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了门,果然看见门外除了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之外,还有一个面目有几分熟悉的婆子。见着他出来,那婆子忙上前屈膝行礼。
“少爷恕罪,是外头张大哥刚刚回来,说是带回要紧的讯息要寻少爷禀报,央二门上头通传进来。小的生怕耽误了,所以也顾不上这会儿天晚……”
不等那婆子说完,张越就不耐烦地问她人在哪儿,随即披起一件衣裳就匆匆出了门去。等一路到了二门,他就看见张布正在那儿焦急地等着。记得此前张布提过要去神策卫会一会从前在北巡中共过生死的几个友人,他放了人去,却不料这会儿才回来。
“这么晚了,什么事如此紧急?”
“少爷,小的在回来的路上不合遇见锦衣卫的一拨人。过身的时候,有人在小的口袋里放了这个。”
展开张布送上来的那个纸团,张越只扫了一眼,旋即神色大凛。戴纶林长懋的名字他曾经听朱瞻基提过,这两人竟是因怨望而被锦衣卫拿进京城下了诏狱。而下头那个消息更加隐晦,看那意思,竟是有人和都察院卯上了。
第七百九十九章 下狱和上任
相比动辄雷霆暴怒的永乐皇帝朱棣来说,这些年来,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比从前空了许多。然而这一天傍晚城门关闭之前,却有两辆囚车被送进了北镇抚司大牢。早已得了讯息的房陵从上午开始就带人守在了这里,及至交接签押过后把人押入大牢,他望着那两个人镣铐缠身的背影,心里不禁生出了几许惊悸来。
这坐怨望而被下狱的不是别人,却是当今皇帝即位之初,曾经加恩宫僚而擢升的戴纶和林长懋!两人都是朱瞻基还是皇太孙时就随侍左右讲学的,同是讲学的张瑛陈山先是入内阁,后来因不甚得力而退出内阁,但一个升了尚书,另一个也是荣养之职,总比戴纶和林长懋如今的处境强。
尽管房陵如今仍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上头还有一个指挥使王节,但管着北镇抚司这一条,就足以让人明白他才是锦衣卫如今最有实权的人。上任伊始,对于狱中克扣索贿等等旧弊,他虽不曾大刀阔斧,可也尽过心力,因此如今的诏狱中,种种不法事收敛了许多。
即便知道属下不敢贸然克扣,他仍是招来专管诏狱事,又是自个心腹的刘百户,沉声嘱咐道:“虽然是钦犯,但一应供给不要慢待,毕竟曾经是皇上在东宫时的旧人了。”
“大人放心,小的理会得,总得为将来留着地步。想当初这儿关了将近十年的两位,一出去不久就是大学士,又入了阁。”
听这家伙这样曲解自己的心思,房陵也不解释,又嘱咐了几句,随即就带着人例行亲自巡视诏狱。当看到新关进来的戴纶林长懋恰是在于谦隔壁的时候,他不禁停了一停。
无论官职大小,在这诏狱中的牢房都是一模一样犹如鸽子笼似的小间,绝无一间房关两人的情形。按照洪武年间的旧规,但凡诏狱犯人不许通话不许传递消息,若是关上几年,出来之后往往是连话都不会说。而到了永乐年间,由于朱棣将人下狱少的只有十天半个月,多的却长达十年八年,纪纲被诛袁方上台之后,对这一条就放得宽了。左右隔壁若是相识同僚,也能扶着木栅栏隔着砖墙交谈几句,偶尔传看各自写的文章笔记等等,也并不禁绝。
因此,看到于谦狭小的牢房中只点着灯在看书,他不禁想起了这诏狱中的传奇人物杨溥。再看看戴纶和林长懋都是靠着墙壁闭目养神,思及两人都已经革职,他就温言道:“戴先生和林先生若是需要什么书,但请吩咐狱卒,只要是不犯禁,自然当周全。”
戴纶林长懋昔日都是劝朱瞻基少游猎多读书,这才最终招了皇帝的怨怒,如今被执狱中,彼此无不是心中憋着一股火气。听到外头的一个陌生的锦衣卫高官说了这么一番话,戴纶只是冷笑了一声,林长懋却开口说道:“多谢这位大人好意了。我等旦夕且死,可若是还能活一天,便想多看看书,可否为我准备《论语》和《史记》?”
对于戴纶的冷淡态度,房陵并不以为意,听到林长懋的回答,他便吩咐了身后的狱卒。由于于谦的监房之后便再没有其他犯人,他便从此处折返了回去。
一旁的于谦听到旦夕且死四个字,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触动。见房陵等一行人从外头过去,他这才起身到了栅栏边,突然开口问道:“敢问二位可是曾侍皇上讲学的林景时大人和戴文山大人?”
林长懋倒是不知道自己的隔壁还关着人,此刻听到这话,他也拖着沉重的镣铐站起身来,等挪到了栅栏边,他也看不清隔壁是谁,只听着那声音仿佛有些年轻,便问道:“我便是林景时,听小友声音年轻得很,是因为什么被下了诏狱?”
确定隔壁的人果然是戴纶和林长懋,于谦不禁呆了一呆,待听到林长懋问话,他才简略提了提自己的事,结果,隔壁立刻传来了戴纶激荡的声音。
“好,好!那些尚书大学士不敢说的事情,你却敢义无反顾地犯言直谏,都察院有你这样的风骨硬挺的后生,顾都宪果然把都察院管得好!今天我们被押解进城的时候还听说,都察院的好几个御史联名直谏,结果皇上下令在午门质辩,除阉党、罢奸佞、正名分,这三条真是条条掷地有声。相形之下,我和景时身为宫僚,当初也只是谏了皇上少游猎多读书,不及你们远矣!”
于谦连忙追问,可戴纶林长懋也只是傍晚进城时方才听到只言片语,对于具体情形也并不清楚,自然没法解决他的疑问。而说起自己两人如何会被锦衣卫押回京城时,两人却只是长长叹息,彼此都没有多做解释。毕竟,于谦虽说触怒了皇帝,但言官言事顶多是贬谪,很少会因此受重责,而他们俩就不一样了——那是皇帝还是皇太孙时就积下的旧怨,无有侥幸。
次日卯正三刻,一夜没怎么睡好觉的张越就早早地起了床。如今天气已经热了,一夜折腾下来,他只觉得身上黏糊糊的难受,索性让人打来井水擦身。换上一身干爽的袍子吃着早饭,他正琢磨着昨晚上张布送来的消息,心里打点着今天要去的地方该见的人,外头就急急忙忙有人通报进来。
报事的是高泉的儿媳,说是吏部派了吏员过来,言说早朝议定了六部诸项人事,因此让他立刻前往吏部办理关领赴任事宜。既然得了信,他自然是三口两口解决了早饭,换上官服急急忙忙赶去了吏部衙门。
吏部衙门位于大明门以东,被宗人府和户部夹在当中。自从洪武帝朱元璋废宰相而尊六部之后,这里就成了整个天下最要紧的地方——无论是官职高低,总得从吏部走一遭。而如今的吏部尚书蹇义,从建文年间就开始于吏部任侍郎,至今已经将近三十年。可以说,不管是南京的吏部衙门还是如今这京师的吏部衙门,从上至下都打着深深的蹇氏烙印。
蹇义历事五朝,在洪武年间就已经被御点为中书舍人,比起杨士奇等如今备受信赖的内阁重臣,他的资格自然是无人可比。然而,多年身处高位,他却仍是待人宽厚,此刻在堂上见张越下拜施礼,他便亲自将人搀起,随即在办理一应事宜的时候又是一一嘱咐,但凡张越有疑问,他全都耐心解答,丝毫没有不耐。末了张越告辞时,他又亲自送到了堂下。
“六部之中,吏部、户部、兵部最重,你历事武库司和职方司,也是兵部老人了,在外也多有历练,对于部务自然是熟悉的,但如今张尚书年事已高,诸事难免会多有偏劳,还请你和冯侍郎一同精诚合力。原本大家建言让另一位尚书兼署兵部,但皇上说过不用,所以大家也就没有坚持,你心里要有个数目。”
“多谢蹇尚书提醒。”
之前只是叮嘱交待部务,如今这些提醒却是字字珠玑,张越连忙躬身长揖谢过。待到出了仪门,他忍不住回头一瞧,却发现蹇义仍是背手站在台阶那儿。刚刚近看时还不觉得,如今远远一瞧,他就发现这位老尚书显得佝偻苍老,竟是绝不像只比杨士奇大一岁。
此后那一番上任自然是循例而行,他是兵部的老人了,如今尽管有不少新面孔,但郎中员外郎这两级多半都是相熟的人,彼此虽多了些拘束,但办起事情却是便宜。他先往见了尚书张本,继而便是下属上前参拜行了坐堂礼,一番礼数周全之后,恰好内阁转来文书要问滇西南的军事,张本思量张越刚从云南回来,就让张越过去一趟。
张越回来只不过短短三天,连杨士奇和沈家兄弟那儿都来不及拜访,杨荣自然也是朝会之外头一次得见。在内阁直房外头的一重小院子里见这位主管军略兵事的大学士之前,他趁着在马车上的功夫看完了云南黔国公沐晟急递过来的麓川军报,心里对那儿糜烂的状况也有了些数目,因此在见到杨荣之后,他便顺势提出了改土归流四个字,随即又加了一句。
“麓川思氏的手已经伸到了缅甸,若是再不加以控制,西南迟早造成大患。”
“可惜,黔国公并非良将。”
尽管收了沐晟的重礼,平日也会多多少少为其说些好话,但对于如今这位黔国公用兵的本事,杨荣却着实不敢恭维,因此这会儿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句,随即就有些后悔了。见张越仿佛没听见似的,仍是坐得端端正正,他更是在心里提醒自个,如今面前的年轻人已经不是昔日初出茅庐的少年,而是名声大显之后已经得到重用的能臣,说话时不能将其当成后辈。
“你既然刚从那儿回来,如今又就任了兵部侍郎,麓川的兵事就先由你掌管,往来军报均由你过目上呈内阁,不用偏劳张尚书了。除此之外,交阯回师事宜你也多多留心,毕竟这报功等等多有猫腻,有你这个知根知底的人看着,也不至于被人糊弄了。另外……”
杨荣不比蹇义,虽说还不至于把张越直接当成下属看待,但交待事情的时候仍是用上了不容置疑的口吻。张越早知道这位就是如此的脾性,再加上杨荣的分派也都是公事公办,因此他也没有什么异议,待到起身的时候,杨荣冷不丁又加了一番话。
“武选司的事情还是让张尚书管更加妥当,你虽说是正牌子进士出身,可终究你们家都是军功出身,再加上勋贵中间都是姻亲连着姻亲,要是有人找上门来请托,你一个晚辈难道能把所有人拒之于门外?所以说,当初让你出任兵部侍郎,我没说什么,但夏尚书吴尚书,还有宜山都提出了异议。可皇上却觉得你在兵事上有造诣,所以,你可别辜负了皇上的苦心。”
前面这是大实话,张越听着只有如释重负,并没有什么怨尤之心。后头这话就有些微妙了,毕竟,杨荣虽没有表功,却把当时反对的人给点明了。张越听在耳中,心里自有另一番计较,面上却没动声色,谢过之后就离了宫中。
洪武永乐都是用人不拘一格的时代,只要在荐举之后投了皇帝的缘法,一介布衣也可授布政使,因而时有人说张越是因为年纪太小而吃亏;但到了洪熙宣德,用人便渐渐讲究资格。张越虽可称得上是功勋不断名声赫赫,可多次最重要的擢升全都是超迁,这一次却是循资历,能提出异议的人也只是针对具体去哪一部,而非是否够资格。
尽管他平素也常常出入禁宫,但这一次从午门一路出来,遇到的官吏内监有的退避让道,有的行礼拜见,比从前恭敬了许多。在这种集体注目礼的洗礼下,张越这一路上自是没法松快地思量事情,等出了长安右门上了东长安街,他这才感到浑身松快了下来。
若是在外地,新官上任自然是少不了由下属掏腰包设宴款待,以示恭敬。但此前都察院的前任都御史刘观获罪,就有一条罪名是与下属豪奢饮宴,所以其后六部大佬复任或是上任,就没有了太过张扬的人情往来。张越新官上任,这头一顿饭竟是上下官员集体凑份子。
这天傍晚也是如此,尚书张本虽没有来,但那份钱却是让皂隶送了来,其余的则是包括冯侍郎在内一个不缺,直接在从前张越常常光顾的杜康楼订下了六桌席面。若按照从前张越的习惯,书吏皂隶也不会落下,但如今正在都察院动荡的节骨眼上,他倒是不怕再遭弹劾,反而怕都察院愈演愈烈的攻势激怒了皇帝,于是早早露了口风出去,不受小吏的请。
兵部衙门平素打交道的都是那些军中的大老粗,所以在衙门里头分外端着文官的矜持,但如今觥筹交错之后,和张越不熟的人未免露出不好的醉态,寻了借口一个个离开,但相熟的那些人却自然而然丢开了外头那层伪装。欢声笑语吃完了这顿饭,眼看快到夜禁时分,一群人方才散去,张越上车的时候,顺便就把满脸高兴的万世节一同拉了上来。
“老万,我当初离京时候拜托你杨阁老家长公子的事,你可照应到了?”
第八百章 何谓近朱者赤
部堂及阁臣中,除了杨荣杜桢还年轻一些,杨士奇等人全都是年过六旬的老者,因此朱瞻基登基之后,为了彰显体恤老臣,便不同寻常官员每年岁末给假,而是让阁臣轮休。因杨士奇素来以举荐贤能提拔后辈著称,每到假日,杨府便是门庭若市。哪怕如今已经是大比已过,各地举子纷纷返乡,也丝毫无损杨府的热闹。
这一日正是难得的假日,一大清早,管家杨忠就带着几个老仆在前头忙活。登门的都是没有官身的学子,其中有富家出身,也有家境贫寒之辈,谈吐不一形象各异,有的结伴坐车过来,有的骑马,也有的只得一匹干瘦的小毛驴,安步当车走过来的也不在少数。杨稷原本是不喜欢和这些读书人打交道,可这天也硬是被父亲杨士奇派到门口,这别扭劲就甭提了。
眼看快要正午时分,这第一拨算是接待齐全了,杨稷方才没好气地撇撇嘴,正预备回身走人,身后突然就传来了一个家仆的叫唤声:“大少爷,又有人来了。”
这还有完没完,父亲好不容易才休息这么一天,就是不消停,折腾自个还折腾别人!
杨稷恼火地腹谤了自个的父亲一句,这才没好气地转身回来,待到了门前,看清了那两个一跃下马的人,他那紧绷的表情顿时一下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又惊又喜的笑脸。三两步出门下台阶迎了上去,他便笑道:“今天是什么风,竟是把万世兄和张世兄一块吹来了?”
当初杨家母子上京的时候,就是张越正好接了一回,之后也曾经和杨稷有过几次往来,就是两年多前离京的时候,他也没忘了和万世节打招呼,让其有闲的时候捎带上杨稷,至少别放任人在京师这个染缸染黑了。毕竟,尽管是寥寥几次相处,但他能够看得出来,杨稷的本性并不坏,那些坏习气也并不是不能改,只是在读书上头着实没多少天赋罢了。
这会儿瞧见杨稷又惊又喜的模样,他就知道万世节比自个想的做得更好,上前相见之后,见杨稷急急忙忙把他俩往里头引,他忍不住对万世节竖起了大拇指,结果某人把头一扬,得意得很。被引入花厅之后,就有人奉上茶来,看到杨稷急令人去里头通报,他连忙开口阻止。
“杨世兄不用着急,杨府的文会赫赫有名,我和世节当时也是在文会上相识,待会儿倒是想悄悄去瞧个热闹。再说,我俩今天拜见杨阁老是一,也想找你帮个忙。”
杨稷正想说都是些穷酸瞎卖弄,听见张越说他和万世节也是在这杨府文会上相识,于是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吞了回去。他虽没什么文采,但人却机敏,因此对那些口上称他大公子,心里却鄙薄他肚子里没墨水的所谓才子极其不感冒。而和张越打的寥寥几次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