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硬生生把他按在五品上头磨砺了三年,就是为了你将来好用!”
虽说最喜欢的是钱,但海寿也明白这年头无权便无钱,倘使他只是一个低等杂役宦官,那么就不可能数次出使朝鲜,更不可能让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国主给他送上那么多财物,更不可能在京师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因此,从午门入宫这一路上,他自是少不得和张越套套近乎,顺便也把皇帝宣召入宫的用意给透了出去。末了,他又轻声提醒了一句。
“皇上今儿个大为好转,心情很不错,小张大人有什么话可以尽管说。只有一条,你可千万别学夏原吉那般不领颜色。皇上昨儿个使人给他送了两套冬衣,结果回来的人不知道禀报了什么,皇上那脸足足阴了一个晚上!”
得了这样的告诫,张越自是心中凛然。乾清宫他来过多次,只是每次经历都大有不同,因此一路进去,他便很是留心了一下周遭那些内侍,发现不少都是陌生面孔。在东暖阁前头的大红金线绣五彩云升龙锦帘前头,引领的海寿停下步子亲自打起了帘子,右手一抬做了个手势。见此情景,张越便弯下腰跨过了门槛,旋即就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龙涎香。
东暖阁的外间并不见皇帝的踪影,只有两个太监垂手侍立。见着张越进来,他们竟是完全不吭声。就在此时,里边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张越,到里边来!”
尽管东暖阁里外共有三间屋,但张越以前也只来过轩敞的外间,此时听出里头分明是朱棣的叫声,他连忙收拾了心神。隔开内外的是一层厚实的沉香色夹帘,他才一进门,就看到正对着门口的一具软榻上,朱棣正盖着花毯斜倚在那里,那双眼睛一如往日一般犀利无匹。
“你的这个条陈朕瞧过了,无利不起早,就连这种事你也要牵涉到一个利字,朕该说你什么好?”朱棣没好气地把手中那份折子丢在了软榻旁边的梅花几上,见张越只是讪讪一笑,他便知道这小子准是没把这话往心里去,不禁支撑着坐直了身子,“朕当初既然许过你此事,这事情就由你操办。你说过能自给自足,朕索性就不出一分一厘,看你这巧妇如何为无米之炊!”
张越要的就是这么个名义,此时顿时大喜,连忙躬身说道:“臣一定尽心竭力。”
“草原上虽然产马产牛羊,但没有茶叶没有盐巴,铁器也少,他们一直就指望互市,如今你用这个法子派人过去,确实能够奏效。但是有一点,你不是商人,你可明白?”
“臣明白,这只是为了取情报,并非完全为了牟利。而且,为防原本那些走私商人泄漏军情走漏消息,更须严打私市,如此才能有保障。”见朱棣点头,张越便将不好写在奏疏中的内容仔仔细细一一道来,末了又说道,“除此之外,臣觉得还应该在蒙元降人中遴选一批人重新遣回去,毕竟这样也能混淆视听,但偶尔也能弄到要紧消息。毕竟,商队打探情报得一步步来。再者,为求迅速,传递消息除快马之外,还可选用信鸽……”
“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就好,朕即日就让内阁拟旨,实授你职方司郎中,正了名义。不过……”
顿了一顿,朱棣便伸出拇指中指按了按两眼旁边的太阳穴,随即头也不抬地说:“如今秋高马肥,既然有消息说阿鲁台要犯边,不可不防,朕决意率军巡边,西至万全,东至大宁。此次不征发太多兵马,只选京营万人,再加上北直隶诸州县的两万人,合计三万人。若是真遇上了,正好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等到了大宁,这四万军马还可用来重建大宁城墙。朕知道你有几个得力部属,一块带上,你随朕巡边。”
尽管刚刚在职方司刚得到消息的时候,张越就已经心有猜测,但此时听到这巡边两个字,他仍旧是大吃一惊。朱棣这大病未愈的模样,为什么偏偏还要起意离京?就算是真的担心鞑靼或是瓦剌犯边,也大可采纳杨荣金幼孜的主意增兵诸边预作防范,哪用得着亲自去?
“朕既然迁都北京,就是要镇住蒙元,让他们动弹不得,哪怕此次不是北征只是巡边,也足以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宵小!”朱棣此时忽地五指一合,紧紧攥成了拳头,“朕要让那些蛮夷知道,哪怕朕老了,也仍然是他们碰不得的猛虎,他们永远不能小觑了朕!”
眼看朱棣双目圆睁,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决心和狂热,张越顿时闭上了嘴。在那些遵循圣贤之道的士大夫看来,自然是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可是这治理天下哪里有这么容易,更何况朱棣原本就是一个太有主见的天子,认准了的事情就决不会改变。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话可不仅仅是口中说说而已。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一世英名
由于北边就是蒙元,所以洪武年间封王就藩的时候,朱元璋就将那些最信任的儿子安置在了环绕蒙古的一整条线上,从辽东到西北,安设了辽王、宁王、燕王、代王、谷王等等诸王。其中,宁王和燕王被称为北地二强藩,在和蒙古交战的多年间占尽了上风。因此,宁王朱权所在的大宁废城也曾经是一等一的坚城,但二十年过去了,这里却只剩下了残垣断壁。
昔日朱棣北劫宁王,与朵颜三卫结盟之后南下争霸天下,张辅也在随行之列,但在去年北征平兀良哈人之前,他也已经差不多二十年没到过这里,如今督兵重建这座废城,即便他平日很少感伤,眼下漫步城间也不禁颇有感慨。只不过,这些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
毕竟,大宁废城已经荒废了多年,虽说朵颜三卫的兀良哈人没能入城居住,可即便去年重重挫了三部锐气,也需得提防这些草原强豪卷土重来,丝毫小觑便是没顶之灾。
工部派来了得力官员和大批工匠,再加上将士的齐心劳作,不过是四个月,大宁废城的城墙已经修好了西面和南面,城中也垒好了不少土屋。炎炎盛夏已经过去,如今也正好是赶工期的时节。此时,他带着亲兵穿过城中,沿途所见将士纷纷退避行礼,他一面颔首,一面却在心里思量个不停。
他昔日虽四下交阯,但中间还回了好几趟京城,这期间也曾随行北征,也曾练兵宣府万全,去年跟着皇帝又在北边溜达了这么一圈,每次在外的时间都不长,这次在大宁恐怕也呆不了多久。这里若是重建好了,那么从大宁、开平、兴和就连成了一线,宣府万全就不用再驻扎那么多兵马,三地进可攻退可守,乃是楔入蒙古腹地的三颗钉子。可从如今看来,皇帝特意点了他的将,恐怕还是为了战时考虑。可是,皇帝是真的还想打,还是想据此守御?
“英国公!”
张辅正准备进自己的临时官所,只听到身后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回头一瞧,他就发现是此次随行的大宁左卫指挥同知周百龄。因这是昔日部将安远侯柳升保举升调的人,又曾经从张越几次三番建功,如今部属同僚和昔日家将多半分在天南地北的他自是对其另眼看待。点点头示意周百龄免礼,他便对两边的亲兵吩咐了几句,随即当先进了大帐。
跟进屋子的周百龄见张辅坐下了,这才疾步上得前去,躬了躬身说:“英国公,末将刚刚率队巡视回来,兀良哈人很老实,并不敢靠近这里,只是有部酋公推了几个长者过来,说是先头已经臣服,恳请朝廷重开马市。另外,已经有不少商人前来探听朝廷在大宁究竟是临时驻军还是常驻,还有来打听开中的。毕竟,他们看到了咱们开垦的地和放牧的牛羊。”
“无论是重开马市还是开中,都需得上报朝廷。”张辅倒是了解那些兀良哈人,毕竟,当初他和火真等蒙古将领亦是袍泽战友,也曾和朵颜三卫那些蒙古勇士并肩作战,知道他们只臣服于实力。然而,他对商人就没那么客气了,当下便沉声吩咐道,“商人逐利,一定要仔细提防,不要让奸细混了进来。对了,我让你派人去打探鞑靼的虚实,这事情也抓紧。”
“报,京师后军都督府公文!”
周百龄还未来得及答应,就听到帐外传来了亲兵一声响亮的大喝。他看了看张辅,来不及多想就主动告退而去。他前脚一走,一个身体壮实的亲兵就快步入了军帐,行过军礼后双手呈上了一份印泥封口的公函。张辅接下拆开一瞧,顿时站起身来。
有降者声称阿鲁台要南下入侵?瓦剌顺宁王脱欢大败阿鲁台,阿鲁台部众溃散北逃?朝廷派使节出使瓦剌?这一连串消息的背后,或许还隐藏着其他线头……
在帐子中来来回回走了两步,张辅便确信如今皇帝只怕也是恼火得紧。想到此前三次北征,他一次督运,一次在交阯,一次领右掖,结果一次也没能和阿鲁台交过手,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撇开上次不算,前两次劳师远征斩获颇丰,但结果却只是打溃了鞑靼和瓦剌的部众,只休养生息几年,对方就恢复了元气。相比之下,每次出动几十万大军,对户部国库的负担却更大。若再算上昔日丘福三十万大军出征,结果一世英名却尽丧胪朐河,永乐朝前后已经四次动用大军,亏户部还能调护得过来!
“我知道了,如今秋高马肥,为防鞑虏进犯,你传令下去,军中上下严加防范!”
由于大宁三卫徙治保定府已经足足有二十年,因此这支昔日鼎鼎大名的雄军如今也不过是战力寻常,最要命的是,上上下下的军官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会重回大宁。这些天张辅一而再再而三地练兵阅兵,再加上筑城辛劳,将官们一个个全都累得够呛。白天不敢抱怨,夜里巡夜的时候,少不得就有人议论了起来。
“这么破败的地方,天知道我家老子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天天练兵,什么时候有个头!”
“那是你们见识浅薄,想当初的大宁可是北边一大繁华的去处,破败也是这些年的事!”
“就算这里曾经兴旺发达过,可眼下都已经这幅模样了!不是说英国公是皇上最信赖的人么?人家成国公万寿节朝谒过后就留在了京师,英国公还有孝在身呢,怎么就偏偏被发落到了这里?交阯那边还有金银象牙,可这儿有什么,一点好处都没有?”
“别胡说八道,英国公怎会是被发配!你们是没见过英国公在安南时候的厉害,听说那数千人的京观把贼寇都吓住了。皇上年纪大了,恐怕是打算用英国公领兵。”
夜里睡不着,张辅就换了便服带着几个亲兵在城中巡视,无意中却听到了这么几个说话的声音。他伸手阻止了身边的亲兵出声,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临到最后不禁本能地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自从永乐十四年回朝之后,几乎就没有正儿八经好好打过一场仗,他略一沉吟,不禁哑然失笑。
等到那些声音远去,他就对旁边的亲兵吩咐道:“明日传令下去,今后练兵每七日休息一日。”
入夜的大宁城中只点着寥寥一些照明用的火炬,因此更多的地方都是黑漆漆的。张辅转了大半圈,经过一个门口点着熊熊火把的油毡帐子时,里头恰好有人走出来。两相一打照面,借助火光,他一眼就认出了对面这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
“孟韬?”
“啊……英国公!”
因着父亲的关系,孟韬孟繁兄弟来大宁时都只是总旗。尽管保定侯孟瑛想个办法替两人谋一个试百户的身分轻而易举,但兄弟俩惦记着张越的话,于是便力求低调,因此军中竟是没多少人知道两人身分,平日也和普通军户吃住在一块。这会儿一看到张辅,他施礼之后便低低叫了一声,随即不安地扫了一眼身后军帐,待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这才放下了心。
“明日军中大比,胜者可试百户,你兄弟俩用心些!”
撂下这话,张辅便不再理会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等到一圈巡视完往回走,远远看到自己的军帐时,他就注意到旗杆的旁边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仿佛还在东张西望,不禁皱了皱眉。待到近前时,那人影竟是一溜烟窜了上了来,他只一瞧便大吃一惊,随即就沉下了脸。
“彭十三,好端端的你到大宁来做什么?”
“要不是夫人和越少爷一同差遣,我哪敢来讨骂!”
彭十三行过礼后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先呈上了王夫人的家书,见四周那几个亲兵都是可靠的,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夫人前几天过生辰,汉王府那边送来了一尊玉观音,十件皮子,其他表里各二十端。因这是汉王妃送的,口口声声说是汉王念着昔日和老爷的袍泽情谊,夫人不得不收。后来听了三少奶奶的主意,观音送去了大庆寿寺后头的佛龛,为先头仁孝皇后祈福,皮子表里则是送去了张氏族学,那些穷亲戚都称颂老爷仁德。”
“见鬼,一会硬一会软,究竟有完没完,成日里让人应接不暇!”即便张辅喜怒不形于色,这时候也着实有些恼了,恨恨地骂了一句,便越过了这个话题不问,“那越哥儿让你来做什么?”
“越少爷嘛……”彭十三挠了挠头,旋即就郑重其事地说,“此次有不少勋贵自荐领兵,皇上都给驳了。成国公却偏偏荐了老爷你,皇上还在越少爷面前提过一次。”
听说是朱勇举荐了自己领兵出征,张辅愕然之后便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他也算是看着朱勇长大的,两家素来彼此照应,交情自然非同一般。可是,朱勇在南京成天和那些士大夫厮混在一块,恐怕是仁义道德之类的听太多了,只顾着皇帝的身体不适合御驾亲征,却是忘了别的。他俩已经是靖难功臣中仅剩的国公,他倒不担心皇帝认为他们串连,可是,皇帝对阿鲁台耿耿于怀,却是因为阿鲁台先败又降再叛,憋的那口气岂是别人率兵征讨能够消的?
“成国公这回是莽撞了……罢了,越哥儿应该不会单单为了这么一件事差遣你来。他还要你带什么话来?”
彭十三面色古怪,随即一摊手道:“我不过是比朝廷信使早来一步……老爷,皇上此次虽说没准备大军出征,却打算带三万兵马沿长城巡边,这最后一站便是大宁故城。皇上心意已决,朝中无人敢劝,也请您这里早早预备。毕竟……皇上之前就已经大病了一场。关键时刻,老爷一定得保全了一世英名。”
第六百三十三章 万无一失
尽管昔日朱棣在南京时曾经数次北巡,但昔日毕竟与如今大不相同,因此无数人都死死盯着此次的随员。当随行文武大臣的名单公诸于众的时候,人们便发现,一应人等竟是和从前的差不多,并没有多少新鲜面孔。
勋贵之中囊括了安远侯柳升、阳武侯薛禄、保定侯孟瑛、宁阳侯陈懋、兴安伯徐亨等等侯爵伯爵,文官之中则是包括杨荣、金幼孜、郭资、李庆等人。由于随军人等皆支一月粮草,再加上又只是沿长城巡视而不是远行塞上,因此对户部的压力就小得多。至于留守京师的则是除了太子朱高炽和一众文官之外,由成国公朱勇坐镇京营,兼掌中军都督府事。
由于八月就是顺天府乡试,三年一度的大比,因此众多士子早就云集京师待考,如今北巡的消息一出,顿时引起了这些莘莘学子们的好一阵热议。此次是北巡而非北征,调用的民夫自是有限,但酒楼饭庄上仍有人在那儿历数这些年的国库开支,一片挥斥方遒的架势。
自然,在这些激昂的声音中,更多的人则是抓紧有限的时间打听主考官的喜好来历,苦练自己还不够纯熟的书法,抑或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四书五经,希冀能一举考中,博得来年会试的机会。
张家大院中这几天又多了一位客人。顾彬直到近日方才好容易从都察院请出了假,但由于杨荣忙着随军的事无暇顾及他,他索性直接到这里找张赳和方敬一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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