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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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 第5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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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本就是一时起意,被人赶出通济仓之后就急急忙忙回了家,对一双尚在总角的儿女嘱咐了一番,把家中最后一丁点值钱的细软都塞给了两个小孩子,把他们送上了回乡下的车,自己就袖着最后一点钱出发了。他那点钱不够雇车前往京师,再加上他不知道这一趟去究竟会耽搁多久,也就不敢乱花钱,只花几文钱搭了一辆柴车,紧赶慢赶地往京里去。

谁能想到,就在他在昏暗的天色下好容易看见那高大的城墙时,却因为只差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城门在自己的面前严丝合缝地关在了一起。这大晚上,那运柴的车老板骂骂咧咧发泄了一番,却是不愿意在这儿干等,便说要回去。老五一听说载他回去还要花十文,于是便发了狠,决定在城门口的门洞里等上一夜。

然而,发狠容易受苦难。都说瑞雪兆丰年,但对于穷人来说,自然是宁可度夏,不愿入冬。这腊月里的晚上,若是在晚上没有炭火又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就已经是冷得手足如僵,更不用说入夜之后天上开始飘雪,一个时辰之后便化作漫天鹅毛,在这大雪天里身穿破烂袄子在外受冻,那份冷更是可想而知。他起初抱着双手来回走动,后来干脆到雪地里跑步取暖,到最后实在受不了雪花落在头上身上的冰冷,又回到门洞里蜷缩成一团。

从上半夜到下半夜,他起初还能感觉到冷,渐渐地便失去了知觉,只感到这手脚都已经不是自个的。若不是心里还憋着那么一口气,脑海中还有那么一缕念头,他几次都要彻底昏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只听见一阵机括的响声,勉力睁开眼睛时,就看见大门已经开了。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不料手足完全不听使唤,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他娘的晦气,大清早的就看见一个死人!”

“咳,别抱怨了,让上头看见又是一顿好骂,送西郊化人场不就完了?”

“送化人场,大冷天还得从咱们崇文门跑一趟顺天府,我哪有那功夫!拖出去仍在草堆里得了,费那事干嘛……”

大冷天的赶早在城门等着入城的人少了,却不代表没有,早有人发现了这边门洞里那个冻僵的人,早早都避开了。这会儿瞧见两个兵卒抬着人过来,等待入城的人齐刷刷让开了一条路。就在这时候,那个被抬着的人突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顿时惊倒了一片人。两个兵卒手一抖,竟是直接把人摔在了雪地上。

“竟然没死?”其中一个兵没好气地上前踢了那人一脚,又骂道,“没死就他娘的自个爬起来,别在这碍事!”

“救救……我……通济仓……”

那军士听到这含含糊糊的几个字,顿时更不耐烦了:“什么通济仓通草仓的,快滚!”

就在这时候,旁边几骑路过的人却突然勒住了马,为首的打量了一下冻得半死不活的老五,突然二话不说跃下马来。熟练地伸手在颈项上一搭,他便从马褡裢里头拿出了一个羊皮囊,就着那嘴边灌了一口。旁边那两个兵卒正暗自纳罕时,刚刚还僵在地上的人突然剧烈咳嗽了两声,随即竟是又呻吟了出来。

“天寒地冻的,捎带上他一程。”

听了这话,后头又有两人下马来,一前一后将身子僵硬的老五弄上了马背,随即才翻身上马。既然有人肯管闲事,那两个军士自然是没什么不乐意的,不过是嘀咕两句就算了,等他们俩回到城门口的时候,刚刚那四五个人早已进了城去。

“大冷天的居然还有这种滥好心的人,这种穷汉哪年不冻死两三个?”

“滥好心?人家拿的是兵部发的路引,看他气派说不定是当官的。”

且不提这几个看守城门的军士如何啧啧称奇,那边一行人疾驰进了崇文门之后,为首的胡七略停了一停,他刚从通州回来,正想着是先回自己的地头,还是直接沿东江米巷先去兵部,就听到后头的一个属下开口叫道:“头,这家伙冻糊涂了,嘴里一直念叨着通济仓。”

胡七救人原是念想从前的苦日子发了恻隐之心,但也是因为这家伙念叨的和他去通州查的方向一致。此时听说此人昏迷之中仍是念叨通济仓,他立时心中一动。

胡七这一趟公差本不是上头的布置,而是他为了弥补之前的疏失,这才追着一丁点线索急急忙忙出了京,眼下虽有所得,但证据还不足,所以预备好好想想再去报张越。此时仔仔细细念了几遍通济仓,他突然调转马头过去,又打量了一眼那人,这才做了决定。

“去个人请大夫,我们回扬州胡同。”

待到回了地头,大夫还没请来,那发烧已经发得糊涂了的老五却是说起了胡话。尽管那些话没头没脑,但一大早正是打张家湾码头过来的胡七已经是明白了七八分,原本就肃然的脸更是紧紧绷在了一块。

“你们留下好好看着人,要是大夫来了,告诉他不管怎样,一定要保住他的命!”

莫非真是有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第八百四十五章 雪后污泥现

一夜的大雪后,京师的天上终于又迎来了晴天。只下雪天冷,积雪天更冷,而那飘下来时瞅着洁白无瑕的雪花,在阳光照射下终于褪去了光洁的外表,和满大街的尘土煤渣乱七八糟的杂物混在一起,被一双双或高贵或卑贱的脚踩过,于是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本色来。

只雪是停了,却仍有不少耽误的事情需要料理善后,比如说东城的民宅塌了,又比如说城隍庙避雪的路人冻死了,再比如说年下京营京卫又是照例要饷,各级官员的俸禄也到了要核发的时候……又不是灾年荒年,官府虽然没有一定要修房子设粥铺的义务,但却有维持一个好年节的责任,于是,户部里头那些老书吏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其余各衙门在处理日常事务之余,少不得也在盘算着今年的俸禄拿到手该怎么过年。

天下还算太平,户部国库这两年丰盈了许多,料想应该不会再把苏木胡椒拿出来折色了,虽说折钞多少前些日子还在扯皮,但天子从大宁已经发了上谕,一切暂时照旧。也就是说,哪怕不能如内阁杜阁老的意思添加一些,也不会如礼部尚书胡濙所请的那样减去二十贯,至少和往年持平,这个年也能过得。

京师大,居不易,不仅仅是小民百姓居不易,家境贫寒的京官也同样是如此。能不计较俸禄而维持体面的,仅仅是一小撮人而已。

而这会儿虽还是一大清早,属于这一小撮人中的某一个,正坐在屋子里对着一样东西大皱眉头。良久,他的目光才从东西上移了开来,转向了面前一个肃手站着的人。紧跟着,他就站起身来,一手拿起那张薄薄的纸从桌子后头绕了出来,又轻轻用手指弹了弹这张东西。

“这一次,你都查仔细了?”

“是,大人。卑职原本只是得了内线的暗报,但他经手的事情有限,不过是知道一个大概,但回来的路上正好又遇到了这个刚刚在通济仓装过粮食的苦力,两相印证,这事情至少有九成。卑职也万不敢再犯前一次的差错。”

“也罢,你回去之后先派人好好医治通济仓跑出来的那个人。只不过,我不能就这么拿你的消息往上送,回头我确认过之后就打发人去你那里,你就把这苦力的消息送到锦衣卫去,自然就有了发奸的功劳,至于其余的就让给别人好了,全揽在身上毕竟有害无利。对了,别忘了尽心医治那人,你先去吧。”

胡七答应一声就出了门去,而张越看到那厚厚的门帘放下,心里忍不住直叹气。积弊积弊,要紧的是积,而究竟是什么弊反倒是不那么要紧了。长年累月堆积下来,很多事情就犹如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炸。若不是借着更大的名分,引爆火药桶而不伤身却难。就好比之前清查冒名顶替的世袭军官,以及武选舞弊,由头找准了,事情就好办许多。

也幸好,如今只是开国六十余年,要再过一个六十年,景况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话说回来,若真是棉甲,他不但得先到武库司一趟查问清楚,也不能全等着锦衣卫去揭盖子——要是揭到最后却归在了武库司头上,那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去了一趟武库司和自他去后一直任郎中的崔范之一番交心长谈,确定军器发放并无大弊,张越就回到了屋子。正寻思着,门帘外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人,驿马驰报,从交阯来的那批交人今夜大约就能到通州。随行的是方都督和麾下五百余人,除了奉旨留在南京以及沿路安置的交人两千余之外,这一行还有三百多交人。方都督送来讯息,说是请大人过去一趟,毕竟之前这些人是大人找出来的,别在南京一筛再筛,却把要紧的遗漏了。方都督还说,这最后一段路上,通州定边卫会随行扈从。”

这是张越当初在交阯最大的成果之一,因此这会儿听到毫不惊讶。若要派人接洽安排,自然是礼部的勾当,但方政既然邀他去,虽然大冷天,他也不在乎特意跑一趟,所以最初只是答应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可当听到通州定边卫的时候,他脑海间立时闪过了刚刚胡七奏报的事情。

于是,他一瞬间就改变了主意,遂高声把那皂隶叫了进来,又特意问了几句详情。得知方政派来的亲随正在衙门外头,他这才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氅披在身上,吩咐把人请到前衙偏厅等候。通州、通济仓、定边卫……隐隐之中的线仿佛是串起来了。

当初张家三房分府居住,自是以二房阳武伯府最为华丽壮美,张信不欲被人比下,虽不能逾越规制,便在内中布置上做文章,若不是京师每条胡同的进深都有限,而那边府邸又是夹在武安侯府和阳武伯府中间,只怕张信能把开封老宅依样画葫芦在京师复制出来。

而数年前,因朱高炽将荣国公张玉追封河间王,并封赠祖先三代,这三位便是张信的高祖、曾祖和祖父,所以,英国公张辅在和张信张倬商议过之后,便将宗祠建在了英国公府。如今张信远赴四川上任,张家长房的府邸渐渐就显出了萧瑟来。

阳武伯府的主人张攸由长子张超陪伴在云南养伤盘桓,家里只有夫人东方氏和两个儿媳。张攸是自交阯起家,在京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上司同僚故旧,因此虽不能说是门前冷落,但也是少有访客。

于是,只有张越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就任兵部侍郎之后,家里人口又添了不少,在正房后头和西边又兴土木造了几间房子,恰赶在年底前完了工。平日里同僚同年往来不绝,打秋风的攀交情托人事的,管家高泉往往一个人都应付不过来,内中杜绾也离不开。

转眼间已是腊月,盘算着就快到了祭祖的时候,孙氏自少不了常往英国公府帮忙。而杜绾这边添了要紧事,张越少不得涎着脸向孙氏和王夫人分说自己有要事交托妻子办,于是这几天也就仍然留在家里。人虽在家里,家务事她却几乎都撂给了张菁,又让琥珀和秋痕多在旁边帮着些,自己则是整日里在正房暖阁里头看那些外头送来的东西。

情报的收集比情报的整理要容易,而情报的判断则比情报的整理要更难,更何况如今袁方不但逐渐放手,而且更让底下的年轻一代接上,老人一个个都收进了产业养老,所以成日里的节略少则几张,多则十几张,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判断出动向,杜绾自是手忙脚乱。

不用张越嘱咐,她也不敢用旁人,但凡看这些东西的时候,除了不识字的崔妈妈,其余人都不许进屋。这会儿她在原就画好的图上又添上了几个人名,不禁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正怔忡间,一旁的崔妈妈轻轻递上了一碗茶放在炕桌上。

崔妈妈看着杜绾成日辛苦,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少奶奶这些天实在是太劳神了。每日里都是这么多账目,怎么看得完?不妨向老爷少爷说一声,多聘两个账房。就是少爷,如今也太辛苦了,何不寻两个僚友?我听说外头门上成日都有投递文章自荐的,仔细筛一筛,总有可靠的人。”

如今还不是后世绍兴师爷大行其道,清客相公塞满幕厅的时代,更多的是文武不相交,肯去交接勋贵的多半都是没功名的落拓之辈,顶多就是监生,连举人都还期冀着能吏部选官授一任实职。而文官往来的友人却多些,多半是只谈风花雪月文章诗词,不提正经朝政大事。所以,听到这话,杜绾就摇了摇头。

“真正有才能的,无不是想着自己做官,如今攀附也是为了异日的飞黄腾达;至于没有才能想附庸门下的,品行上就首先差了。而且,读书人不同于通晓各门技艺的百工,骨子里总是清高自傲,如今主从相得,异日如何则未必可知。”

“那少爷不是还有两个学生吗?这些事情难道不能让他们磨砺磨砺?”

杜绾只一笑,再不说话,崔妈妈也没有再劝,只是退出屋子,在外间炕上坐着做针线,屋子里一时间无比寂静。杜绾一面重新翻看那些东西,一面在心里苦笑——她能见到这些是因为她是张越信赖的妻子,除却父母妻儿这样亲近的人,这样的东西还能给谁看?要不是总得有一个人对外拦截遮掩,崔妈妈又是家里老人,又不识字,她甚至连崔妈妈都不敢留着。

张越派人把那几家的礼物掷还之后,那几家在老实本分了几天之后,见张越似乎没有进一步反应,却是有了动静。一家是家乡老母重病乞假归省;一家是恰巧放了外任;一家是恍恍惚惚公务出了差错,被申饬降级发落去了辽东……至于那些礼物没来得及送进来的人家则是多半派了自家女眷到这里来诉情,不外乎是或明或暗说了些软话,都讲是听信外人闲言碎语,这才一时莽撞做错了事。

张越是让她先留心这一头,但她却觉得,和自己父亲有关的送礼事,多半只是同僚倾轧的手段,兴许是还有别人指望着入阁。反倒是之前大选舞弊,张越又跟着遇刺,刺客行刺不成杀人灭口,这事情从内中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用冒名顶替的法子在京卫里头安插军官,甚至有可能趁着往宫里送宦官的机会往里头塞人,若不说是谋逆,谁能相信!

想着想着,她就在自己整理出来的那张只写着寥寥几行字的纸上圈圈点点了起来。

武定侯郭玹是张越特意嘱咐过的,这一家人最近似乎走亲访友太多了些,郭贵妃殉葬之后,这家人在勋贵里头的位子一下子往后靠了许多,远远不及太后的兄长彭城侯。而武定侯夫人几乎是只见了张菁一面就派人上门提亲,本就蹊跷得紧。如今英国公府祭祖之际,武定侯夫人分明和张家不是世交,也非得日日去凑热闹,这巴结的意味太浓了些。

十王府那边的几家亲藩公馆,最近据说有人看见过里头抬出来过两三次死人,都是直接送到东郊化人场。要说今年没听说过哪家亲藩或世子入京朝谒,这公馆中没有主子,何至于打死奴婢家仆,还要偷偷摸摸在大清早的时候就立刻送出朝阳门外?

正寻思间,杜绾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说话声,没多久,外间崔妈妈就站了起来,仿佛是出了门去。她立刻把手中的纸笺放进旁边的匣子中,合上盖子用钥匙转了两圈,又拿出一旁的另一本账簿放在炕桌上做样子,才提起笔,外头就传来了崔妈妈的声音。

“少奶奶,三小姐来了,问您可有空?”

“请她进来。”

杜绾暗自纳罕,心想自己留着崔妈妈在外屋,就是为了防着这位读书识字冰雪聪明,偏就喜欢不打招呼横冲直撞的小姑奶奶,怎生这会儿张菁如此乖巧,进来找自个还知道先请崔妈妈通报?不一会儿,门帘就掀开了一条缝,张菁探出脑袋先张望了一下,随即才溜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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