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我遵旨意便是,有劳公公回复太后和皇上,如今七七已过,却还有下土入葬,等到一切料理完之后,我整理了东西便起行。”
“此事小的自然会命人回报,如今这段时日小的奉命随侍,郡主若有事尽管吩咐。”
等到王振毕恭毕敬地从朱宁离去,最初开口后就始终没怎么说话的朱有燉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惋惜地摇了摇头。他的妹妹们都早早嫁了人,只留下了朱宁一个,偏这又是位很得圣心的,从前根本容不得他去做主提什么婚事。如今好些人纷纷婉转陈情求娶,他和王妃巩氏还没商量出一个头绪,天子就横插了这么一杠子,这还真是天意。
第七百二十五章 教子
宋元时,市舶司的宗旨是掌蕃货海舶征榷贸易之事,以来远人,通远物。历代皇帝对于市舶司官员的委任更是极其谨慎,宋高宗赵构更曾经说过,市舶司官员若是委托非人,则海商不至,损失极大。到了元朝,往往动辄以高官兼任市舶司提举。
然而,到了明朝,原本用来资国用的市舶司却变成了怀柔外夷的工具,重要性自然是不可与前代相提并论。而市舶司提举不过是区区从五品官,永乐朝开始又委派中官提督,于是隶属于布政司的市舶司更是愈发卑微,大小事务不能自专。
然而,此时此刻,市舶司提举李文昌却端端正正地坐在二堂中,面对张越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他却是怡然不惧,丝毫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言辞反而更加激烈。
“治国若单单求利,则宋元缘何灭亡?宋时一年赋税乃是我朝数倍,元朝亦然,可结果如何?富商大贾用金钱交好朝中大臣,继而影响国政,元朝末年民不聊生,虽有朝中内斗政令失衡的原因,但究其根本还不是大商掌控了国之命脉,继而因失衡而全盘崩溃?正因为如此,太祖皇帝登基之后深恨奸商滑胥,兼且倭寇泛滥,这才施行禁海。如今一夕之间全盘破除禁令,岂不是重蹈宋元覆辙?国富未必国强,大人身为大臣,怎可忘了这一点?”
看着正襟危坐的李文昌,张越不禁异常恼火。此人耿直清廉他自然是知道的,尽管市舶司提举没有多少出息,但只要过手的时候稍微揩油,仍然是远远胜过寻常知县。然而,据他所知,李文昌愣是家徒四壁,就连官服上也打着补丁。然而,真正在官场上,那些贪名图利的人反而好对付,反而是这些清廉却又固执的人最难打交道。
“国富确实未必国强,可之前飓风水灾过后的情形你可看见了?若不是藩司从都司借粮平粜,则粮价陡然之间升高三倍五倍,寻常百姓要饿死多少,广东通省是怎样的情况?若是国富,则广东各地的农田水利能够修得更完善,粮仓储备更丰裕,百姓自可丰衣足食!”
“民富则民滑胥,上古先民勤耕乐织自给自足,日子还不是过得其乐融融?利之一字,实在是最害人的东西!”
足足和这个耿介家伙辩论了半个时辰,此时又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口干舌燥的张越实在是没了兴致,此时再也懒得再说,直接站起身说:“上古是上古,如今是如今。贵官若有异议,便上书言事好了。我只说一句,你甘于清贫固然人品高洁,但让天下百姓齐齐甘于清贫却未免严苛。经世济民这四个字,若是没了济民,便是一句空话!”
“下官谨受教,这便回去拜折。”
看到李文昌站起身来略一躬身,随即腰杆笔挺得扭头离去,张越不禁给气乐了。然而,眼下是大中午,他却没心思再去想这个书呆子如何,直接回到了后院。
因父母都已经到了广州,如今他总算是复了晨昏定省的规矩,一日三餐也都在一块。而孙氏因年轻的时候侍奉婆婆战战兢兢,因而最不喜大宅门大套繁文缛节,如今更是媳妇往身边一站便觉得别扭,于是少不得以出门在外为由,免了那一套规矩。如今一家人团团一桌,虽然并不说话交谈,她的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儿孙,脸上满是欣慰之色。
“你娘自小就疼你,这些年是为了分离而憋得苦了,如今想想,幸好我这一回遂了她的心意,否则一心惦记想念,她非得憋出病来不可。你若是有时间,也多陪陪她。”
这天天气不冷不热,饭后父子俩就径直去了小花园散步。听到张倬这么说,张越想起孙氏这一个多月来,白天和媳妇和孙儿孙女说话,晚饭之后常常拉着他的手唠唠叨叨,他便笑了起来:“这些年我和您二老不是两地做官,就是因为他事分隔两地,如今自然该好好侍奉双亲。”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斟酌着语句问道:“只是六弟如今也已经六岁了,已经到了启蒙的时候,京师既然有梁公子,若是为了他的前途计,其实让他留在京里更为妥当。”
“我和你娘一离京,他便只有你姨娘照管。她虽说是本分人,但女人对孩子难免娇惯,若是纵得无法无天,将来管教起来就难了。我原打算是只带着他一个人出来的,结果还是你娘说,母子分离久了难免挂念,她若是因此而生出什么想头,难免家里不合。你娘就是这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
见张倬的脸上露出了无奈而又欣慰的笑意,张越唯有心里苦笑。他早从杜绾那里听说,张赴初来乍到对什么都是好奇,常常满后衙的转,憨憨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什么都信以为真,也不知道红鸾是怎么教导的他。细细想了想,他忍不住问道:“爹爹既然把他带了来,那么对他的前途应该是已经有所思量。恕我直接问一句,是从文还是从武?”
“自然是从武。”张倬想都不想就给出了回答,见张越面色古怪,他便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如张家这等门第,你算是一个异数。你大伯的事情我之前听说了,虽是他求成心切以至于落得那个结果,但何尝不是门第的缘故?你四弟虽说如今是庶吉士,但要有你这样的机缘,却是不可能了。他资质上佳尚且如此,更何况你六弟?我看他憨厚心诚,若是一心练武,兴许能够有所成就。而且在这上头连费心请师傅都不用,不是有老彭么?”
张越之前听孙氏抱怨过张倬只知道凡事推给儿子,这会儿方才明白父亲已经考虑得极其周详。沉思片刻,他便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找个机会便对老彭言明了。只是我幼年也跟老彭学过几招,虽说学武不成,但总算是练好了身体。六弟若要有所成,吃的苦头只会比我更大。究竟是姨娘的亲生儿子,爹爹还得和她说道一声,否则日日看着儿子鼻青脸肿地回来,当娘的未必能够经受得住。想当初,要不是祖母压着,我又自个坚持,还有爹爹在旁边帮腔说话,娘可是几次三番想让我断了武课。”
“你还记得那些?”如今听着当年往事,张倬不禁觉得异常亲切,竟是忘了儿子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肩膀,“当初看到你肩膀那儿的一块老大淤青,你娘险些要跑去寻老彭理论,还是我死死拦住了……如今想想还真是觉得世事无常,你那么单薄的身子,如今却是连小病小痛都少,哪怕只这一点,老彭就是咱们家的恩人。”
“什么恩人?”
全都沉浸在感慨回忆中的两人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全都回过了头,见小路另一头大步走过来的恰是彭十三,张越顿时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老彭,你来的正好,爹爹刚刚和我提了一件事,我家六弟如今已经六岁了,你若是有空,每天教他练武如何?他前两次在演武场看你练武的时候变很是憧憬,若是能拜你为师,这也全了他的念头。”
“六少爷?”彭十三没想到突如其来会接到这么一个任务,顿时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我倒是无所谓,只不过少爷当初也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手没个轻重,六少爷毕竟年纪小,万一有个什么跌打损伤……”他说着就顿住了,随即嘿嘿笑道,“灵犀对我提过,想当初三太太可是对我恨之入骨来着。”
“无妨,既然把孩子交给了你,我自然信得过。”张倬没想到彭十三也知道这么一桩公案,不禁哑然失笑,随即就嘱咐道,“你看看他可有天分,若是无天分,让他强身健体也就罢了,之后好歹朝廷恩荫,总能有个出身。如果有天分,那么你就好好调教,天下这么大,少不了打仗的地方,日后便要他自己去搏一个前程了。”
满口答应了此事,彭十三这才跟着二人往前。到了小花园后头的倒座厅中坐下,他方才把今日在五岳商行处打听到的情况一一道来:“如今诸多商号分成了两类人,那些大商人都是不想挟制于人,所以此前就已经在福建定制了船只,年底信风大作的时候就准备出海贸易,据说他们连水手和船工都请好了。至于中等商户,则是大多盯着那些来广州贸易的番船。毕竟,对于这贸易大利,那些海外番商不会轻易放过。只是,本省顶尖的大商人大多是既打着海商的主意,又不愿意放弃坐商的利润,所以如今中小商人都打算抱成一团。”
“这是很自然的事。”
张倬虽说当着官,但对于商场上的事务却比他对官场的了解深厚得多。见张越正在沉思,他随手一合手中的扇子,便笑呵呵地说:“这些天我到黄埔镇的坊市街去过很多回,看到好几艘番船入港,和宁波市舶司那边相比,广州这边的情况大不相同。番商的船到了之后,往往有接引者先带他们去拜访坐商,那些价值高的货物往往会在官府抽分之前就直接卖了。除此之外,我也瞧过市舶司的人给货物估价。同样的胡椒,同一个人,两次估价却截然不同。所以,这市舶司若是要完全抽税,这估价的人手亦是得好好把关。听说原有的那些全都是大商行里借调出来的人,难免是胳膊肘往里拐,这些人都得换掉……”
听到张倬说着说着便滔滔不绝,一桩桩一件件历数了下来,张越自是觉得如释重负。他对商场虽说并不是一无所知,但和那些积年成精的商人们相比,便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张倬说的这些方面,有的是他意识到的,有的是他没有意识到的,但如今有这些见识在,他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一厢情愿而做了错事。
彭十三对于商场官场上的事情没多大兴趣。他这个指挥佥事虽说没有实权,但大可留在京城安安生生过自己的舒坦日子,他却二话不说跟着张越下来,究其根本却只是因为张辅的一句话——张辅已经不会再有出镇或是上阵的机会了,而跟着张越,总比他在京师那座偌大的国公府里给张辅种花养草强——那是他二十年之后的归宿,而不是现在。
等到张倬把那一大通话说完,他便突然开口说道:“三老爷,三少爷,其余的我不懂,但有一条我却想提一提。就如三老爷所说,如今最懂估价的是坊市街的坐商,但这些占份额最大的商人绝不会规规矩矩纳税,此前的粮价涨价风波就可见一斑。这估值的行当不如交给那些中等商会,比如五岳商行这类的中等角色,他们胃口还小,要巴结官府,也不敢太过分。”
“老彭说的有道理。”
张越见张倬在那儿微微皱眉,随即看过来的目光更是带出了某种意味难明的表情,他哪里不知道父亲恐怕是知道五岳商行背后的名堂,便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爹爹尽管放心,这一家独大总不是好事,楚氏商号在之前平抑粮价时亦是帮了大忙,这事情少不得他们一杯羹。不过,这都是权宜之计,我会请张公公设立官牙行,把估值上头的话语权摊开了,谁也不能一锤定音。”
听到这话,张倬终于是放下了心。儿子维护家眷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但胳膊肘往里拐的前提是不会因此而影响判断。他娶了孙氏,但对于孙家却是平常,只逢年过节会让人送去一份丰厚的节礼,横竖孙家嫁女之后根本不曾考虑过孙氏在张家过得如何。张越乃是杜桢的学生,为了维护杜桢做什么都不为过,但为了别家就没必要了。
等到父子俩在屋子里商量妥当,彭十三又苦命地领了一个前往丘家跑腿的差事,三人从屋子里出来,却见一个小丫头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屈膝行了礼,随即就双手递上了一份帖子。
“三少爷,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有人命关天的大事!”
第七百二十六章 人命关天
大堂乃是办公审案的要地,二堂是预审案子以及退思休憩的场所,三堂向来被称作是后堂、便堂,恰是衙门内外的分界线。但凡接待上司官员,审理机密案件,甚至是会见下属等等,全都是在这里进行。广东布政司衙门的三堂是三间坐北朝南半旧不新的大瓦房,内间的大案旁边摆着两张酸枝木太师椅,两旁设有左右各八张靠背椅并脚踏,除此之外就是墙上的寥寥几幅书画,以及正中大案上方悬着的黑底金字大匾,上书明镜二字。
因着人命关天这四个字,张越立刻吩咐把人传进来,此刻在三堂中一见,见对方毕恭毕敬跪下行礼,他少不得打量着人家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和肥硕发福的身材,发觉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帖子上头楚记商号的名头他却是记得,也知道对方在此前平粜的事情上帮了不小的忙,因此便点点头示意其起来,又抬手请人坐了。
“大人,草民今天冒昧求见,实在是因为焦头烂额没了办法。”
这后堂中虽然大门敞开,但究竟闷热,楚胖子平日行不离手的芭蕉大扇子没敢带来,再加上从布政司衙门这一路走来,他自是出了通身大汗,这会儿甚至能赶到一滴滴斗大的汗珠从额头两侧滚落下来。说了头一句之后,他定了定神,又欠了欠身说:“之前理问所审结了私将人口出境的案子放了的那个丘九娘,在黄埔镇卖些点心小食为生,草民因觉着她手艺不错,就给她荐了一个彩云楼上帮厨的差事。这本是好事,谁知道今日一早,她却伤痕累累地找到了草民,说是她不合得知了一批被拐卖的人的下落,结果遭人追杀,险些连命都送了!”
“竟然有这种事!”
张越又惊又怒,眉头顿时紧紧皱了起来。他之前之所以没有大肆查究那个案子,不过是因为人手不够,再加上之前新官上任处处掣肘,贸然动这条线难免打草惊蛇。原是想着已经杀鸡儆猴,不论是谁,总该暂且收敛一些,等腾出手来再理会此事。况且,他还让人知会了黄埔镇镇长里老等等多多照应九娘。他越想越恼怒,当即开口问道:“她如今人在何处?”
楚胖子当初帮了九娘一回,就是觉得这么一个寻常姑娘竟然会撞在新任藩台手里,于是逃出生天,说不定将来能派的上用场,于是顺手拉了一把。可今天早上那一遭实在是把他给吓了一跳,可不多久就有人气焰嚣张地到他门上放了威胁的帖子,他原本那丝少管闲事的思量顿时变成了被人轻视的恼怒。听张越问这话,他立时明白对方必要过问,心中顿时大喜。
“人在草民家的别院里。不是草民多嘴,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被人一刀砍在了背上,亏得她找到了草民在黄埔镇的铺子,那边伙计机灵立刻给送了出来,又及时请了大夫。大夫说若是再偏离了一丁点,这后半辈子也得躺在床上。小的刚把她安置在别院,谁知道就有人上门来放了帖子,说是追捕贵人家的逃奴,限草民立刻将其逐出……”
“不要说了,你现在就带本司去见她!”
楚胖子原本以为张越要见人,已经做好了再回去走一趟的准备,可没想到张越竟然愿意纡尊降贵亲自去见人,一愣之下慌忙答应。因张越嘱咐让他把自己的车停到后门,他更是丝毫不敢违逆,等驾车到了后门等了不一会儿,他就看到张越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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