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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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 第4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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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马大人可否指点,若是我和番人以货易货,什么东西最合适?”

“这还用说么,公子人在南京,自然是绸缎!绸缎轻巧,却又值钱。另外,西洋诸国的天气闷热,这轻纱也是极其好卖的东西。至于另外的么,那自然就是瓷器和茶叶了。茶叶有朝廷禁令摆在那,不太好对付,瓷器却无所谓……若是能弄到好的漆器,那却比瓷器还值钱!”

“原来如此,亏得有马大人提醒。”

尽管对海外贸易的利润油水等等清清楚楚,但张越还是耐心地询问了个仔细,期间又不动声色地夹了些要紧的问题。而马芳说到兴起,忍不住更是卖弄了起来:“要说利润,还有一样是最大不过了,那就是人……”

就在这时候,外头陡然之间传来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继而大厅前头的竹帘一动,有好些人涌了进来,为首的赫然是一个瘦长脸的无须中年人。

“这天下的事情真是新鲜,竟有人敢拿咱家的名字招摇撞骗?”

第七百零四章 天底下最恶的买卖

按照规制,天子大丧,宫中太监宫女需服三年孝。但是,在外监军或是镇守提督的太监却无需遵从此例,毕竟,他们常常要见人要坐堂要办事,身着孝服便有些不合适了。然而,此时这个中年太监却是一身麻衣布冠,脚下露在外头的赫然是一双黑步履,但那自然而然露出凄苦的脸上,那双眼睛却是显得很是阴鹜。撂下刚刚那句话后,他这才打量起了张越。

他这打量不要紧,马芳却是吓了一跳,连忙哭丧着脸上前见礼:“秦公公,小的只认您那私章信物,他既然真真切切拿出来了,小的怎知道他是假冒您的名头招摇撞骗?”他一面说一面恶狠狠地瞪了张越一眼,这才朝一群呆若木鸡的驿丁喝道,“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个可恶的骗子拿下送官!真是反了,竟然骗到咱们怀远驿来了!”

“慢着!”

三大市舶司的提督太监素来是肥缺中的肥缺,秦怀谨当初也是孝敬了刘永诚一大笔钱方才谋得了广州市舶司镇守太监这么个差事。之前朱高炽登基没多久就驾崩了,他稳稳当当又多干了大半年,自然少不得趁机狠狠大捞了几笔。等到朱瞻基登基之后,他也没少为了自己这个位子好好运作。此时,他越瞧张越就越觉得面相熟悉,立刻换了一幅笑脸。

“咱家还道是谁,原来是新来广州上任的小张大人。不知者不罪,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咱家这老眼昏花的老货一般见识。”

“想不到秦公公居然还认得我。”张越淡淡地点了点头,从袖子中掏出了那枚私章,随手丢了过去,“这是我来此之前,御用监太监王公公托我捎带给你的,今天我见怀远驿不好进,也就拿出来使了使,不想这一回招摇撞骗倒是成功了。”

这两人一问一答,旁边自然是惊倒一片,刚刚还觉得自己那举动能补救一二的马芳呆若木鸡,醒悟过来之后,他恨不得狠狠打上自己一嘴巴子。照秦怀谨所说,那可是新上任的布政使,是他这个不入流的驿丞能够惹得起的?发觉张越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他不禁有些腿软,可刚刚瞧着像是肥羊的脸,这会儿看着却是暗藏杀机,他竟是不敢出口说话。

秦怀谨握着刚刚接到的那颗私章,心里要多惊骇有多惊骇。得知朱瞻基登基的消息,他便立刻让人带着自己的私章飞马赶到京中,向刚刚荣升的御用监太监王瑾献上了自己的一半珍藏和私章,希望能花血本保下提督太监的位子。可这事情尚没有一点回文,张越就上任了,他自然又惊又怕。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刚刚张越这随手抛过来的东西。

王瑾这是什么意思?那些东西他分明是笑纳了,怎得这会子竟然翻脸不认人!

此时的他完全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恐慌中,对付市舶司和地方官场时又是笼络又是分化又是打压的那些手段伎俩全都记不起来了,好容易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咳……都是底下人不懂事混说一气,让小张大人见笑了……”

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震天喧闹。一时间,不论是正纠结怎么组织词句的秦怀谨和马芳,还是沉吟如何询问马芳之前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张越,都回过了神来。就在这时候,门帘一动,一个人竟是如同滚地葫芦似的仆倒在地,紧跟着窜进来的两个人则是扑了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摁住了她。

“放开我,我要见驿丞!我是被拐子拐卖给那些番人的,我要回家!”

“住手!”

听到这尖亢的女子声音,又见那两个驿丁模样的汉子揪着人就想往外走,张越不禁想起了刚刚马芳的话,立刻出声喝止。一旁的秦怀谨也没想到这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竟然是个大姑娘,便顺着张越的口风问道:“赶紧住手!真是反了,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乱闯!”

说话间,门帘再次被人高高打起,紧跟着进来的却是一个肤色暗沉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她平素直闯惯了,却没料到这儿还有别人,认出秦怀谨,她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又赔笑道:“小妇人不知道秦公公在这儿,着实冲撞了,这就把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带下去!”

见那个少女身穿蓝布衣裳,鬓鬟散乱,此时正在死命挣扎,张越少不得看向了马芳。面对这询问的目光,马芳不觉头皮发麻,连忙解释道:“大人,这不关小的事。这牙婆诨号徐大牙,常常和番人做买卖,那些番王都喜欢中原的女子,每次使节过来,少不得从她那里买上几个绝色丫头回去,这丫头就是徐大牙专程来送给这里的几个占城使节的。”

为番人采办中原女子?原本已经猜着多半脱不了人口买卖的张越顿时眉头大皱,他很清楚,一旦海禁大开,必然有在中原活不下去的人打起往海外寻活路的主意,这也是后世那些殖民国家常用的办法,因此早就预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往海外流亡是一回事,把本国人卖到海外又是另一回事。别说大明律例对人口出境原本就有诸多限制,就是没有,他也决不会容许这种天底下最恶的买卖。

秦怀谨见张越脸色阴沉,立时知道这位恐怕要插手此事。虽则觉得张越小题大做,但他也不愿意放过这示好的机会,连忙吩咐左右随从的小太监上去把那少女带上前来,又和颜悦色地问道:“咱家问你,你既然说是拐卖,是谁人卖的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姓甚名谁?”

“哎呀,秦公公,你怎么信这个小丫头信口雌黄,小妇人也不是头一天当牙婆了……”

“你给我闭嘴,咱家没问你的话!”

秦怀谨没好气地喝了一声,又看向了面前的蓝衣少女。这时候,她方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下子,屋子里有的人不耐烦,有的人皱眉,有的人摇头叹气,如那徐大牙则是急得直跳脚。好一会儿,蓝衣少女方才抹了抹眼睛,抽抽嗒嗒地说:“民女是琼州府澄迈县的人,因家境不好,常常在外头干活。结果一天去庙会时和人失散,稀里糊涂被一个妇人哄了出来,后来到了广州府,就是这个牙婆买了,转手就带了到这里来,说是要卖给番人。民女就是死了,也绝不要落到那些番人手里!”

张越深知琼州府多黎人,其中那些峒首和土舍足可比拟中原地主,但管辖下的众多黎人却极其贫穷,于是卖儿鬻女的事情必定不罕见。只是,这少女汉话流利,而且瞧着更像是汉人。因此听完话,他便问道:“既然说是琼州府澄迈县人,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民女家住澄迈县城东五方街,在家中排行第九,大伙都唤九娘。”见上首的秦怀谨和张越都盯着她瞧,她不禁有些慌张,讷讷解释道,“大人恕罪,澄迈县乃是汉人和熟黎杂居,不得尊长之命,民女不敢泄露姓氏名讳,否则回去叔叔婶婶非打死不可。”

张越沉吟片刻,遂向那脸色阴沉的牙婆徐大牙问道:“她说的可是真话?”

徐大牙原就觉得秦怀谨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着实蹊跷,刚刚听到马芳称张越大人,知道这也是个官,于是越发赔了小心:“大人,小妇人也是从别人那儿买来的她,这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还到衙门立了券书,怎能凭她空口白话就说是拐卖?小妇人这牙婆买卖也不是一两天了,每年卖出去的奴婢至少有百八十,从来都是清清白白……”

情知如今今天这坐实了是往番外的人口买卖,张越正觉得烦躁,此时一下子抓到了徐大牙的语病,他立刻把脸一沉,厉声喝道:“住口!朝廷有律例,所谓奴婢,只给勋臣贵戚官员士绅,从没有给番邦国王使臣的道理!”

见这牙婆唬了一跳,他又冷冷地说:“再者,倘若她是良民,你这便是卖良为贱,该当杖一百、流三千里。至于私卖给番人,那更是等同人口出境罪,按律当绞!先不论她是否遭过拐卖,单单这私卖番人这一节,便是罪无可恕!”

张越本就是当过县令同知府丞等等地方官,这大明律背得滚瓜烂熟,见徐大牙双膝一软,骇得跪了下来,他便一字一句地说:“但凡拐卖良人与良人子女、不分已卖未卖,一概发边卫充军。若卖至三口以上及再犯者,用一百斤重枷枷号一个月,其余照前罪杖责流配。至于三犯,则是发极边卫分永远充军。刚刚你既说做熟了这生意,别说三口,就是三十口三百口,恐怕也是有的吧?”

秦怀谨原本只是打算在张越面前做个样子,威逼了那徐大牙服软走人就行了,此时听张越这一条条大明律从口中迸出来,他渐渐觉得心跳得飞快,再看左右诸人,他竟是看到人人都低垂了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心中立刻断定张越这是借此立威。可知道归知道,自觉前途一片渺茫的他干脆撒手不管,只顾着在那儿咬牙切齿思量日后该怎么办。

“大人明鉴,小妇人只是个小小的牙婆,绝对不曾掠卖人口!小妇人不懂这么多律法,只是跟着别人一样行事,广州府干这个的人多了,而且……”

瞅见张越神色冰冷,徐大牙自然是极其惊慌,咬咬牙正想攀扯其他人,实在不行就把身后的靠山说出来压一压这个年轻的官,却看到张越已经是缓步走到了身前。跪在地上的她只觉得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很是碜人,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竟是吞了回去。

“我如今尚未上任交接,自然还管不得你,但既然给我撞上了,少不得要管一管这件事!来人,把人带上,去布政司!”张越说着便转身对秦怀谨一拱手说,“今天幸会秦公公,只是眼下没功夫再多叙话了,改日我再登门请教!”

看到张越当先出门,他身后的一条大汉上前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了浑身瘫软的徐大牙,另一个则是客客气气地对那个自称九娘的少女做了个手势,几个人须臾便走得干干净净,秦怀谨只觉得心头一股凉气直冲了上来。张越的狠辣他自然听说过,可从前据说都是先软后硬,从来没有一上来就摆出这幅强硬态度,莫非是此次成了封疆大吏,所以越发霸道了?

“算了,管他呢,咱家自己的前途还没指望,何必去想别人如何!如今广东布政司就他这么一个左布政使,右布政使项少渊病得几乎不管事,还有谁抵得住他?至于番人……那些个家伙更是不顶事!咱家自己的事最要紧,可是该怎么办?”

好端端迎接上司,却只迎到了家眷,上司本人竟然去了怀远驿,布政司的属官自然上上下下都有些犯嘀咕。然而,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两个时辰之后,张越虽然到了,但一同带来的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听清楚缘由之后,左参政徐涛松了一口大气,心里极是不以为然,面上却丝毫不露毫分,立刻吩咐差役把徐大牙下监,又命人在理问所找间空屋子给九娘住。等听到张越说等办完交接之后由理问所审理,他更是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由于此前的左布政使乃是获罪被贬,右布政使项少渊又因病休养,因此这天的交接全都是左参政徐涛代办,一应规程还算简单。等最后接过那方三寸一分,厚七分的从二品布政使银印,张越不禁掂了掂那沉重的分量,随即郑重其事地将官印摆在了案上的右首。

“属下参见大人。”

见底下参差不齐的官员行完了廷参之礼,坐在那里的张越方才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待到众人依序入座,他也不在场面话上多做纠缠,只直截了当地说:“本司既然出任了广东布政使,自当尽心竭力完成职分,还望诸位通力协助。今日就先到此。自明日起办公点卯,请诸位不要耽误了。”

第七百零五章 孤掌难鸣

广东布政使司历史悠久,此处西汉时为南越王宫苑,隋为广州刺史署,唐为岭南东道清海军节度使府,南汉为离宫,宋为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署,元为广东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明初为广东行中书省,到了洪武九年,这才改作了如今的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同一块地基上,承载了历朝历代的众多建筑痕迹,也算是极为罕见了。

布政司衙门之外有三座牌坊,南曰“承宣”,东曰“丰乐”,西曰“泰和”。从八字墙入衙门正门,便是月台和悬山顶筒瓦九檐梁架的五间公堂。公堂上悬着洪武年间参知政事汪广洋所写的匾,恰是“宣德”二字,只如今重了明年的宣德年号,因此衙门中早就在筹备着换一块匾额。除了公堂之外,衙内还有泊水厅三间两厦、后堂五间、穿廊一座、仪门三间、三门三间、东西司房四十六间等等数百间屋子。

和其他衙门一样,这里也同样是前衙办公,后衙住人。三门之内有公廨三所,如今右布政使项少渊占去了一座,参政徐涛占去一座,余下一座最大的便留给了张越。如今一家人全都搬了进去,自然少不得洒扫收拾。张越此时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再一看却是崔妈妈正拿着一小瓶东西往静官和三三身上倒。两个小家伙都在死命挣扎,那脸上委屈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咱们的大老爷回来了!”正在整理箱子的杜绾扭头瞧见张越,当即站起身笑道,“你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刚刚那些个人来帮忙收拾,个个都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仿佛咱们会吃了他们似的!得知你回来的消息更好,一帮人全都面如土色,蹑手蹑脚溜了干净!刚刚崔妈妈出去转了一圈,倒是听说了你的新外号,如今改作了张杀头!”

“爹爹要杀谁的头?”

见儿子从崔妈妈的手下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到旁边扯着自己的衣襟下摆,却是问了这么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张越不禁没好气地弹了弹他的脑门,这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不管什么年头,都有的是要钱不要脸,要钱不要命的人,他们哪里怕杀头了?你不知道,今天我到怀远驿走了一趟,结果恰好遇到有人拐卖良家女子,打算卖给番人。”

张越把今日原委一一道来,杜绾脸上的戏谑之色顿时没了,就是崔妈妈也忍不住双掌合十念了一句佛。见主人们都没说话,她忍不住念叨说:“真是作孽,都是自家生养的孩子,卖给别人家做活已经是迫于生计,谁会舍得往海外卖?我曾听家里亲戚说过,岭南福建等地拐卖孩子的向来最多,若是照此来说,广东也是岭南了,恐怕那孩子还真是被拐骗的。”

“崔妈妈说的不错,我也觉得此事多半属实。我初来乍到,虽说收押了徐大牙,但也得提防人和她互通消息造伪证蒙混过去。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阎王好过,小鬼却是难缠。我在广东全无根基,一应事务毕竟要靠那些布政司的属官,倘若他们联合起来,我总不能一味强压。所以今日我虽说雷霆万钧把人押了回来,却是交给了理问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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