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注重火器,朱棣更是因为昔日在战场上吃过盛庸的大亏,在火器研发上亦是相当重视,之后为了北征,更建立了专用火器的神机营。明军的各大卫所中也都配有铳兵,只是向来根据每百户按数配给,并不是独立成一军。府军前卫足足有两万余人,和其他的亲王护卫一样,他们作为朱瞻基的护卫,自是也配了铳手。然而,由于内府火药局的产量有限,铳兵不比神机营,平日实弹训练并不多。
可这一天乃是皇太孙亲自来检视,自然和平时不一样。各卫所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壮铳兵三百人齐集专供铳兵演练的校场,个个穿戴整齐精神奕奕。众人叩拜之后,就是正式演练,由于一色都是使用的新式神枪神机箭,靶子除了蒙牛皮的木靶之外,还有罩着铁甲的生铁靶,一声令下三段射击时,就只见硝烟四起,只听枪声震天。
由于生怕有人图谋不轨,朱瞻基被一群卫士牢牢护在当中,任凭如何举目也看不见这演练的情形。等到硝烟散尽时,他方才叫上张越一道上前,仔仔细细查看了那些一百步远处被打得不成样子的靶子。
“这些火器确实犀利,但倘若是对上蒙古,仍然得先保证两翼骑兵有足够的战力阻截敌人,然后还得要矛兵能够紧随其后。否则即便是再熟练的铳兵,一轮齐射后被敌军突至身前,那么就必死无疑。相比弓箭,这火铳毕竟是造价不菲,要想不断地改进不断地配备,只怕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元节,上次北征你也跟着,应该知道真实情形。虽说虏获战马不少,但军马粮草储备丢了更多,至于报到兵部的伤亡数字,更是大大打了折扣的。”
朱瞻基并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天潢贵胄,可对于朱棣一味北征的穷兵黩武他并不赞同。他知道张越不同于那些凡事往上禀报的讲读官,趁着周围人都散开了远远地防护,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背着手走了两步,见张越不曾跟上来,他不禁转过了头。
“殿下所言确实是至理,神机营在北征时能够无往不利,确实是倚仗三千营和五军营的策应。就算神机营火器犀利训练精良,能够在面对马队冲锋时打出几轮的齐射,但毕竟百步以外精度有限,百步之内则是危险太大。而且,三千营的主力是当初的蒙元降军,这些人使用的好就是大利,使用的不好就是大害,就和兀良哈人一样。朝廷要施恩分化蒙人自然是好的,但降者之中很多都是朝秦暮楚之辈,安置在边境实在不牢靠。”
当张越快步跟上来说了这么一番话时,朱瞻基这才放下了心,更满意张越并非单纯想立战功封爵,也不是一味布施仁义。他和杨士奇等东宫官虽然亲近,却厌恶他们的管束;他和勋贵们虽一同征战过,却讨厌他们怂恿朱棣一次次北征。只是,以他的身份,身边很少能有同龄人,纵使有也往往被繁文缛节束缚得不敢说话,因此,他才会觉得张越异常合脾胃。
“所以,一味打阿鲁台实在是没必要,还不如送给瓦剌良机。可夏尚书他们几个都劝不了皇爷爷,我就更劝不了。如今既然有了你,就可以一块想想办法。你可知道,皇爷爷听说阿鲁台仍不死心,之前曾经在我面前流露过要继续北征的意思。”
“还要北征?”张越此时吓了一大跳,更倒吸一口凉气,“去年才刚刚回来,撇开北征的军粮消耗和马匹人力不提,皇上毕竟年纪大了,这样一趟趟出塞怎么吃得消?”
“一定要劝下皇爷爷,不论用什么办法,这仗要是再打下去,不过是徒耗物力人力而已。”朱瞻基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旋即把手上的牛皮马鞭紧紧捏成了一团,转头盯着张越说,“四月十七就是皇爷爷的万寿节,此前一天我请了他在西苑内教场校阅府军前卫。你一向足智多谋,在那天之前好好想想办法。”
四月十六西苑内校场?想到这里,张越顿时心中一动,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既然要设法,那么就两件事一起来好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万寿节贺礼
一年之中节日无算,既有正旦元宵冬至这三大节,也有端午清明中秋之类的小节。大节于民间来说是难得的喜庆休憩时光,于官员来说也是难得放假休息的日子,而小节顶多就只是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圆饭罢了。至于孤身在京的穷京官们则是连吃一顿团圆饭也是难能,毕竟,凭借他们那一丁点俸禄,就是在京城安家也是紧紧巴巴,更不用说接家人团圆了。
然而,万寿节却不同于那些林林总总的节日。虽然自从迁都北京之后,朱棣就没有正正经经好生过一次生日,但这毕竟才是大明一年到头最重要的大节。万寿节前几天,百官就已经事先被拉到灵济宫习礼仪。毕竟,万一在四夷使节云集的朝贺大典中出了问题,那可是比平日朝会失仪严重得多的大罪过。而从万寿节前三日起,平日俱着公服朝会坐衙的百官就必须换上一年到头只会穿几次的吉服。
所谓吉服,也就是大朝服,一整套衣裳穿在身上,比平常的公服何止繁复一倍。这天一大早,张越就在丫头们的张罗下开始穿戴那套行头。
平日的乌纱帽换成了三梁冠,身上则是上衣下裳。内穿白纱中单,外罩青饰领缘赤罗衣,下头则是青缘赤罗裳,赤罗蔽膝,赤白两色绢制大带,银鈒花革带,黄绿赤紫四色盘雕花锦佩绶,银镀金绶环,底下则是白袜黑履。尽管先头灵济宫习礼仪的时候已经穿过好几次,从前也不是没穿过,但他出屋子的时候还是觉得束手束脚。
“哥哥这身衣服真好看!”
听到张菁这欢喜的嚷嚷,张越忍不住弯下腰来,轻轻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又嘱咐她在英国公府时乖巧一些。眼见张菁乖乖点头,他方才站起身,一回头看见杜绾抱着三三站在门口,看见儿子这会儿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眨巴眼睛看着他,他便笑着挥了挥手。
这一身吉服得穿七天,从今天开始直到万寿节之后三日才算完。而为了筹备万寿节,通政司从今天开始就不再奏事,朝会也从今天开始停止,一应事务皆由各自衙门主官自行处置,如有急务则直接呈报乾清宫。所以,除了万寿节当日要累上一整天,只要不是礼部或鸿胪寺官员,这前后几天便是难得的休息,他自然也不例外。
穿了一身这样的吉服,自然是只能坐车。好在他回京之后马车使用的次数比从前多得多,那辆官制青幔云头车早就洗刷干净了。坐在车上,他忍不住盘算起了这一次的贺礼。
如今去洪武建国年间已经过去了五十余年,虽说朝廷几次三番下诏勤俭,但民间风气比之当初仍是大不相同,寿礼比起从前也就丰盛了许多,甚至还有不少人煞费苦心从年初就开始预备,连武将勋贵也不例外。成国公朱勇准备的是百枚精制红瓷寿桃,安远侯柳升准备的是一幅姑苏万寿绣图,而如今领兵在外的张辅则是骏马两匹挽具两套,最省事不过。当然,这几位都是和张家沾亲带故的,所以他了解,至于那些对贺礼讳莫如深的就不知道了。
至于他自己,最初就准备了一整套紫砂壶作为寿礼,可十天前南京的刘达派人送了一批各色小玩艺上京,其中甚至有一对他从前写信过去时提到的铜胎掐丝珐琅花瓶——也就是后世名为景泰蓝的珍品。如今还没有景泰蓝这样的名字,市面上很少有这样的货色出卖,但据他所知,宫中御用监却有专制珐琅小物件的工匠,所以他不敢贸然换成这个作寿礼。
只不过,有这么个能工巧匠作后盾,实在是再省事不过。他虽然不知道各种各样的配方,但至少见过后世各种各样的东西,知道大概原料是什么,便索性都一一提出,丢给了刘达去动脑筋。在这次捎回南京的信上,他又嘱咐刘达通过那些来往海外的各家商船,仔细打听各国如今都有了那些技术,顺便看看能否从海外雇一些懂行的工匠回来。
外臣出入皇宫原本是走午门的左右掖门,但东宫官和奉有特召的官员却可以走东安门东华门,张越尽管如今还是兵部官,并不在这两者之列,但谁也不会和他较这个真。熟门熟路来到了皇太孙宫,立刻就有宦官通报了进去,因此他只等了片刻就被引到了明德斋。刚到了门外,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朱瞻基熟悉的声音。
“三天之后就是万寿节,捅出这样没法弥补的漏子,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引路的内侍乃是先头和张越见过好几次的陈芜,此时不禁疑惑了起来。他刚刚离开的时候朱瞻基还心情很不错,这会儿怎么忽然就大发雷霆?瞧了一眼身后的张越,他便决定还是把人带进去再说,毕竟有张越在,兴许可以劝一劝。想着这个道理,他就小心翼翼在外头报了一声,旋即打起了帘子。
张越一进这明德斋就看到这儿跪着一地的人,其中有他见过的由头有脸的大太监,更多的是诚惶诚恐俯伏在后的小宦官,甚至还有不少人身上直打哆嗦。看见朱瞻基面色铁青地站在书桌后头,桌子上还有一个盒子,他不禁心中一动,连忙走上前去行礼。
“元节不用多礼”朱瞻基看了一眼那盒子,心头更是恼火得很,又冲着这些太监厉喝了一声:“滚,不要在这儿碍眼,全都滚出去到廊下跪着!”
等到他们垂头丧气退下,他方才对张越说:“元节,你来看看。这是我之前特意画好花样让御用监烧制的一对花瓶,拿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可现在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见朱瞻基气得脸色通红,张越便上了前去,见其中一只花瓶的下部赫然有一道缺口,不禁皱紧了眉头。那花瓶上的书画赫然是朱瞻基的亲笔,看上去明显是花了不少功夫,如今功亏一篑也就罢了,重要的是万寿节就在三日之后,倘若没有补救的法子就得另寻寿礼,也难怪这位平日很少发火的皇太孙忽然变成这个样子。
“要不是眼下皇爷爷寿辰在即,而且把他们统统打杀了也换不回东西,我非得好好整治他们不可!”朱瞻基重重一拳捶在书桌上,白皙的脸上满是森然怒色,“又或者是烧制此物的工匠不尽心,所以才出了这种瑕疵……该死,连礼物都备办不好,这岂不是丢了大脸!”
“殿下息怒!”张越想到自己原本难以取舍的那件东西,忙上前婉转劝说道,“事已至此,殿下再追究,三天之内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不如暂且放一放。说起贺礼,我前几天正好得了一件东西,原本想当成贺礼的,如今兴许能给您应急。”
尽管知道张越素来不是打诳语的人,但如今正是十万火急的时候,朱瞻基不得不慎重起事,当下便连忙使他回去取。好在这几天他亦是不用讲读官上课,有的是时间。等到东西送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眼巴巴看着张越打开那盒子,认清里头的东西就愣住了。
那通体湛蓝如蓝宝石一般的色泽他曾经在御用监上呈的器具中看到过,可是,那只是酒盏酒杯之类的小玩艺,何尝有这么大的?更重要的是,那种颜色比从前见过的漂亮太多,很是符合万寿节的喜庆。拿出来把玩了一阵子,他觉得做工雍容大方,面色渐渐霁和了下来。
“这个是……唔,上次御用监的人提过,仿佛是曾经称作鬼国嵌。”
张越见朱瞻基怒气全消,便知道这件东西多半合了对方的意。只不过,他可不想因为这么件东西就把刘达搭进御用监去,因此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南边的能工巧匠做出来的,听说这蓝色釉料是新配出来的,所以比从前那些更漂亮。正好我爹手下的管事看到,想着皇上万寿节到了,所以他就重金买下急急忙忙送了上来。既然今天出了那样的意外,殿下不如就送这个给皇上作为万寿节贺礼。”
“此物倒是还合适,那你家的贺礼呢?”
“殿下,我家那个管事虽好心,可此物我送本来就不合适,再说我的贺礼早就备好了。”
所谓的不合适是什么意思,朱瞻基自然明白得很,而且他还隐约听说过张越的父亲张倬和一些勋贵有过合股的买卖,因此此时也就不再推辞,爽快地收了下来。既然寿礼有了着落,他也就打算暂时放过此事,差了陈芜出去把众人叫了进来,他呵斥了一顿底下的小宦官,旋即屏退了他们,却留下了为首的几个太监。
“今天的事情要不是元节,我就只能去请锦衣卫和东厂来追查了。事情还不算完,你们回头仔细追查,我要一个说法,别想就这么糊弄过去!”
刚刚朱瞻基雷霆大怒的时候,这些大太监甚至以为这位皇太孙会动用板子打人,此时听得这话自是如蒙大赦,心里都暗自感激起了替他们解决了大难题的张越。
而张越自己也很满意,须知景泰蓝这种东西成本太高,原本就不适合用作民间普及使用,就是他这次送上去出了彩也没意思,反而会成了众矢之的。用这种迟早会成为御用禁品的东西换来别人的感激,自然是再划算不过了。
解决了这么一件烦心事,朱瞻基自是轻松了许多。吩咐其他人退下,只留了一个陈芜,他就对张越说道:“年初赵王妃去世。赵王妃是黔国公沐晟的嫡亲女儿,为了安抚镇云南的黔国公,所以这次万寿节,赵王多半会放出来。虽说如此,但你放心,你当初除奸的功劳皇爷爷未曾正经赏过,我却一直记着。当初不追究不是永远不追究,只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看到朱瞻基那幅杀气腾腾的模样,张越心里不禁一突,想起了那时候保定侯孟瑛的托付。看来,孟瑛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当初朱棣是看在初代保定侯孟善的份上放过了孟家上下,可朱瞻基却毕竟不会惦记着那情分,一个不好连保定侯府也会一齐赔进去。要保全孟家,如今便得要未雨绸缪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共患难易,共富贵难?
自打三月初一的开漕节之后,通州码头就越发繁忙了起来。由于如今已经是春暖花开,南方的商人亦是带着一船船货物北上,抵达通州之后便改换陆路运送进京,再加上各家勋贵田庄上往城里送四月头一茬菜蔬瓜果的各色大车,越发堵塞了这条通往京师的要紧大道,因此通州到京师的官道上车马不绝热闹非常。
尽管勋贵的公田都是有定数的,朱棣又素来在请赐上头极其严格,但迁都北京之后,各家勋贵还是争相在北直隶置产,其中通州附近因为土壤肥沃一马平川,河渠灌溉便利,自然成了置产的首选。通州东南的西集镇有保定侯府、英国公府、安远侯府的十几个田庄,内中佃户家仆加在一块,少说也有七八百人。
西集镇潮白村得名于潮白河,原本有三五十户人家,不少都是自有几亩地的。因投献田地给赵王府就能免租子免徭役,便有不少人动了心,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好些田地就渐渐都挂靠在了邻近这儿的保定侯府田庄名下。离着潮白村不远就是保定侯府的三个庄子,总共有两百顷田,其中最南边的那个庄子名唤白沙庄,住的正是孟敏一家人。
历来都是三年斩衰二十五月大祥,因此孟家男男女女都是三月初除服,只是仍然穿着素淡衣裳。服丧期间,一家人几乎都没跨出过家门一步,就是逢年过节也都是打发人去保定侯府请安问好也就罢了。尽管白沙庄的田地并不多,但一家人如今不需要太多的人情往来,一年到头还能省下不少来,总算是在家产败尽之后有了些积蓄。
这天一大早,孟敏照例早早起了,分派好了家务之后便到了厨房检视。等到早饭做好,两个媳妇提着食盒送去了,她方才从蒸气腾腾的屋子里出来。因这庄上只是普通的四进院子,不像京中的孟府那样繁复,她还没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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