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在干什么?”
彭十三一见张越,立刻笑着迎了上来:“我只是觉得里头那几人说话可乐。刚刚其中一个很是诚惶诚恐地说,连日以来都没再下过雨,这都是因为天朝大军所至,于是雨水也不敢挡路,又举出了当初英国公进兵时天降雨水让干涸的河床能够行舟的事,马屁拍得震天响,要是老爷在这儿,恐怕也会无可奈何。不过除了奉承,其余的话他们都谨慎得很,史郎中两个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想要套出陈天宝是否在城中,这些人却全都推说不知道。”
“如今虽然刚刚大胜,又兵围清化,但南方尚未扫平,他们当然不会这么快就做出选择。这会儿跑到这里来,不过是表明一下姿态,免得我军趁着大胜把气撒到他们头上。至于陈天宝,他既然是靠着占城起家,日后要丢开占城必定得倚靠这些豪族,他们自然不怵。”
说着这话,他就挑开帘子的一角往里头瞧了瞧,突然把帘子打起径直入内。这动静顿时引来了里头众人的注意。史安和陈镛已经是说得口干舌燥,见张越进来,史安立刻叫了一声张大人,一时间,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豪族代表立刻一窝蜂地围了上来行礼。
无他,在交阯,这一个张字,实是最有分量的姓氏!
古安南自秦时就已经是中原领土,宋朝积弱,南部还有个大理,更不用说收回此地,而元朝更是在此大战连场,最终也没能将安南占城重新收回版图,这一拖就拖到了大明永乐年间。尽管已经自立了数百年,但不论以前的安南还是现在的交阯,多年以来都是以汉学为主,上层社会以通晓儒学为荣,三百年前,汉字就成为了国中的官方文字。自从设立交阯布政司以来,交阯贡国子监的监生并不在少数。
此刻就有这么一位家中儿子被举为监生的豪族,只从那和中原士大夫仿佛的言行谈吐,张越几乎很难瞧出什么本地交人的端倪来。只是,深知这些豪族都是摇摆不定只为自己着想的投机派,他安抚归安抚,却只是一味地打太极。等到这些人一一退出之后仔细琢磨,这才恍然醒悟,张越说的听上去都是些让人如沐春风的话,可实际上一句准信都没有!
张越才懒得去管这些豪族在背后怎么腹谤自己,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陈镛就递上了一份封口完好无损的公函来,低声说道:“这是皇上朱批,下官和史郎中不敢擅自拆看。”
一听是朱批,张越正待拆开,但一想到身边还有两个人,他便立刻瞧了瞧两人。直到史安拉着陈镛退下,他这才用裁纸刀剖开了封口,取出了那份素色封面的奏疏。旁边的彭十三情知专送张越的朱批指不定有什么要紧字眼,自是没有多话,不声不响地就出了大帐守着。
“……今交阯叛逆作乱,必当剿灭。然宜戒饬将士不可滥及无辜,虽凶逆之家,其幼稚男子皆不可杀,但驱入内地,或为民,或为奴,以彰上天好生之德。然若有贤能,不妨暗访留心,择才举荐……俟交阯事平,朕必速召卿回京,随转杜学士奏疏一份,且细细看。”
这一篇满满当当全是红色蝇头小楷的朱批,前头都是那些宽仁选材之类的话,末尾却加了这么一句,张越不由得有些疑惑,再一看才注意到后头赫然夹着另外一份素色封面的折子。因颜色相同,之前竟是没有注意到。展开之后只扫了一眼,他就注意到这应当是誊抄的副本,并非杜桢上奏的原本,而其中内容赫然是关于官员俸禄。仔仔细细通篇浏览了一遍,他便合上了奏折,旋即若有所思地闭上了眼睛。
这事情当初他在京的时候就曾经和老岳父商量过,其他的东西好改,这俸禄多少却是洪武帝朱元璋定的,实在是不好擅动。但是,禄米折钞的勾当却是天下第一大弊政,不革除不足以让官员安心。只是,如今朝中看似是四平八稳,但这样一块大石头落下去……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就在张越真仔细琢磨着老岳父这一手会引起怎样的阻力,到时候他能够帮着做些什么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了这一声嚷嚷。抬头一瞧,他就看见彭十三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大叫大嚷道:“柳大帅那边传来消息,刚刚海上有船靠过来,说是陈天宝想要坐船南逃,结果被逮了个正着!”
“怎么会这么巧!”
张越又惊又喜,此时竟是霍地站了起来:“可是神威卫的人?”
“没错,之前那个总旗过来的时候没说实话,其实郑公公多了一个心眼,早就多派了十艘船过来,预备护着海路粮道,之前那信使回去的时候正好带回了清化府陷落的消息,于是几艘神威舰就一直留意清化府的动静,一看到有船出来就追了上去。谁能想到,竟然这么巧就把那个陈天宝给拿了!听说当时一发神机箭正中风帆,要不是那艘船上的人疯了似的扑火,差点把整艘船都给烧没了。这之后陈天宝听说昏了过去,船上的人就降了。”
“这真是一条最大的好消息……既然他这个号称陈氏正统的都没了,南方就容易多了,再加上有郑公公海上问罪占城,交阯有望在年内平定!等到明年开春,咱们也能回去和妻儿老小团聚了!”
即便是张越,这会儿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彭十三歪着头一想家里的老婆孩子,脸上也满是喜不自胜的笑容。
要不是没办法,谁乐意打仗?
第七百八十章 东风压西风,西风不愿松
腊月的北京已经先后下了好几场雪,这天清早虽然雪停了,四处却仍旧是银装素裹。长安左右门前的横街上,赶来上朝的群臣三三两两站着等候开宫门放行。平日里还带着随行家人打灯笼的,今天也都免了这一遭。原因很简单,古有映雪读书,如今虽说天还没亮,但有了雪地的映照,总比往日黑漆漆的情形好得多。
寅正时分,宫门便开了,文武群臣依次而入。平日漆黑难见的狭长甬道今日却显得很清楚,只要小心脚下,却不虞有撞墙落水等等威胁。等到了午门处,官员们又是各自分衙门聚在直房等候,却是显得泾渭分明。六部首臣是一拨,内阁是一拨,至于五府都督等勋贵又是一拨。余下品级不够又用不起手炉的官员则是在外头拢着双手取暖,甚至连轻轻跺脚都不敢。
“这雪虽然是停了,但还是贼冷贼冷!你们可觉得,今年的冬天冻得格外厉害?”
“你这都是废话,哪年冬天不冷?可怜我家里的炭如今都不太够用,就指着腊月底发的俸禄回去过年呢!”
“说起俸禄我倒想起来了,你们可知道,因为户部夏尚书最近身体有些不好,礼部胡尚书兼了户部的事,他和杜大学士这些天不是有些争执么?我去打听过了,那竟是因为官员俸禄的事!先头仁宗皇帝体恤,折钞是每石米二十五贯,可胡尚书竟然说,每石米还要减去十贯钞!你们想想,如今宝钞已经越发不值钱了,不少地方一贯只值两三个钱,就这样还要克扣,大家回头拿什么钱养家糊口!”
“那杜大学士怎么说?”
“杜大学士请在江南和湖广两广试行双季稻,并以唐宋为例,逐渐降低官俸折钞,实发禄米。结果反而被胡尚书反唇相讥,说什么他这是拿国库做人情提高自个的声望,还很是讽刺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听说连如今在交阯的小张大人也给带上了!”
正在议论的是三四个在太常寺任职的低品官员,说到激愤处,这声音不免就提高了一些。几人七嘴八舌地埋怨了一番,其中一个眼尖的忽然瞥见有人从一旁缓慢地走过,待认出那人,他立刻闭上了嘴,旋即又拉扯示意其他人也住口。等到人过去,他才心有余悸地说:“幸好幸好,是杨弘济公,要是换成杨勉仁,他不能容人过,上来训斥一顿又要记档,我们就惨了!”
杨溥今早起来有些头晕目眩,故而服药之后才匆匆出门,于是晚了些,在群臣都云集午门之后他才到。且他向来不走甬道中央,只是贴着墙根慢行,于是那些窃窃私语议论朝政的小官员竟有一多半没瞧见他。只刚刚听太常寺几个官员说的事情,他心底不禁有几分沉重,但进了内阁众人的直房,他便默然而坐,却是不发一言。
这几间直房不过是上朝之前供勋戚高官歇息,并不供柴炭等等,但由于司礼监御用监几个头头的吩咐,几位阁臣都是人手一个手炉。尽管如此,杨荣仍是紧紧裹着自己那件银貂大氅,皱着眉头在那里说话。
“这些天一日日冷了,我让家里人去打听过,这京师被大雪压塌的房子,至少有百八十处,顺天府都一一处置了,但这京师周边府县呢,这北直隶周围的地方呢?昨天有田庄上的人来送年货,提及各处今年大雪,不少田庄都有遭雪灾的,但很少有主家减租,以至于临近年关不少佃户逃亡,乃至于卖儿鬻女!这还不算,胡濙胡源洁兼着户部的事,为了省开销,还打算从各部官员的俸禄着手,他自个家境殷实,怎么就不替那些家境贫苦的同僚想想!”
此时此刻,杨士奇只得劝道:“勉仁,源洁也是虑国用不足。”
“他这个‘源洁’真真是不如‘原吉’,至少夏维喆执掌户部多年,历经迁都、开运河、北征,全都能调护得井井有条,他却一上来就要断了人的活路!宜山的‘元节’还知道开源,他却是一味的节流!”杨荣说着就斜睨了杨士奇一眼,又说道,“士奇兄,你可别忘了,胡源洁是把咱们内阁全都扫进去了,说咱们是慷国库之慨施恩官员,你受得了我受不了!宜山的奏疏说得很对,我是赞成到底!”
尽管和杨荣并不算十分合得来,但杜桢更知道,这位同僚素来是把整个内阁视为一体,绝不容外头的人染指进来亦或是说三道四。而他也不是被人指摘两句就退缩放弃的性子,当即插话道:“此事我会据理力争,毕竟,百官乃朝之本,一味苛刻,迟早有一天会无人做事。外头已经有动静了,咱们先上朝,回头再议这些事!”
一时众人无话,纷纷放下手炉出了门去。这一日是朱瞻基御奉天门上朝,众官在呼呼大作的北风中跪拜奏事,一场朝会坚持下来,好些人几乎都感到浑身冻僵了。如今不比洪武年,那会儿还有皇帝赐廊餐,虽未必是热腾腾的食物,至少能填饱肚子,如今却只能是饿着肚子回衙门自己解决。只有内阁众人在回到午门内东边的直房时,早有当值的吏员送了各色热腾腾的点心浆水来,屋子里也烧着炭盆火炕,和外头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除杜桢和杨溥之外,杨士奇杨荣金幼孜三人都是直内阁多年,当初朱棣在时,内阁直房尚且还没有这等礼遇,这些都是从仁宗朱高炽开始的,如今则是张太后的额外嘱咐,众人无不心中感念。脱下大氅用完点心暖了身子,又把冻僵的手搓热了,几人方才三三两两地坐下理事,眼看快要中午的时候,杨荣就收拾好了一应奏折,亲自送去乾清宫。
这一路素来是一个小宦官随行,杨荣平日虽不正眼瞧这些阉人,如今换来的这一个却伶俐,每次伴他去乾清宫时,往往不用他问就会透露出里头的消息来,久而久之,他偶尔也会与其说笑几句。眼下,那小宦官冷不丁就提到了立太子,杨荣不禁为之凛然。
“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的只是从永宁宫听说的……而且,据说皇上也多次提过,若孙贵妃得男,必要册为太子。”
“这种事以后不可再提,否则到时候司礼监范公公彻查下来,你休想讨得了好去!”
“是是是,小的该死,不应多嘴说这些,大人恕罪!”
口中虽训斥,杨荣心里却震动不小。这种风声他在外头也听说过,但如今再次得闻,又是这个说话向来很准的小宦官,料想是真的。在他看来,杨士奇之所以能在洪熙宣德两朝越过了自己,便是因为当年任过东宫官,于是,自己和金幼孜从未进过锦衣卫诏狱,到了如今反倒成了不利的一面。要想在本朝之后长长久久,这立东宫显然是绝对不可忽视的一环。
心里盘算,杨荣此后一路却是只字不提此事,直到进了乾清宫也再没多说一句话。那小宦官在乾清门口眼看着他走了,就借口要找个地方躲躲风,一溜烟从横街上跑开了去。待到了云台门,早有等候在这里的一个老宦官迎了上来,他就低声很是说了一通话,然后又提醒道:“你回禀的时候别忘了添上一句,若是三日之内小的还留在内阁直房听差,这事情也就罢了。要是小的被打板子撵到哪个苦衙门或是干脆没了性命,可请公公千万拉扯一把!”
“行了行了,让你办事岂会没好处?你宫外的老娘才得了一百两银子,若你出事,以后她也一样有人供养!”
老宦官说着就把人赶走了,眼看着那小宦官消失不见,他才四下里忘了一眼,慢吞吞地拎着食盒往回走,瞧着仿佛只是尚膳监一个不起眼的杂役。他前脚刚走不久,一旁的花坛后头就钻出了一个满身是雪的人来。他在身上好一阵拍打,又使劲搓了搓冻僵的手,这才小心翼翼地掩盖了那边躲藏的痕迹,随即一溜烟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出了东华门和东上北门,这中间夹在宫城和皇城之间的狭长地带几乎囊括了宦官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衙门。东厂值事司就在护城河河边直房的正对面,尽管地方不算大,也并不是东厂办事的正经衙门,但留守其中的却都是整个东厂中挑选出来的精锐。然而,由于仁宣两代天子对于锦衣卫和东厂都远远不如永乐皇帝朱棣倚重,因而这里也不比从前的风光。
虽说办事应该在东安门外的东厂胡同,但如今外头没多少事需要自个照管,陆丰干脆就在那边留了几个心腹,自己则是坐镇这里,万一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随时随地得到消息。这会儿,他仔仔细细琢磨着刚刚听到的一席话,人就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子,最后才停下步子问道:“你刚刚说的这些,没有搬弄是非?”
“干爹,遵照您之前的吩咐,我一直小心看着永宁宫那边的动静,但若是没把握,绝不会在这当口悄悄出宫来。要不是生怕干爹怪罪我多事,我一早就出来了!那小猴子托那个老不死的捎话,无非是两种意思,要是杨勉仁觉得他多嘴,只要向司礼监捎个话,那他不是打板子发落去做苦力,就是干脆送了命;要是杨勉仁觉得留着他这个爱说话的有用,那么就会当成没这么个人,到时候他还能安安稳稳在这份差事上头呆着……”
“这些咱家当然知道,好了,你赶紧回去,别让人抓着把柄!如今不如从前,只要你好好干,咱家担保你之后会有好前程!”
陆丰烦躁地回到了椅子上坐下,拿起茶喝了一口却觉得冰凉刺骨,一气之下索性连残渣一起泼到了地上。从少监到太监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他足足熬了好几年,至今也是上进无望。司礼监太监范弘和金英是东宫的人,有皇太后护着,他没法子;王瑾是皇帝驾前最得用的人,他也没法子;刘永诚海寿瞧着比他还不如……这还不算,下头竟还有小角色想着往上爬,简直是痴心妄想!
“干爹,张公公送了信回来!”
一听到张谦两个字,陆丰立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瞥了一眼面前的残茶,又坐了回去,闷声吩咐人进来。下一刻,就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宦官进来,毕恭毕敬地呈上了一封严严实实封口的信。陆丰接了过来也不拆封,又问道:“信是打那条道送来的?”
“回禀干爹,是咱们东厂的信道,和锦衣卫没关系。”
“那就好!”
陆丰这才动手拆开了信。他原是不识几个字,但内书堂一设,众多小宦官入内学习读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