人家若不是一时兴起,这刊印书的事儿怎么会轮得到他?
既然张越先前不曾参加馆选,张倬自然就不如先前会试殿试考得那么顺利。他的文章本就是以平和见长,比不上那些或锐气十足,或词采华美,或铺陈庞大的同年。虽说落选,他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