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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情来得蹊跷,兵马司人手有限,县衙府衙巡查也是如此,我看还是我从家里多调几个人过来帮忙。你留下说服岳母不要推辞,毕竟这是我一片心意,而且,想来你也不愿意身怀六甲却在家担惊受怕吧?”
杜绾知道张越看似好说话,有些事情上却是说一不二的执拗性子,再说杜家人手确实有限,更不可能在这当口特意去招募什么人,遂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照你这么说,晋王的人是被挑唆了来当替死鬼的?”
“横竖都是一个永世不能翻身的人,支使他的人来闹一闹,结果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若是皇上一怒之下重处,其他藩王那儿说不定就会有剧烈反弹,到头来,岳父的宗藩袭封新令怎么还推行得下去?”
“爹爹的性子,素来是做一件事便要做到底的,此次娘受伤,他非但不会退,反而更会锐意求成,也是该派些人来看守宅子,就是小五我也得告诫她少往外头跑。”杜绾说完沉思片刻,随即抬起头说,“爹爹那儿你多费些心思,劝是劝不回来,可他少有瞻前顾后,这点你却比他强,别让人暗算了他去。至于其他,你就不用操心了。不过,这次的事情竟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得到,你得留心些,别是有什么疏漏。”
两人计议了一阵,张越把杜绾揽在怀里,又低声嘱咐了两句,这才出了门去。毕竟,他这个兵部侍郎这时间应该是在衙门办公的,要不是前头许廓刚刚走马上任,他连这点空子都难能抽得出来,此时自然该赶回去了。
张越一回到衙门,已经得知消息的许廓自然少不得过问了两句,他才解说着,谁料宫中也派了人来,却是如今已经升了司礼监监丞的曹吉祥。如今内官二十四衙门正在整治,他也是谨守着规矩,等在了二门之外的小厅中,详细问明了事情经过,他便站起身说要回司礼监呈报,又暗示说皇上听说此事大为震怒,这才匆匆走了。等到了傍晚散衙时分,早有小太监等在衙门外头,专候张越进宫。
而等到上了东长安街,他才发现,被召见的单单是他一个,并没有论理比他还高一级的礼部尚书胡濙,吏部尚书郭琎,工部尚书吴中那三个。而前来的年轻宦官只是低声说,内阁的杨士奇杜桢杨溥,还有蹇义夏原吉和英国公张辅都已经早一步入宫了,这会儿众人齐集文华殿,只等着他一个。这时候,张越才知道此时的相召并不是廷议。
不是廷议,却比廷议更高一层。内阁诸臣中,杨士奇杜桢素来深受信赖,金幼孜如今时常病着,因而虽然是永乐老臣,如今的宠信却大不如前,反而是杨溥位虽稍低,却有取而代之的势头。蹇义夏原吉都是卸了部务专心谋划军国大事的,英国公张辅也是同样的名头。这三人往日只朝朔望,但真正遇上大事,天子自然少不得相召。至于他,此时见召,以往的资历功劳现在的官阶品级都是其次,而仅仅因为是天子的信赖。
毕竟,这会儿并不是论官阶,而是论亲疏。
到了文华殿,他方才发现此时已经是济济一堂,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只是朱瞻基尚未现身。就当他准备站班等待的时候,却又有太监来说是陛下赐食,一时间,一众人忙又起身到了偏殿。这并不是经筵或是大节时的正经赐宴,因而礼仪菜食都没那么繁复,桌上除了没有酒之外,倒是样样俱全。然而,无论是张越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进食的心情,不言不语地大略填饱了肚子,就几乎同时放下了筷子。
从出来进食再到进食完回到大殿,张越都丝毫没找到和杜桢说话的机会,只好按捺下了那份心思。又等候了不多久,外间就传来了尖利的通报,他连忙和其他人一块行礼。及至一身便服的朱瞻基在正中宝座上坐下,又直截了当说起了晋王被押解进京一事和杜夫人裘氏遇袭一事,殿上的众人才按照彼此亲疏交情等等交换了一个眼色。
与其说今夜讨论的是晋王如何处置,还不如说讨论的是晋藩如何处置,天下藩王又该如何震慑或是安抚!
“谋逆原本就是不赦大罪,再加上毒弑嫡母,逼凌长兄,软禁兄弟,欺凌子侄,晋王罪大恶极,诸卿以为该如何处置他?”
这自然不单单是简单的征询意见,因而,在一阵子的沉默之后,英国公张辅第一个开口说:“律法森严,若赦免此等十恶不赦的罪人,则无以震慑藩王,应该明正典刑。”
话音刚落,对面的夏原吉就摇摇头道:“虽是十恶不赦,然则从洪武至今,藩王若犯大罪,则召入京切责,之后囚西内或是宗人府,齐王谷王等等皆是如此。如今若是对晋王明正典刑,那么先头几位怎么办?晋王二子尚幼,二子已封王,若他以十恶不赦之罪明正典刑,那么这两位郡王又该如何处置?”
夏原吉虽说清廉自持,对于下属的过错多能宽容,但在朝事上却不是什么善茬,可如今说出这番话,谁都能体会这并不是要维护晋藩,而是考虑长远。只有张越看了张辅一眼,见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并不在意别人驳了自己的话,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位大堂伯……抛砖引玉也不用这么显眼吧?
“但若是轻了,恐怕日后一而再再而三。诸位不会不知道,自从永乐年间到现在,亲藩闹出谋逆大罪的,这已经不是第一位了。”杜桢仍是一副冷冷的脸,仿佛刚刚在听到妻子受伤的时候也没变过脸色,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那冷脸下藏着的怒火,“齐王、谷王、汉王、梁王、晋王……若谋逆大罪只是废为庶民,从今往后,那些朝廷供养的宗藩难保还会生出逆心。治此等人需用重典,至于晋王那已经封郡王的两个儿子,他们的郡王俸禄来自朝廷,没有去劝解父亲,也没想着向朝廷上奏,这是为人子之道?”
这话题自然有些微妙。谁都知道,要说亲藩谋逆,头一个便是已故的太宗皇帝朱棣。只不过,自己既然是走这条危险的路上来的,朱棣自然而然对亲藩便是防范森严——于是,从永乐年间至今,亲王护卫几乎是一削再削,就连朱棣一母同胞的弟弟周王朱橚也在永乐末被削三护卫,更不用说别人。而手握护卫的汉王朱高煦造反,则是就在不久之前的事。
“晋王府还搜出了当初里通汉庶人的书信,违禁的天子服饰,而王府官也供述了此前偷运甲胄入京,勾连禁卫等等不法事,既是如此,确属十恶不赦,按律当诛。只是,晋王毕竟是亲藩,若是明正典刑,只怕引起的反弹不小。毕竟,从前尚未有重处亲藩的例子。”
说话的是蹇义。他洪武朝便任中书舍人,建文朝超升吏部右侍郎,到了永乐朝,则是又由左侍郎升吏部尚书,从进士到尚书,总共只用了十余年,如今已算是五朝老臣,因而对那些典故自是知之甚深。
而一旁的张越却是想到,齐王和谷王谋逆虽都只是被废为庶人,可如果不是先头的汉王朱高煦是正巧“暴毙”了,否则为了表示自己的宽容,朱瞻基必定也只是先幽禁了事,就如同此时的梁王——至于之后该如何处置,那就得看天子的心绪了。
大明朝的天子就是如此“仁德”,一面恪守着朱元璋的亲亲之谊,一面却渐渐从护卫封地朝见等等各种事宜上堵塞了亲藩干政的通道,建立起了越来越完备的防范机制,把宗藩们完全当成了猪一样圈养,只是这养猪的费用年年攀升,到最后简直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真正说起来,皇室制度最好的莫过于唐宋,贤王出现不少不说,也几乎没出现过藩王谋逆。
其余人又争论了几句,张越在这种场合也没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到最后,始终没吭声的杨士奇方才开口说:“晋王如今还得加上一条纵家奴行凶,想来诸王必定会如从前一样,上书言晋王违背祖制,谋不轨,大逆不道,诛无赦。往日也是如此,他们越是如此说,皇上就越是不能重处,于是只能轻轻赦免。如今诸藩的奏表应当在路上,不若再看看他们说什么。”
张越见朱瞻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开口问道:“杨阁老的意思是,此次诸藩的上书,会和从前不同?”
“毕竟这一次朝廷正在热议宗藩袭封诸事,从前只是应景上书,这次若是一如从前就不正常了。而且……”杨士奇顿了一顿,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越,“想来大家也不会认为,晋王如今已经是阶下囚,其下的家奴竟然还会鱼死网破做出这种陷晋王于死地的事。朝廷诛晋王之心愈烈,想来亲藩之中的反弹越大。而且,如今朝堂事多,据我所知,英国公府的门槛最终应当是快被人踏破了吧?多少只想着安享祖上余荫的小军官们,都上那儿去设法了。另外,于谦在江南主持清丈田亩,已经有了好几次险死还生的经历。”
一时间,文华殿中鸦雀无声。
第九百零二章 殷殷长辈语
一个时辰的议事之后,原本已经是下定决心的朱瞻基终究是因为杨士奇的话而再次犹豫了,而即便是杜桢张越这对翁婿,最后也赞成了杨士奇的话,且待各亲藩的奏表都到了再说。至于其他人,也暂时都偃旗息鼓,于是在出了文华殿之后,众人便自然而然分成了好几拨。
张越和杜桢打了个招呼,先去追上了英国公张辅。尽管他在京师眼线众多,有些事情并不是不知道,可毕竟他忙于公务,张辅又是一个劲低调,他在上次祭祖之后,已经是很久没上英国公府去了,杜绾又是身怀六甲,只有母亲孙氏常常去,可也是常走后门,因而那正门的光景,他一直没有太上心。
午门内是禁宫,伯侄俩不能多说什么,不过是就今天的话题稍稍讨论了两句。等到出了午门,领路的小太监退了,张越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搀扶着张辅,这才问起了刚刚杨士奇提到的那个话题,张辅却是沉默片刻才开了口。
“我如今虽说是奉旨专心谋划军国大事,但既然是大事,有些我就不太方便开口,再加上此事是你这个兵部尚书提出的,我便一直没有说什么。若是从一个统兵武将而言,我自然是希望兵强马壮,将校精通武艺,但若是从一个世袭勋贵而言,那些世袭了军职的军官,他们的父辈祖辈有不少都是跟着我血里火里打过仗的,如今他们的子侄却未必能承袭得了军职,甚至还要受穷,我心里自然不好受。”
张越从来看到的都是严肃精干的张辅,少有看到他这样黯然叹气的时候,心里顿时有些沉甸甸的。联想到上回去适景园时,朱勇亦是感慨过类似的言语,他不得不言语几句。
“军官只是其一,其实,我还让兵部的司官们一块在商议军户之事。北宋立禁军厢军,结果军人几乎成了贱役,如今的军户也差不多沦落成了贱民。北宋亡于女真,南宋亡于蒙古,虽说大政上也有不小的谬误,但军制败坏也是一条。并不是完全杜绝军职世袭,不是设立了武学吗?太祖时军职世袭便是大考不合格试授,试授不合格则重处,尽管这确实重了,但不得不说,便是靠着这些严苛规矩,各卫所方才能养出强兵来。”
“我带了那么多年的兵,这些还会不知道?”张辅又摇了摇头,随即方才挣开了张越的手,“你别看我如今出入坐轿,谁都知道我有风湿寒腿等等老毛病,但要真上了马,我拉得弓使得枪用得刀!越哥,当兵的有个坏习惯,你虽然在兴和扛过阿鲁台的兵,又在交阯参赞过军务,在江南防过倭,但那一条你必定不知道,那就是当兵的老子好容易搏回来了一个出身,十个有九个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再去战场上挣命!”
张越顿时愣住了。
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中,军人世家素来常见,有些甚至是儿子不想当兵,老子用皮带抽着也要把儿子送到军校或是军队里去,但张辅却说这年头那些得了世袭军职的老子,多半不希望儿子再上战场厮混!然而细细一想,他又觉得有道理。当兵是一回事,上战场又是另一回事。那年头的军人是光荣,如今的军户却相当于贱民,军户子弟要想为自家脱去军户的名头,按照规矩,需得出仕至兵部尚书方才能改换民籍,民户几乎都不愿和军户结亲。
而且,大明万里河山,大多数内地卫所都是太太平平,不需要上阵血肉搏杀,也不需要多精熟的武艺,只要能管束下头的军户屯田耕种就行了。至于真正打起仗来……那就得把命运交给老天爷了,至于操练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边防重镇之外,其他地方根本就没有操练。
“大堂伯的提醒,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张辅没有转头去看张越脸上的表情,不是因为天已经黑了,他看不分明,而是因为以他对张越的了解,自然知道这个最看重的侄儿会有什么体会,因而走着走着,他又轻声说道,“想来兵部未设尚书,别人都认为多半是皇上想将这个职司留给你,但你应该知道,以张家两位勋贵,这自然不可能。让你暂时以侍郎掌着兵部,是因为你熟悉兵部四司,能够统御得住,诸般事情我们几个也能帮你挡住一二,所以变革起来容易一些。但事成之后,你是多半要挪一个地方的,为了酬你的功劳,不是户部就是吏部。”
这些话哪怕杜桢也没有对张越说过,杜桢的脾气是遇事最多提点一个线头,其他的任由张越自己去想。用他的话来说,虽是学生,但如今已经是一方大佬,自然不能事事跟着自己亦步亦趋。所以,张越只能自己去考虑周详,尽管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上,可这一层窗户纸却始终没有捅破。如今张辅一下子把话说到了最大的点子上,他不禁揉了揉已经发僵的眼睛。
“大堂伯放心,我会尽力一步步推进,不会一下子动及根本。”
“那就好。”张辅欣慰地一笑,负手看了看天,又缓步前行说,“军务的事不像宗藩,宗藩可以快刀斩乱麻,你那岳父又是正人君子,认准的事情便会一做到底。按照他的性情,哪怕是做完此事便要引退南京也不在乎,因为他认为眼下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而那个主持江南清丈田亩的于谦也是,我虽没见过,可从奏章上来看,也是刚正人,所以他们做事几乎不考虑后路。可你不一样,你从来都是走一看百的人,而且这些事务积弊已深,牵连又太广,不能操之过急。所以,之前到我那里抱怨的,我都替你挡下了,就是成国公那儿也是如此。”
此时此刻,张越只觉得心情激荡得很。即便知道张辅从来就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自个,但这都没有眼下的感受更深。直到出了长安右门,他这才低声说:“我之后办事一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会辜负了张家的名头,更不会辜负大堂伯的希望。”
“这就够了!”张辅笑呵呵地冲张越点了点头,随手指了指那边等着的轿子,“不用送我了,这儿离我家里就几步路,再说轿子也等在那儿了。你岳母今天受了惊,你过去和你岳父说道说道,让他也小心些。刚则易折……说这话他不会听,可你有时候也得劝劝。”
张越连声答应了,送了张辅上轿之后,这才折了回去,便看到杜桢和杨溥并肩走出来,似乎还在商量着什么,却不见杨士奇的踪影。他仔细一想,这才记起这一晚内阁是杨士奇当值。快步走上前去,杨溥见是他来,点了点头和杜桢说道了一声,就径直上了一旁自己的座车,而张越则是搀着杜桢往一旁杜家的那辆骡车走去。
一上车放下车帘,杜桢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岳母如何?”
“小五说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