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惊之症对于成人来说是个麻烦,但在童子身上却很多见,因此听说这个而不是别的疑难杂症,史权自是松了一口气。仔仔细细看了脉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随即就含笑示意那乳母把孩子带下去。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王夫人连丫头也遣开了去,只留下了身边一个管事媳妇打扮的少妇。
误以为这只是当母亲的担心被别人听见,他就仔细解释道:“小公子素体虚弱,肝胆不足,则肝不藏魂,胆不决断,所以易发此症。以后晚上让乳母丫头看护的时候多注意一些,见其每晚何时夜惊就记下来,如是几天得了时辰,就让人在夜惊之前推醒了他,如是数天便可见效。”
王夫人本来只是心疼儿子每夜惊醒,此时听到这么一个简单易行的法子,不禁极为欣喜,连忙答应了下来。然而,她今天请史权来远远不是为了这一丁点事,当下先是说了些儿子的情形,渐渐就岔开到了其它话题:“当初老爷的病也是皇上让史大人来诊治的,足可见你医术高明,又深得皇上信赖。想必你也知道,我家天赐能够康康健健地在家里,冯大夫居功至伟,这病原本请了他瞧,也不会惊动你。可他一连好些天都不见踪影,原本住的屋子也好似不少日子没人住过,所以我还想请教史大人一声,你可知道他在京师还有什么人么?”
没想到王夫人竟是问冯远茗,史权愣了一愣才问道:“他向来喜欢亲自去采药,莫不是去郊外哪个小山头转悠了?”
若是平时,王夫人也不会对这件事如此着紧,可里头的人既说此事须得留心,她自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此时便摇了摇头:“那决计不可能,冯大夫若有外出从来都会对他徒弟小五说一声,这次却根本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实在是可疑得很。”
面对这种焦虑的口气,史权不禁越发狐疑。在宫中浸淫久了,哪怕他素来不问政事,也不管闲事,可听到的见到的毕竟多了,此时忙遏制自己天马行空的念头,又仔细回忆了一遍,然后就肯定地说:“他在京师别无亲友,当初自从和我断了往来之后就远走山东。至于他回来之后还有什么友人,我就不知道了。夫人还请宽心,我想过几日他必定会回来。”
既是这样的答案,即使王夫人心中失望得很,亦是知道再追问也是无果。留史权坐了一会,吩咐碧落将其送出门,她便站起身穿过纱帘到了里间,一看到杜绾便沉不住气了。
“他也不知道人在何处,如今可是没办法了!”见杜绾也是眉头紧锁,她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看是你想得太多了,说不定真是出去采药了而已。又不是头一回了,他三天两头没踪影,人年纪大了记错了日子,不会真的有事。再说了,人家算计他有什么用?”
然而,杜绾的眉头却始终不曾舒展开来。昨天因小五回门说起冯远茗无故不见的事,她便又去那儿找了一回,结果竟发现柜子里的衣物少了大半。晚上她和张越商量之后,两人都觉得此事诡异。
须知冯远茗对小五很是喜爱,决不会在其成婚时不留只言片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倘若不是被人胁迫,那便是另有缘由——要知道,那还是唐赛儿的师傅!
第六百二十一章 虏中军报
六月一过,酷热的夏日便算是过去了。虽说白天太阳底下仍是热,但晚上却渐渐凉了下来。因此,但凡是衙门,往往都备办了两层门帘,白天是竹帘,晚上是布帘,如此既能遮挡风沙,也能避暑御寒。兵部职方司位于兵部衙门大院中最里头的一个院子,自然也是如此。和其他三司的院子不同,这里的四面墙壁高达两丈许,还有身强力壮的隶兵轮流看守。
这里保存着天下最精确的舆图以及各种山河地理图志,天下各处的军情也都会汇总到这里,经由一众司官的整理呈报尚书,继而上奏天听。这里看似只有郎中两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两人,书吏四人,但实际上却还统管着北边、安南、西南、东南等各处的谍者上百,若是遇战事,这些人再加上各都司的每日奏报就能把人累死。
虽说坐衙应该是穿常服,但如今天气太热,只要公堂礼见完毕,众人就都脱了外头那身官皮。靠窗坐着的一个中年人这会儿穿着青布袍子,一面动手拆那盖着印章的信函,一面皱着眉头抱怨道:“又是北边的谍报?那些谍者在瓦剌鞑靼究竟在干什么,几乎一天就能收到几份绝密,他们是阿鲁台的心腹还是瓦剌的头领,什么都知道,桩桩都是十万火急!”
张越如今在职方司也已经有几个月了,渐渐熟悉了一应流程。这些天心里头惦记着各方面的事,他自是头昏脑涨。此时他埋头写着几条记录,头也不抬地说道:“昨天是鞑靼三份、瓦剌三份、安南一份、柳州一份加急,其余的则是无关紧要的普通文书。但那些标着绝密加急的里头,真正要紧的却一份都没有。”
职方司郎中唐永是从主事、员外郎一步步升迁上来的,对于这里廖若指掌,这郎中之位却才刚坐了一年多。原本认为张越是来摘桃子的,他还有些不忿,继而听到风声说朝廷要增职方司郎中一人,主事两人,他这才安心了些,如今对张越的态度自是稍有改观。他生性沉稳,此时也不理会同僚的闲话,只是仔仔细细查看到了自己手里的那些公文。
“这是什么?虏中有人到开平请降,说阿鲁台今秋还要犯边?”
拆开又一封急信的张越一目十行扫了一眼手头那张薄薄的信纸,忽然惊咦了一声。若是提到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偏偏阿鲁台三个字足够牵动朝中上下一堆人的神经,于是屋子里的其余四人立刻丢下手头的事,齐齐围了上来。为首的唐永从张越手中接过那张纸浏览了片刻,面色陡然一沉。
“这是从开平送回来的,上头还有武安侯的印章……兵部所辖谍者虽多,这样重大的消息,此前竟是不曾提及!”想到此前李庆责他们没有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看出那些端倪,唐永那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这信上也不提来降者何等身份,为何能够一口咬定此事?该死,职方司在北边的谍者要是更多一些就好了!”
职方司众人素来就有这个念头,因此这会儿几乎都在点头,而张越不由得想起当初在青州的时候利用锦衣卫搜集各种情报,结果几乎把山东白莲教连根拔起一多半的往事。锦衣卫空有一张庞大的网络,但主要职分只是监查官员,刺探情报只是附带的;而兵部职方司虽说有一张谍报网络,可还远远算不上完善。就拿眼前这份军报来说,因是降者所言,是真是假就成问题,这公文里头也写得含含糊糊,竟是连可靠不可靠都难说,偏偏还不能置之不理!
“张大人,事关重大,咱们一块去见赵尚书和李尚书吧。”
赵羾如今仍是主督屯戍,而李庆则是专司兵事,但若有紧急奏报,李庆也不会越过赵羾去。两人听唐永张越奏报了此事,当下不敢怠慢,仔仔细细问明了缘由,便带着军报原件立刻入宫求见。等到了下午,宫中就有旨调阅兵部近一个月的军报存档,随即又有消息说皇帝召五府都督和六部尚书合议,一时间,各处衙门中都紧张忙碌了起来。
由于这一连串事情都和兵部相关,职方司更是首当其冲,因此这里再也看不见平日的闲散,无论是职官还是书吏,走路都是连奔带跑的,谁也不敢耽误。直到晚上戌时,众人才把该办的事情办完,正好轮到今夜当值的张越则是留了下来。下午一直忙,他这会儿才感觉到饥肠辘辘。就在他忙着喝茶的时候,一个皂隶进了门来换帘子,随后又提了一个食盒进门。
他将手上的食盒搁在了旁边的杉木几上,因笑道:“刚刚瞧着里头忙,小的也不敢进来打扰,这是大人府上派人送来的饮食,先头小的让搁在大伙房灶上,如今应该还是热的。”
因值夜素来是整晚,次日也并不能休息,顶多就是中午能稍稍眯一会眼睛,却是最劳累不过,所以张越平日虽然都是和其他同僚一样,但凡当值的时候,杜绾却都会让人从家里送饮食过来。此时他本就腹中空空,看着那个三层食盒就更饿了,因此等那个皂隶退下之后就打开了食盒。第一层是米饭和两色菜蔬,第二层是点心,第三层则是一小罐子汤。饿得慌的他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只余下一碟点心权当宵夜,又在房间里散了一会步。
这年头素来讲究早睡早起,朝参官因为天不亮就要上朝,尤其是如此。也就是如今朱棣晚年不耐久坐,这朝会制度才放松了许多,于是不少官员总算能多睡那么半个时辰。尽管此时还不算太晚,但随着夜深人静,坐下喝了好几杯浓茶的张越也渐渐上了倦意,虽看着桌上的东西,手里还握着笔,可他只觉得纸上的那些字迹渐渐模糊,呵欠更是一个接一个,到最后只能站起身又做操振奋了一下精神。才回到桌前坐下,他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职方司重地素来很少有外人进入,就是兵部其他司官也是一样,更不用提大声喧哗。平日里皂隶书吏进出无不是压低声音,而他们自己在司房中处理事情也都是顶多低声商议,所以此时此刻,他不禁异常奇怪,然而,还不等他出声发问,门前的布帘子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看到那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连忙起身上前行礼。
前头的朱棣头戴掐丝二龙戏珠翼善冠,身穿织金盘领窄袖紫袍,旁边则是朱瞻基搀扶着。由于前一段时间的风痹折腾,朱棣脸色精神都不算太好,四下里一瞥便唤了张越起来。径直到了书案后坐下,看见上头平摊着一张地图,其中的瓦剌用红笔圈出,那字迹还未干,他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及至看到底下的还压着几张纸,就拿起来仔细瞧了瞧。
朱瞻基看见朱棣正在埋头看那几张纸,就对张越说道:“当初太祖皇帝夜察兵部,因为兵部无人当值,偏此时有紧急军报送来,于是一怒之下便摘了兵部的牌子。今夜皇爷爷不告而来,也是想看看眼下兵部可有懈怠。刚刚一路进来,各处都亮着灯,总算你们还用心。”
张越还没答话,已经看完那几张纸的朱棣就抬起头来。他寻思着张越写下的那一连串字眼,脸色稍霁:“先前几个都督和赵羾李庆刚刚还在乾清宫争得面红耳赤,安远侯主动请缨领兵,李庆说不能轻举妄动。可是就在刚才,袁方又上报了锦衣卫宣府卫所送来的一个消息,什么阿鲁台又有南下之意,先前军报说阿鲁台大合诸部声势大盛全都是虚张声势!”
最后一条连朱瞻基都尚未听说过,此时不禁愕然。而张越之前把前几天留心的一份份谍报都找了出来对比,写写画画间已经有所猜测,这会儿顿时眼睛一亮。
“就在五月底,阿鲁台所部刚刚和瓦剌绰罗斯部的顺宁王脱欢大战了一场,结果大败亏输,人口牲畜不知道丢了多少,眼下部落溃散正在往北边逃,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南下!袁方说这是锦衣卫抓了一个私自互市的行商后打探到的消息,用脑袋担保不会有错。既然他的锦衣卫不会有错,那就是这提供消息的降人胡说八道!”
张越今天一整个晚上就在想,阿鲁台重建霸权固然需要靠用兵来奠定威望,但已经在朱棣手下败了一次逃了一次,还这么每每挑衅,实在是匪夷所思,如今看来,这消息的来源竟是有问题!袁方这一回竟是神来之笔,若不是知道阿鲁台已经在脱欢手里大败了一次,如今根本没有犯边的功夫和实力,恐怕这一次朱棣又要御驾亲征了!
“皇上圣明!”他深深弯了弯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臣以为朝中对虏中情形了解得太少,而且消息多半滞后不及时,反而是鞑靼瓦剌因为常有降虏封官内迁,谍者刺探我朝情形反而更加容易。军报若反应慢了,纵使兵部和五府再有见地也是枉然。臣以为职方司谍探该当重编,无论是传递渠道以及消息来源,都需重新考定。”
“好,准了!”
朱棣看过张越刚刚写的东西,颇为赞赏他的敏锐,再加上恼怒于之前被人牵着鼻子走,本就有这个主意。此时微一沉吟,他就又沉声说道:“瓦剌那边自有别人过去,你就不用思量此事了。工部员外郎尚西容正在大宁故城重新修缮城池,但那里被兀良哈人占据多年,好在有英国公,也不虞有失。先头五府合议的时候,成国公还举荐过英国公领兵征阿鲁台,如今是用不着了。”
尽管嘴上说得轻松,但朱棣却心里却不甚痛快,望着那支起木楞窗的目光仿佛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让武安侯把那个降人送到京师,朕要亲自问他!”
第六百二十二章 千人千面,慈者慈心
洪武朝那些逃过太祖皇帝朱元璋屠刀的勋贵如今大多留在南京,而靖难功臣则是除了寥寥几个镇守南京之外,其余大多随驾京师。西城以众人封号为名的胡同多达数十条,武安侯胡同、丰城胡同、泰宁侯胡同……于是一座座豪宅鳞次栉比地彼此紧挨在一块,就如同这些人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一般,局外人就是想方设法也进不了那个圈子。
这天乃是安远侯柳升的五十大寿。尽管他直到永乐八年北征方才封侯,但三次北征一次为中军副将,两次将中军,掌管京营近十载,这隆宠在国公以下几乎是无人能及。再加上为人豪爽,极得部下爱戴,因此他这位子更是不曾有人撼动过。此番大寿,家中大摆寿宴,同僚下属都来拜贺,再加上宫中赏赐,恰是热闹无匹。
既是正寿,柳升便遣了长子柳溥在门前迎宾,自己则是在家中悬挂着御赐黑底金漆大匾的义安堂上和宾客谈笑风生。说到兴起处,他竟是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旁边的几案上,声若洪钟地说:“以前觉着北边乃是大敌,可一连三次打下来,如今看来都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此话一出,大多数勋贵自然是齐声附和,至于那些晚辈们则是不过唯唯诺诺而已。须臾,外头就有人来报说张超张起张越张赳兄弟四人来祝寿,他一面点头,一面对旁边的保定侯孟瑛说:“英国公眼下在大宁,他们恐怕连英国公府的份一块带来了!话说皇上对英国公隆宠非常,对阳武伯也大力提拔,张超张起如今都已是千户,可张越……这小子尽会惹事!”
“拜见安远侯,恭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还要往下说的柳升听到这整齐划一的声音,顿时回过了神,等瞧见张越兄弟三个已经跨过门槛,已经是拜了下去,他便颔首吩咐免礼。因张起是他的外甥女婿,张越也是常打交道,他就直截了当地把三人叫到了前头。见张超着紫,张起穿蓝,张越则是一身莲青色的锦袍,他就看向了张起,竟是毫不留情地先把张起给骂了一顿。
“你小子成天得空了多学一些军略,别没事情只知道在外头鬼混闹腾!你又不是日理万机的忙人,一天到晚不着家,你家媳妇又不是个省心的,嘀咕得我耳根子都痒了!别忘了你自个儿的身份,都多大的人了,凡事多想想去年过世的老太太!”
说完他也不理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张起,又狠狠瞪了张越一眼:“你也是一样,兵部那衙门不好呆,转去别的地方就是了,偏闹出那么多名堂。你知不知道,如今京师三大营当中都传开了,说是你说要把紧世袭军官的选授……你这不是在卡大伙儿的脖子么?底下军官闹翻了不提,就是我们这些一把年纪的,谁家里没几个多余的儿子盼着皇上恩典?你记住,你姓张,别忘了本,军职是咱们的命根子!”
“安远侯,这都是以讹传讹,我哪里会提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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