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乃是三七,又要做一场佛事,到时候还要打点精神,你若是能睡还是睡一会,咱们几个里头,毕竟你是长兄。”
张越知道张超心里必定有事,但更明白此时劝多了也没用,因此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再次睡下,又翻了个身子。他才刚刚合上眼睛,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喃喃自语的声音。
“小时候祖母一向很喜欢我和二弟,所以我也最喜欢那时候的祖母。等到大了,我就老觉着她太严厉了,管束得人透不过气来。一举一动有礼仪章法,在外不能堕了家里的声名,在内要一心上进不能偷懒,就连婚事……就连婚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所以,在金乡卫的时候虽说常常有倭寇进犯,但我觉得那时候最自由。”
“成婚之前我和你去泗水街的那一趟,更是彻彻底底打破了我心里头的幻想,原来,生在这大家之中,是真的容不得一丁点逾矩的,所以我以为自己已经认了命。等到南下平倭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压根就没有认过命,我一直都是不甘心的。所以,我才忘了祖母的教导,忘了你的提醒,只想能快活一时就是一时。”
“做梦终究是做梦,总有梦醒的那一天。你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想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死,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想着为什么别人活着就能随心所欲,我只是一次放纵便是这样的结果。直到皇上那次召了我过去,我才知道,原来天恩雷霆本就是一起的。”
“如今祖母已经故去了,我才知道这家里没了她是怎样一幅寥落模样,我才知道她是这家里的主心骨。从那次的事情之后,我就不曾在她面前多说过一句话,现在想想,我真是混蛋,若不是因为她对我还有期望,恐怕压根不会费心训斥我这个孙子,也不会在我身上再花费什么精神……祖母,对不起,对不起……”
张越情不自禁地翻身过来,见张超坐在那里满脸泪水,不禁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望着阴沉沉的屋顶,他忍不住轻轻吐了一口气。
祖母,您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大哥真心悔过,一定会原谅他,不是吗?不,应该说,您应该早就原谅了莽撞冲动的他,所以遗表上只提了忠君爱国鞠躬尽瘁的家训,只提了张赳的婚事,而没有留下关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因为您相信,大伙儿能把这一家操持好。
翌日一大清早,风尘仆仆的张倬一行终于赶回了家。先头派出去的信使乃是昔日跟过张攸的家丁,一路紧赶慢赶,几乎用最快的速度便赶到了南京。而接着信的张倬派稳妥家人护送妻子从水路北上,又交割完了所有公务,立刻带着人匆匆忙忙由陆路急赶,总算是赶在三七这一日抵达了京师。看到那白纸糊上的大门,正下马的他顿时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三老爷!”
“灵棚,带我去灵棚!”
勉力叫出了几个字,张倬便由着两个健壮门房上来架了自己往灵棚赶。由于一路都是天不亮起程天黑了才休息,一直都是打马飞奔,还在中途换过一次马,他的双股已经是完全磨破了,只要一行动就是火辣辣的疼痛。当到了那满是白幡白布的灵棚时,即使已经知道了那噩耗,他仍是感到心脏几乎停顿了一下。
从小到大,他和顾氏这位嫡母并不亲近。嫡母嫌他浑浑噩噩没出息,他觉着她一板一眼太过偏心,也就是勉强维持着母慈子孝的那一套表面功夫罢了。只是随着张越渐渐长大,他也渐渐时来运转,和袁方合伙做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红火,这母子的关系方才真正好转了起来。那时候他还在背地里腹谤过,心想人果然都是势利的。
可是,若没有这位嫡母,他也未必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或许能做一个富家翁,却绝不可能看着儿子一步步显达,看着家里日渐兴旺。就是从前,嫡母对他这个庶子也已经是很公平了,不管是哪家,一家人总分个闻达落魄,他没有资格抱怨太多。而且,不管他以前是怎么想的,如今那位镇宅的老人已经不在了,已经永远不在了。
在灵棚中哭灵之后,张倬便在张越的搀扶下去屋里换下那套已经满是灰尘的孝服。扶着儿子坚实的肩膀,他只觉得有一种异常可靠的感觉,竟是不由自主放松了身体。等到了自己的屋子,看见丫头捧了粗麻衣送上,他正准备更换,却看到张越拿着一个小瓷瓶走了过来。
看到张越把丫头都屏退了,随即亲自上前,小心翼翼给自己褪了下裳,又亲自小心翼翼地在那双腿间磨出的一溜水泡上敷药,他自是更觉着欣慰,那原本钻心的疼痛也好似消减了许多。等到张越亲自伺候自己穿好孝服的时候,他忍不住重重按住了儿子的肩膀。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儿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希望。
“越儿,如今老太太去了,我和你大伯父都得丁忧守孝,你二伯父出镇在外,家里就靠你们这些孙辈了。以后,你就真正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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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七章 皇太孙赞读
尽管这一日乃是三七,但既是张赳新婚次日,新妇拜见长辈自然不能省。由于家中女眷平日常常往来武安侯府,多半见过这位武安侯的幺女,因此这所谓的初见并不陌生,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受礼,却着实不是滋味。张信夫妇对于这位老太太亲自定下的儿媳更是仔细端详审视,见人虽然年轻,如今又不施粉黛钗环皆无,瞧上去仍是秀丽端庄,心中都松了一口大气,暗想老太太临终前还惦记着这桩婚事,果然没看错人。
满意归满意,可今天也是七七丧期中极其要紧的日子,敬茶行礼之后,众人便纷纷回房更换斩衰齐衰孝服。三七四七都是散七,历来由侄儿或外甥主持,英国公张辅自是当仁不让,从安排佛事道场到其他,早就都预备得妥妥当当,再加上张倬这个嫡亲儿子赶了回来,内外更是安心。既是整日子,又有好些诰命上门,内中便是众女眷陪着接待了。
尽管郑芳菲乃是长房长孙媳妇,但由于刚刚过门,这种时候冯氏也无心给儿媳做什么规矩,更不好立刻把人拉出来见客,思忖杜绾正好有孕在身,在上午一番行礼举哀之后便索性把人送到了西院。一来妯娌俩可陪着说说话,这家里的情形也能帮着解说解说,二来杜绾人善心慈,交好这么个嫂嫂总是好的,三来她也怕新妇在丧期有什么举止不周的地方。
由于是齐衰重孝,尽管怀胎八个多月,杜绾仍是和别的孙媳一样身穿粗麻布丧服,就是内里也都换上了布衣。端详着对面这位刚刚过门的弟妹,见她虽落落大方,眉眼间却仍有些不安,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初嫁的模样。
两人对坐着说了一会话,水晶便带着几个小丫头送了饭上来,却是一碗白米饭,四碗清淡小菜,另一碗却是一大碗肉汤面。齐衰重孝原本不能用肉食,但杜绾毕竟是有孕在身,为了胎儿不得不破例,只其他菜中却是几乎不见油花。杜绾这几天总算是调理得胃口好了,一大碗面不过须臾就吃得一干二净,抬头就看见郑芳菲几乎没动筷子。
“四弟妹,你这是……”
郑芳菲不过刚刚及笄的年纪,素脸上不施粉黛,却仍是掩不住那秀美。此时见杜绾满脸关切,她连忙摇了摇头道:“三嫂,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这成婚之日素来规矩繁琐,更何况这次又是……你前两天在家里恐怕就没吃什么,今天要是再不好好垫一垫肚子,下午那么多事情,恐怕熬不过去。再说了,只是禁肉食,白饭素菜总是不忌讳的。老太太倘若还在,也不愿意饿了你。我知道你担心失了礼,放心,虽说是逢七则祭,却没有逢七不食的规矩。”
见郑芳菲被自己说动了,随即便捧起碗来,却只是把碗里的饭拨得一粒不剩,四样素菜一样都没有动过,杜绾忖度这是对方的心意,也就不再多说。等人把碗盘撤了下去,她便少不得解释了一些家里上下的情形。只是虽说妯娌,毕竟还只是比陌生人好一丁点,她自然不可能涉入太深。下午又是一番行礼规程,妯娌俩一起前去,尽管辛苦得很,但杜绾经历了头七二七,又因为之前几个月养精蓄锐养好了身体,总算是平安熬了下来。
转眼间张越的一个月假期已经过得七七八八,眼看就只剩下了最后两天。唐宋但逢期丧尽皆给假,齐衰一年给假三十日,但到了大明,除却丁忧大丧,其余期丧顶多都只在逢七之日给假一天,就是这可怜的假期常常还要取决于上官的心情。因此张超张起兄弟头七请了七天假,之后就只能在逢七之日向掌事官请假,倒是张越这一趟还宽裕些。
这天乃是四七,上门主持的乃是张辅的三弟张軏,毕竟,张輗即便想来,如今还仍在待罪之中,只好放老实一些。就在灵棚中致祭完毕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诸位老爷少爷,宫中派人传旨来了,是给三少爷的!”
先头太常寺遣使吊祭以及东宫遣使吊祭,家中上下都是除丧服往迎,该有的诰赠赙赠都已经到了,如今乍听得有旨意到,上上下下虽觉得狐疑,但少不得又一阵忙碌。各自除丧服按品级穿戴好了之后,阳武伯府当即中门大开,一家人按长幼尊卑排序将中使迎了进来。然而,见着人的一刹那,张越却是大吃一惊。
这不是平日见惯的张谦陆丰乃至于刘永诚海寿等等,那竟是内官监太监,那位赫赫有名的郑和!
这些天因为丧事的缘故,他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知道郑和已经再次下西洋归来,此时瞧着郑和一身大红缎纱麒麟服,他不禁想起这是郑和第六次下西洋。而据他的记忆,这一次下西洋也是后世历史学家争论最多的一回,外国人说郑和完成了首次环球旅行,有的说到了非洲,有的说发现了美洲,而中国则是有人说这趟是因为三大殿灾而中途返回。
只不过,这念头只在他心中打了个转,随即就被他按了下去。毕竟,只要郑和回来,以后总有机会请教,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另外一桩。由于这是传给他的旨意,因此接旨时自是他位居前列。然而,和先头内阁草拟的那些妙笔生花文采华茂的制书诰书不同,这一次的圣旨却只有简简单单几句话,仿佛是出自皇帝亲笔。
“……守御有功,进言有体,屡立功勋,但年纪轻轻不可不磨砺心志,不可不专精学问,着以兵部郎中衔充皇太孙赞读,暂隶詹事府,专侍兵事。”
当这言简意赅的旨意宣读完毕,张家上下自是面面相觑,就连张越也觉得这一回实在是不可思议。他还年轻,对于官职高低自然是无所谓的,只是,去给朱瞻基陪读却太过出人意料,更何况这兵事两个字实在是颇可玩味。想到朱瞻基派黄润来特意提醒一声,只怕是事前得到了些许风声,他不禁心中莞尔。
看来,这任命也有那位皇太孙的缘故。
郑和八月才回到南京,之后奉命北上,抵达京师也不过这几日的事。此时办完了该办的事,他也没有在丧家多做停留,只对张家人温言抚慰了两句,随即便径直回转了去。他这一走,家中上下自然又各自更换丧服,私底下便都议论起了这奇怪的除授。
转眼又过了一日,张越思忖明日便要暂时除服前去东宫当值,这天用晚饭的时候,他便瞅了个空子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陪着妻子一块吃饭。算着如今距离产期顶多只剩下一个月,必定是在祖母丧期百日之内,还有不少行礼举哀的仪式要走,他少不得吩咐崔妈妈平日更要多加小心,一定要随时跟着寸步不离。吃过晚饭,因琥珀把虎头虎脑的静官抱了过来,他忍不住又抱着儿子耍弄了一会,可没过多久,那多日未刮的胡须就扎得小家伙哇哇大哭。
手忙脚乱将人放在床上,他便轻轻摩挲着那大大的脑袋:“小静官,你曾祖母如今已经不在了,只是她的期望却留了下来。咱们家不养纨绔儿子,等你再大一些,爹爹一定找最好的师傅让你练习骑射!就是将来考科举做文官,也得先有好身板!”
别说杜绾被张越这番话说得心生感触,就连旁边的秋痕琥珀也都想起了张越小时候,崔妈妈摇了摇头,忙吩咐乳娘上前把孩子带出去,随即又叹息了一声:“少爷想必是因为小时候生病给吓怕了,小静官要等到练习骑射,那是还早呢!不过老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女孩儿娇惯些不打紧,男孩子却不能像花儿那般养着,得多磨炼磨练才有出息……”
被她这么一唠叨,屋子里渐渐更多了几分伤感的气氛。说着说着,她也觉得自己有些煞风景,忙寻话头岔开。眼看天色渐晚,张越又要往前头去睡,众人便一一找了借口离开,只留下房中的夫妻俩再说说话。夫妻俩默然对视良久,杜绾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皇太孙宫那边看似是闲差,其实却是众矢之的,你一定要小心些。你这几天忙,我也没功夫和你说,爹爹刚刚升任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除却当值恐怕还会为东宫讲学,以后你们应该可以常常相见。”
“如果在皇太孙那儿也能顺便听一听先生的教诲,那是再好不过了。”张越{‘文’}自然而{‘人’}然地道{‘书’}出了先{‘屋’}生两个字,随后屈指算了算,“这次之所以没有改授詹事府,恐怕也有些缘故。那里除了詹事少詹事府丞之外,就是左右春坊大学士、左右庶子、左右谕德、左右中允……总而言之,品级低的不能给我,品级相等的学士庶子也不是如今的我够资格担当,因此,反而是皇上即位后早就裁撤的赞读一职没了品级,可以临时充一充场面。”
“充场面不要紧,只是你以后千万不要陪着皇太孙殿下一块斗蟋蟀就成了!你这人虽说老成,可时不时也会疯一回,那边有无数老臣的眼睛盯着,小心他们找你的麻烦。”
看到张越闻言失笑,杜绾不禁抬头看了看昏暗的灯台。东宫那位倍受宠爱的皇太孙嫔如今也正身怀六甲,皇太孙和张越一样,也快要做父亲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府军前卫
皇太孙宫位于皇城东南,端本宫之西,自永乐十五年开始营建,永乐十八年正式迁都时大成。整座宫殿皆是丹漆立柱,红墙黄瓦,外间院墙正门处悬着蓝底金字牌匾,上书皇太孙宫四字。之所以未曾冠以宫名,是因为朱棣悬而未决的缘故,但皇太孙宫一应执事宫女等等皆和东宫等同,所有侍读侍讲之类的官员都是从翰林院和詹事府精挑细选出来的俊杰。
这天一大早,张越就赶到了这里。尽管齐衰不用在家守制,更不可能在宫闱之内服丧行走,但他仍是穿了缀有粗制麻边的青布靴。
他昨天先去兵部交割了所有公务,然后到了詹事府拜见,但却没见到正经上司——原因很简单,身兼詹事府詹事的吏部尚书蹇义如今还在大牢中。作为赞读,其实和专管讲学的侍读侍讲并不相同,而他对于兵事也还不算精通,因此别说他不明白这趟究竟什么用意,就连詹事府如今管事的少詹事也疑惑莫名,却不得不根据皇帝的意思让他自由出入皇太孙宫。
差不多一个月足不出户,乍然站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张越不禁觉着明朗的阳光有几分刺眼。尽管和朱瞻基打过不少次交道,平日在宫中遇见的时候也常常会说上几句话,但这样来到皇太孙宫对于他来说却还是第一次。直到内中有人迎了出来,他方才收拾了那些心情,却发现来人是一个三十出头满脸堆笑的陌生太监。
“小张大人,昨日皇上吩咐过,让皇太孙殿下今早大阅府军前卫,您倒是来得正好。咱们这皇太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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