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既然过了头,这一日的朝会便草草结束了。腊月三十的朝会素来不议事,只是将各部院以及天下各处的题奏拣要紧的在朝会上宣读出来,同时也会宣布各大诏令,也就是变成了一个会发声的布告板。于是,当静鞭鸣响散朝之后,众人鱼贯走过金水桥,又出了午门,这才按照彼此的派系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窃窃私语,不时有人神态复杂地往回看去。
今天,又要开廷议了。
相比前时预备迎驾的那一次廷议,今日的廷议自然是人头济济异常齐全,却没有了之前从权出场的武臣,清一色都是大红官服的文官,前头的补子不是仙鹤锦鸡就是孔雀。内阁以杨士奇领衔坐在东头,六部以蹇义坐在西头,而居中的位子上则赫然坐着皇帝。只是,相比朝会上的面无表情,此时的朱瞻基明显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疲惫之色。显然,年三十还要议事,再加上仁寿宫张太后正在养病,他的心情很不好。
所以,当廷议未久,座上部阁众人须臾就争执不下的时候,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杜桢所言宗藩之事,有人认为不合祖制,有人认为太过严苛,有人认为操之过急……可以说就连杨士奇蹇义,也不敢轻言赞同。张越所言武举和文举一样,设乡试会试,悉如文科例,罢巡按御史监考,以兵部及都督府并试武略技勇,自然又有人指斥武举制度乃是太祖皇帝所定,怎可轻言更改,更不可让武人参与其中。
然而,大多数人真正在意的,却是于谦所呈的鱼鳞册,那上头的斑斑新墨在点着烛火却依旧幽暗的精一堂中显得格外刺眼,几个大员频频往皇帝身边捧着那本鱼鳞册的王瑾扫去,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忧心忡忡。
十几个人中,有张越这样出身豪富的,有夏原吉这样朴素贫寒的,有像杨士奇这样重振家业的,有像杜桢这样只是小康的,但大多数人都有田产,不过是多少而已。于谦的题奏当中,松江府昆山一富户拥田五百顷,多半是邻近平民投献,只因为他有一个考中了举人的儿子;太仓州一区区致仕县令,就用种种手段霸占富民田地数千亩;松江知府,在任三年,累计收受众人孝敬田地三千亩……也不知道于谦是用什么法子打探得这般清楚,但既是写在题奏当中,谁敢不信这个以刚正闻名的都察院巡按御史?
“于侍御所奏触目惊心,扬州府一府便是如此,更何况天下其他地方?”于谦算得上是杨士奇的学生,人也是他荐给顾佐的,可他此时暗叹其人风骨,却也不得不忧心他这样锐意下去未必有好下场,但很快便打起精神说,“天下田亩厘定势在必行,但单单南直隶这一个地方,恐怕就需要众多人手。”
“此事宜缓不宜急,于廷益这样的铁骨御史毕竟是少数,需得防着有人急功近利祸害地方,那才是最糟糕的。”一直没吭声的礼部尚书胡濙终究是开了腔,随即才不紧不慢地说,“这事情要查,但谁揽总,谁担纲,这都得分个清楚。这事情当初皇上就定过章程,并非一朝一夕能定。依我看,还是先放放,下旨褒奖于廷益就是了。”
这褒奖两个字引来了其他人的颔首称是,张越见一个个人纷纷点头,心中不禁冷笑,心想在座的都不是年轻气盛满怀抱负的青年了,官场几十年沉浮的老油子,哪怕自己干净,也得为了交好的同僚亲戚朋友着想。因而,他瞟了一眼座上的天子,见朱瞻基只是皱眉,却没有什么异议,就知道皇帝眼下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
然而,就当他以为接下来必定便是杜桢所提藩王之事的时候,朱瞻基却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正色道:“这几件事情暂时搁一搁。吏部蹇卿和户部夏卿此次北巡之前便解了府务,朕拟由吏部左侍郎郭琎接任尚书,由礼部尚书胡濙兼户部,等黄福来京之后,由其掌户部。此前兵部尚书张本已经请辞,朕已经准了,兵部由左侍郎张越暂署,工部还是吴中,至于刑部尚书金纯……朕给了他假休养,结果他倒是有心赴宴和人喝酒,真是好兴致!”
如今部阁并重,内阁甚至有高于六部的架势,朱瞻基但凡大事都下部阁廷议,在这样重要的人事上已经很少有乾纲独断的时候,因而这一番话一出,众人全都是大吃一惊。然而,细细一思量这番人事安排,就连张越也诧异地发现,所有升降黜落都是有迹可循,并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好在他这个侍郎没有因此再进一步,也不算显眼。
张本请辞在情理之中,毕竟武选司之前都是他打理,只老尚书这一下台却是有些黯然,但比起倒霉的金纯就算不得什么了。明知道皇帝是迁怒,但他随眼一扫堂上众人,竟没有一个人开口为其说话。显然,在这当口捅出这种事,没人不认为金纯是咎由自取。
“宗藩之事,等正旦日鲁王世子、祥符王、安化王朝谒过后再议,毕竟是皇族大事,朕亦要问过太后的意思。至于武举,张越,你先别顾着这个,先把武选司职方司缺的人荐上来再说。兵部侍郎冯近既然说是病势沉重,先让他将养吧,在座诸卿推一个人选出来,元宵后把人选定下。”
朱瞻基说着就站起身,踩着脚踏下来就徐徐说道:“今年元宵,京官一律赐假五日,夜禁解除五日,期间满城燃放花灯,天下城镇则各依惯例。三位宗藩进京的事情,让太常寺多用心。太平盛世,不能让百姓失了过节的兴致。”
元宵节也就是上元节取消夜禁是前头各朝各代都有的,宋朝的东京城更是全年完全没有宵禁,街上的酒楼饭庄各色铺子从早到晚热闹非凡,那一张清明上河图更是道不尽的盛世繁华。相形之下,如今的大明自是要相差许多,但在信奉程朱理学的士大夫看来,上元节不分贵贱在外厮混,方才是失了体统。但皇帝一个太平盛世,就把所有可能的反对都噎了回去。
“另外,今年户部进项如何?”
这话是看着所有人问的,但谁都知道,这话问的只可能是两个人——一个是兼理户部的胡濙,一个是刚刚解了部务的夏原吉。然而,两个人都是刚刚从北边那天寒地冻的地方回来,彼此对视了一眼,胡濙就低头沉思了起来,而夏原吉则是若有所思地掐了掐手指头计算了一番,随即抬起头说:“回禀皇上,比往年的岁收应该能多两成。”
“那此次随行北巡的将士,多赏一个月粮米。之前上番轮值宫中的将士多赏了一个月,也不能亏了他们。”朱瞻基不容置疑地吩咐了这么一句,随即看着众人说,“今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朕就不多留各位爱卿了,早些回家吧。只衙门留人轮值不要忘了……对了,朕险些忘了,原谨身殿大学士陈山的致仕照准,再赐白金百两,绢二十匹,米一百石。”
说完了这些话,朱瞻基就看了看旁边的王瑾,王瑾连忙用征询的目光扫了一眼站起身的众人,见大家并没有要奏的,自是轻轻一甩拂尘。等到众人下拜起身之后,皇帝一行人早已从角门离去。这时候,十几个大佬你眼看我眼,自然而然就分成了几拨。
新任吏部尚书的郭琎满脸恭敬地听着蹇义说话,不时点点头;礼部尚书胡濙一面和工部尚书吴中交谈,一面已经走出了精一堂;夏原吉正在对杨溥分说些什么,没顾得上别人;杨溥一如既往悄悄走了,没留下任何声息;杨士奇杜桢张越三人则是一路,等到下台阶到了外头之后,呼吸了一口冷冰冰的空气,杨士奇就扭头看了看后头的翁婿俩。
“你们两个真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我预先通个气!宜山,元节年轻气盛就算了,而且他也正管着兵部,你怎么非得捅这个马蜂窝?要知道,如今京里还有三位宗藩在,一个是晋藩一个是周藩一个是鲁藩,可说得上是支系最多的三个宗藩,你怎么就不把此事先往后延一延?就事论事,你的步子也迈得太大了。”
“步子迈得小了,毒瘤就会越来越大,以后再想让皇上下决心就难了。”
这句话却是张越代替杜桢说的,见老岳父会心一笑,他又轻声补充道:“岳父上这题奏也没和我打过招呼,直接就扔通政司了。要不是岳父先上书,我那里也有这么一份东西,只是瞻前顾后不曾送上去……”
“你别跟着宜山胡闹,你的武举法就已经够麻烦了!”杨士奇吓了一跳,皱了皱眉就冲着张越提醒道,“皇上之所以今日不议,也就是为了明日的正旦大朝,且过了这几天再说。”
腊月三十的早朝并没有砰的炸开,但傍晚时分,随着渐渐零星炸响的爆竹,不少原本就提心吊胆的人也为之一下子炸开了。这其中,尤以十王府的三座公馆为最。鲁王世子朱泰堪也就罢了,他是世子,再加上鲁藩与曲阜孔家毗邻,在民间颇有贤名;祥符王朱有爝也还能保持着作壁上观的势头,他这个郡王的名声很好,再加上周藩还有朱宁这么一个郡主在,料想有什么影响也会在最后;最最惶恐难安的就是宁化王朱济焕了。
他此次是冒险离开封地,急急忙忙赶来京城告变,抵达之后朝廷倒是不曾怪罪,可也没人肯见他!他固然是在封地被自己那个该死的哥哥欺压得忍无可忍了,甚至被人借口有罪关了起来,要是再不逃兴许连命都没了。可是,他心里何尝没有那么一丝期盼,须知美圭父子都是有罪,若是万一……这晋藩的承继落到了他的头上呢?
“殿下。”
朱济焕永乐初年就奉诏来京城朝谒过,这个太监便是那时候赐的,此时见人唯唯诺诺满脸苦色,他不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究竟有没有去活动过!”
狠狠瞪着面前那个腰弯成了一张大弓似的心腹太监,他又厉声说道,“你不是和王瑾范弘他们几个一样,都是英国公从安南带回来的,怎的就没有门路去见他们?送礼都送不出去,你这个蠢货!”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看到人竟是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旋即如捣蒜似的磕头不止,朱济焕怒上心头,也懒得再看这张没用的脸,回转身就打起帘子入了里间。这大年夜出门在外,孤寂寥落更是难以名状,他反反复复琢磨了一会,最后决定想个法子探探旁边鲁藩和周藩那两家的口气。
太祖封藩时,诸多亲藩何等风光,公侯大臣伏而拜谒无敢钧礼,可如今又是削护卫又是不得擅离封地,简直和坐牢差不多。若是真的像传言中那样严限庄田,甚至还要降封,这个藩王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第八百八十一章 虎父无犬子
年三十这天的夜禁之前,东城西城都是爆竹烟花不断。
这是宣德三年的最后一天,却不是太平盛世的最后一天。如今的天子曾经是皇太孙,曾经是皇太子,当他坐上皇位之后,亦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汉藩之乱,继而天下承平富庶,因而在小民百姓的心中,无疑大多深信皇帝的归来能让动荡了好一阵子的京师平定下去。
眼下的京师也证明了这一点,入耳的都是除旧布新的欢笑,眼见的全都是家家户户的喜气。北征的将士们在往日的赐钞之外得了粮米,百官们在往日的假期之外得了赐假,工匠们虽不是所有都得了好处,却有几个杰出的得了褒奖和实实在在的粮米赏赐,农人们的收成大多优于去年,就连商人们,也从南北货的畅通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更何况还有不少机灵人在海外贸易中赚得盆满钵满。
所以,这京城或许有不高兴的人,但却为数极少,而且绝对不包括张越。年三十,张家长房二房三房聚在武安侯胡同最东边那座宅子中很是热闹了一番,张越更是被张赳和张起联手灌得酩酊大醉,据说一时兴起还唱了一首不知名的歌。好在家里备的醒酒汤管用,初一一大早,他还是打起精神地穿着礼服去参加正旦大朝会,直到傍晚才回来。
“中午是光禄寺赐宴,明天还得往各家去拜,这哪是过年,简直是比在衙门管事还累。好在元宵节能够消停几天,否则还不如呆在广东不回来,那里没这么冷,也没这么多事!”
斜倚在炕上,张越见杜绾只是逗弄着三三,秋痕拉着静官正在说话,琥珀莞尔一笑却也没安慰自己两句,他不禁无趣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不就是说我是个劳碌命吗?我也想撒手不管做个富贵闲人,可这世上终究没有两全的事……”
他正说着,就感到袖子被人拉了两下,低头一看,却见是静官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正眨巴眼睛瞧着他,随即又张嘴问道:“爹,娘都对我们说过,爹是为了家里头的人,所以才打起精神在外头做官。不如爹你把做官的本事也教我一些,我以后也好帮你。”
尽管是还带着孩童稚气的话,但张越却不会当成玩笑话听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端详了静官好一会儿,这才笑道:“好小子,记着你说的话,爹爹要是有什么要你做的事,你可不许推脱偷懒。对了,前天我看了你的窗课本子,那手字倒是写得不错,竟是和我的字有些神似,显然是花了功夫的。小小年纪就能这样用心,很好!”
“少爷,那还用说,静官的字原本就是照着您的字临的!”
被秋痕这么一提醒,又看到杜绾似笑非笑睨着自己,张越哪里不明白这是在说自个只忙着外头的事,儿子完全是丢给家里人照管。他自是不在乎这戏谑,咳嗽了一声,就把静官抱到了炕上,认认真真地说:“既然你写得字不错,那我问你,今晚可有空,爹爹要用你帮忙。”
“有空,当然有空!”静官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连连点头,“爹是要我干什么?”
“放心,让你做的事自然是你不但能做,而且能做好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不但是秋痕琥珀都糊涂了,就连杜绾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见张越跳下了炕牵着儿子往外走,到了门边上还笑吟吟回过头挥了挥手,等到门帘一落下,杜绾不禁莫名其妙地看着底下的另两个女人,结果她们也是神情古怪地看着她。
琥珀更是轻声问道:“静官虽说聪明,可终究才七岁,少奶奶真不知道少爷预备让他干什么?”
“看他那样子多半是临时起意,可我们刚刚都说什么了……”杜绾绞尽脑汁思量了一会,突然感觉有人从背后抱着了自己,回头一瞧是女儿,少不得把人抱下来放在膝盖上。左思右想好一会儿,她最后觉得还是秋痕所说静官一直临的是沈氏兄弟的字帖,年纪虽小,字却已经很像样子,她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岔开话题道,“不要紧,随他胡闹去。儿子也是他的,再折腾也不能拉着人去杀人放火。今晚是初一,明天虽拜客,总不用那么早起,待会我们亲自去小厨房做些夜宵,预备着他们爷俩熬夜。”
张越自然不知道,杜绾已经是猜中了几分自己的心思。拉着静官一路到了自己的书房自省斋,早有在旁边厢房当值的小厮迎了出来,却是连虎过年前新挑出来的两个伺候笔墨的书童。张越却摆摆手示意用不着他们,进门之后放下门帘,见里头炭火烧着还旺,屋子里也极其暖和,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到了书桌前,就示意静官坐上椅子去。
别看刚刚说得起劲,这会儿静官就有些发怵了,仰着头看了父亲好一会儿,确定那绝不是在开玩笑,他这才老老实实走过去坐上了椅子。可是,当看到父亲拿过一叠小笺纸,又递给了他一支狼毫,继而则亲自倒水磨墨,他不禁小眼睛瞪得老大,竟是不知道该上去帮忙,还是该问这究竟怎么回事。直到父亲示意他提笔蘸墨,他才不安地问了一句。
“爹,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你不是说要帮爹的忙吗?既然你平日有仿着我的笔迹练字,今天正好帮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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