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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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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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说一面又指了指旁边充耳不闻只顾着誊抄的张越,上前一步低声对杨士奇说:“那一日我去国子监正好遇上了元节,觉着他行事颇对我的脾胃。毕竟,如今没几个人说话不遮不掩的。皇爷爷既然颇为欣赏他,杨大人是否能寻一个机会引荐到东宫来?”

这话听着虽寻常,可杨士奇岂是寻常人?抬眼瞅了瞅笑得轻松自如的朱瞻基,他心里如同明镜似的敞亮——这汉王如今被囚,不日就要发落,但只要不死,其野心未必就此打住,再说还有一个赵王。张越不论怎么说都是英国公张辅的子侄,把人召进东宫无疑便是一个风向标。

杨士奇自己就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然而此时他却异常审慎。见杨荣正陪着朱棣说笑品评那些诗篇,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形,他便微微摇了摇头:“皇太孙,若皇上刚刚真有此意,早就召元节为你的伴读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必急在一时。他如今也算是我的晚辈,若是有机会,有些事情我自然会缓缓和他说解明白。”

“那就好。”朱瞻基微微一笑,面上的深沉之意敛去无踪,忽地又回头瞥了张越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惋惜,“我那几个伴读不是规行矩步的木头人,就是心思深沉之辈,或者干脆就是心比天高才比纸薄的家伙,若是有他这么个老实的妙人,我就不会那么无趣了。”

无论朱瞻基还是杨士奇都没有注意到,当这番话说完,那边应该正在聚精会神写字的张越肩膀轻轻一抖——耳朵极好的张越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有一天得到“老实的妙人”这么个评价。看来,他很有必要继续老实下去。

第八十九章 顺路蹭饭

偷得浮生半日闲,朱棣在杨士奇这家里很是逍遥了这大半天,随意评点了一番诗词,却没有留下来用午饭,而是说要带着朱瞻基去几位功臣家逛逛。

杨士奇和杨荣劝阻不下,原本要带着众士子送到门口,却被朱棣以不要惊动太广为由拦住,只能送到二门为止。饶是如此,哪怕是那一行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中,众人仍是多等了一刻钟,估摸着朱棣等人应当已经出门离去,这才各自揣着不同的心情回转了亭子。

天上的雪此时愈发大了,甚至已经在红梅的枝头压上了好一层,可几乎全都未穿避雪之衣的众人却兴奋莫名。尤其是那几个诗词得到了些许赞赏的人更是连走路都能飘起来,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然而,更多的目光却都投在了张越身上,尽管他在后头再未有出彩之举。

张越倒是已经打点好了那首经典的《卜算子·咏梅》,但最终却没有用上,这也让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一来就抢占了不小的风头,倘若之后再来一个一鸣惊人,那风头太甚就过犹不及了——只是,那几个初见时有意无意冷落他的书生学子都不再端着一幅冷面孔,甚至或多或少表现出了亲近,他却觉着没多少趣味,也就是和万世节多交谈几句。

回到亭中,杨士奇和杨荣见众人无不是兴奋过度,自然能够体谅,于是一个笑着鼓励了几句,一个告诫了一番。此时已近中午,眼看天色,几个学子便一个个起身告辞,杨士奇也并不挽留。而张越忖度片刻便落在了最后一个,当他站起身的时候,杨荣却抢在前头笑呵呵地说话了。

“皇上对文臣武官的小一辈很少留心,今日元节你算得上是缘法独到。如今皇上大约是往英国公府或是成国公府去了,你若是匆匆回去,难免会再次撞上。这一次碰巧那是机缘,两次碰巧就难免有人要多心。如今时候尚早,你不如去你老师那里坐一坐。他今日正好轮休,你也可以蹭他一顿午饭,这师生俩说说今天的趣事,也是一桩佳话。”

杨士奇没料到杨荣眼巴巴抢在他前头,竟是为了说这样一番话,顿时哑然失笑。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在内阁中杨荣最得信赖靠的便是这绝佳的审时度势功夫。此时此刻张越若是急急忙忙回到英国公府,再次撞上那至尊一行,兴许会弄巧成拙。于是,他也不开腔,而是对面露诧异的张越微微颔首。

张越并不是笨蛋,尽管杨荣的戏谑让他颇有些窘,但细细一思量,他便知道这提醒恰到好处,于是连忙答应了,这才躬身告退。

然而,跟着那管家杨忠来到大门口,瞅了瞅自己那匹吃饱了喝足了精神奕奕的大黑马,再仰头瞧了瞧铺天盖地压下来的雪花,他不禁冒出了一个念头——这大中午,又是绝对不适合拜客的大雪天去拜访杜桢,还真像直奔午饭去的。

所幸贡院街和徐府街相距很近,打马飞奔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就到了杜府门前。只这么一会儿,他身上的披风就几乎都被雪给沾湿了,那皮帽子也钻进了不少雪片,戴在头上让人阴冷得难受。好在门上的岳山一眼就认出了他,一面打发同伴老魏前去报信,一面则是慌忙把他请进了门房,手忙脚乱地帮着解下了那件湿了一半的披风,口中还埋怨不迭。

“公子这是打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雪,出来的时候怎么也得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这酡绒披风和皮帽看上去暖和,这种天却根本不顶用!好在公子大约没赶多远的路,否则连带里头的衣服都得湿了。就算早上出门的时候没预备,这从别人家出来的时候也得借上一套。”

听岳山絮絮叨叨一说,张越方才记起自己在杨府门口风风火火上马之后,后头似乎有人嚷嚷什么。那时候风大雪大,他回头瞟了一眼却没看清,也就忘在了脑后。如今想来,人家指不定已经准备好了避雪的用具,偏生他跑得快,竟是错过了。

说话间,老魏已经是一溜烟回转了来,手中却是多了一套避雪的行头。张越戴上青箬笠,披上绿蓑衣,再套上一双棠木屐子,却不肯撑那青绸油伞,一阵风似的出门往二门那边去了。岳山跟着出了门房,见张越居然穿着棠木屐在雪地上行走如飞,忍不住叫了两句。

“公子慢些,小心脚下打滑!”

“我说岳老哥,你也太殷勤了,这要是外人看见还以为那是咱家少爷!”

一听这话,岳山顿时转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老魏,这才神秘兮兮地嘿嘿一笑:“虽说那不是咱家少爷,但也和咱家少爷差不多,难道你没听到内院那些个丫头传的闲话?太太都已经看准了七八分的事,那老爷点头还不是迟早的?”

“真的假的……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了,前几天确实听人提起过……”

这门上两人闲磕牙的时候,张越已经在一个下人的指引下来到了杜桢的内书房。这已经是来过一次的地方了,他在廊下解了那身避雪的穿戴,又拍打了一下身上存留的雪花,这才轻轻推开了门进去。然而,书房中并不止杜桢一个,他上次见过一面的杜夫人裘氏竟是也在。

杜桢瞅着张越那被雪水微微濡湿的头发,忍不住皱眉道:“这大雪天的跑过来做什么?”

“老爷,人家这大老远跑过来看你,看你这话问的!”裘氏却是慈眉善目地嗔了一句,继而往张越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关切地走上前道,“这天冷风大,又下着雪,看你身上这狼狈样子。有什么事待会再说,先去换一身衣裳,这正好是大中午的,留下吃了饭再说!”

张越万没有料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和杜桢说上两句话,就被裘氏撵着去旁边屋子换衣裳,甚至连蹭饭的事情都给解决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当他在那间烧着炭火的屋子里脱下那身冰冷的衣裳,在墨玉和鸣镝的服侍下换那身新行头的时候,他更是吃了一惊。

这衣服尺寸大小和他的身形恰好吻合,哪有那么巧的事?

此时此刻,一向多嘴的鸣镝便咧嘴笑道:“三少爷这身形果然是和墨玉差不多,也亏得他去当了一回衣架子。这衣裳太太预备了四套,原打算正月十五元宵节送给三少爷的,这会儿却用上了,到时候的东西可又得重新备办!”

墨玉却没注意衣裳好坏——毕竟这些衣裳他都穿过——看到张越左肩上绑着的那白纱,他不禁关切地问道:“三少爷,您左肩可是受伤了?”

“不碍事。”张越轻轻用右手在左肩按了按,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不过是被马蜂蜇了一口。”

第九十章 先生家的一顿饭

杜府给张越准备的行头并不奢华。此时,他身穿一件青缎八团花对襟衫,底下则是寻常的青缎裤子,外头罩一件镶白色领湖绿色云纹绫里的披风,底下蹬着藕合色黑绒云头履,看上去好不精神。只是跟着鸣镝墨玉前往杜家正堂的时候,他总觉得心头怪怪的。

等到了饭桌上,他倒是打消了心里头的顾虑。

杜家也是浙东张偃的大族,自然讲究一个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更没有什么布菜的勾当。饭桌上统共四菜一汤,醋溜鲜鱼、冬菇豆腐、韭黄鸡丝、玉丝肚片、鲜虾羹,俱是家常菜,而装盛的盘碗却是元青花瓷。平日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此时见着这家常菜,又是在不必有所顾忌的杜家,于是他竟一口气吃下了两碗香米饭,就差没打饱嗝了。

杜桢平日冷脸,这一餐饭吃完,丫头奉上茶来的时候,见张越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他却少有地露出了笑脸道:“若是让英国公看到你今儿个这模样,只怕会以为你平日在家里不曾吃饱,回去了就得质问家里头的厨子!我家里头可都是平常菜,偏你吃得风卷残云。”

张越和杜桢相处久了,也习惯了老师时不时的调侃,此时便笑道:“这平日里在外应酬的人素来都惦记家里的菜,不就是为了家常菜暖心暖胃?再说了,我这大雪天的巴巴赶来先生这儿蹭午饭,别说这一餐有鱼有虾有肉,就算都是白菜萝卜丝,那也是人间美味。”

“好好好,以后你若是再来,我就让你师母吩咐厨下做白菜萝卜丝!”

裘氏平日看惯了丈夫淡然的面孔,此刻见这师生俩斗嘴不禁莞尔,忙嗔道:“老爷,今儿个是我特意厨房做些清淡可口的浙东家常菜,元节原在北方长大,头一回用这些觉着新鲜,也就是多吃了一碗饭罢了,你竟是寻出这许多话!”

见杜桢哑然,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张越,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因笑道:“你是老爷的学生,前次又送来了那样一份厚重的节礼,所以你这执拗的老师原打算送笔墨纸砚还有新书给你,我却死活拦了。老爷教你四年,看着就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这还有什么客气的?我让家里人给你做了四套衣裳,今儿个你穿了果然是好,还有三套待会一起带回去好了。”

饶是张越确实没把自己当成外人,这会儿仍是被裘氏一番话说得面上微红。他悄悄瞥了一眼杜桢,见自己这位先生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便知道这做衣服之类的勾当都是师母安排,于是愈发心中惴惴。然而,既然是饭后闲聊时分,这便注定他得面对裘氏层出不穷无所不包的问题,到最后总算告一段落时,他几乎感到自己满脑门子都是油汗。

这怎么像是准女婿见丈母娘……等等,杜先生据说只有一个女儿,难道这真是……

就在他后背心开始冒冷汗的时候,裘氏终于放过了他,站起身说后头还有事,让他在家里多坐一会,这才笑眯眯地离开了屋子。直到人走了好一会,张越方才抹了一把额头,不出意外地发现帕子上一片油腻腻,于是便长长嘘了一口气。

“你师母就是这个脾性,有什么说什么,这好恶都不藏在心里。”杜桢这时候方才开了腔,面上却露出了几许怅惘,“当年我贬官之后不多久,这江山便易主了。我是建文旧臣,虽遭贬谪,心里头却难免有些芥蒂。为防朝廷征辟,我便抛开家小在外游学,一直都不曾和家里通音讯,谁知这一走就是十年。你师母在家里一等十年,是我对不起她。”

尽管是杜桢唯一的学生,但张越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此时此刻,望着杜桢那专注而又惘然的侧脸,他觉得杨荣面冷心热的形容很贴切——他这位老师并不是无情冷漠,只不过喜欢端着无情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实质上却的的确确是热心肠。

否则,他会在张家族学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上好几年?当初会在乎他这么一个资质决计算不上拔尖的幼年童子?如今在眼看又要飞黄腾达的时候,还惦记着他这个出身武勋世家的学生?好容易压下了心中那种莫名感触,他便说起了今天的那番巧遇,连带把上一次在国子监的那番巧遇也一起说了。

即便是听到这样离奇巧合的机缘,杜桢却仍是不动声色,甚至连眼皮子也不曾多眨一下,而只是淡淡地说:“杨荣能够在内阁大臣中最得圣心绝非偶然,今日他这提醒对你大有裨益。杨士奇和我相交莫逆,他和我却不过是泛泛之交,今日在皇上面前有意提起你,却不是因为看我的面子,也不是因为你投他的缘法,多半是想试试英国公张辅的反应,也是为了投皇上所好。你这样的性子,哪怕没有他那番话,大约也是能投皇上眼缘的。”

张越还以为这又是一个对自己另眼看待的人,此时此刻听杜桢如是一说,那心顿时冷了下来,旋即暗讽自己进京之后顺风顺水,看着谁都像是提携自己的贵人,竟是忘了昨日那两鞭的教训。施礼谢过老师的教训指点之后,他忽然觉得外头似乎有一个人影闪过,不觉好奇地瞥了一眼,但旋即便给杜桢的话拉了回去。

“既然已经在皇上和皇太孙面前露了面,接下来你最好收心养性。你大伯父毕竟是贬谪,送走他之后,你就在英国公府好好呆着,不要成日里外出,若有好友要结交,邀到府中去就是了。你如今不在府学,我这儿也暂时顾不上你,但你的课业却也不能丢了。我这儿拟十个题给你,一个月之内,把这些文章做出来我看。”

面对这样一个严格的老师,张越哪里还有话说,自是只有答应的份。然而,就在他跟着杜桢踏出房门前往书房的时候,他忽然感觉不对,于是往某个方向瞅了一眼,结果竟瞧见那边廊下有两个俏丽的丫头正悄悄看他。见他发现,两人全都闪到了廊柱后头。

此时此刻,根据自打进了杜府之后除了杜桢之外其他人的表现,他终于隐隐约约感觉到,某种设计仿佛已经离他很近了。

第三卷 暗流涌

第九十一章 兄弟各有途

去交趾上任的张信只带了四名身强力壮的张家世仆,而张辅又挑选了十二名经验丰富的家将随行。一应行李也极其简单。除了几箱笼衣物之外,便是随时随地都用得着的金银,那些累赘的饰物摆设全都不带。临走之时相送的也只有自家的亲人,张晴张赳姐弟自是痛哭了一场,然而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目送着父亲的马车徐徐远去。

张超张越张赳三人来南京的最大任务已经完成。无论英国公张辅还是其他人都已经竭尽全力,这也已经是众人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

在送走了张信之后,张赳跟着张辅处理自家家产,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行事也渐渐沉稳;张超除了补入军中当值,依旧是和一群公侯伯家的贵胄子弟打猎聚会,在圈子里人缘极好;而张越则是依照杜先生的吩咐闭门读书鲜少出门,结交的几个朋友也时不时登门造访一番,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转眼间严冬已经过去,如今已经是三月春光明媚的时节。英国公府上下都脱去了冬装,换上了轻薄的春装。王夫人原本预备给张越三人重新添置几套,兄弟仨却都说衣裳已经够穿了,于是她也只得作罢。英国公张辅自从去岁冬季从交趾回归之后,还不曾往五军都督府任职,一直都是闲居家中,有三个侄儿陪着倒也惬意。

这一日,一家人晚饭过后在上房捧着茶闲聊的时候,张辅便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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