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两个小部落居然伤亡了上千,该死!”
这时候,阿鲁台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暴怒,竟是一脚踢翻了那个炭盆。好在旁边的色勒奔见机得快,三两步上前用铜火钳收拾了残局,这才没有让火星溅在那羊毛地毯和帐子上。他带着那五千人固然是顺顺利利攻入了长城之内,但由于寒冷的冬日,明军大多龟缩不出,因此他也是战果寥寥,最后更是在得知某个消息之后快速赶了回来。
“太师,我们还是放弃兴和吧。”把心一横说出了大伙儿的心声,看到阿鲁台恼怒地瞪视着自己,他却干脆挺胸抬头耿着脖子说,“您也知道了我带回来的消息,那个兴安伯徐亨被调回去了,来接任的正是先前压制得我们极其窘迫的武安侯郑亨!瓦剌那边吃过他的大苦头,如今已经准备去送礼了,如果万一瓦剌趁火打劫,我们在这里就是腹背受敌!”
阿卜只俺一向老实本分,知道父亲偏爱大哥,他又没什么军务上的经验,眼看姐夫和父亲扛上了,他索性就闭嘴不吭声。然而,让他异常讶异的是,父亲的脸色明明青得可怕,但最终竟没有大发雷霆,而只是指着门口的方向呵斥道:“滚,等你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眼看色勒奔一言不发地出去,阿卜只俺也不想一个人呆在这个气氛压抑的地方,于是便打算寻个借口开溜。然而,他还没想好那个理由,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很快,帐外就传来了亲兵粗重的声音。
“太师,有人从兴和堡逃出来了!”
逃出来了?从兴和?阿鲁台本能地皱起了眉头,只沉吟了一会就厉声喝道:“必然是那些汉蛮子借此机会捣鬼!不要上了他们的当,直接砍下他们的脑袋悬在旗杆上示众!”
闻听此言,帐外顿时安静了,而阿卜只俺却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脑袋。要知道,当日大哥失捏干的那些护卫虽说竭力求饶,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被全体处死,现如今那一个个脑袋还悬在营地中的旗杆上。这次又要杀了从兴和那里逃回来的人,这算不算自己人糟蹋自己人?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的他不由得张了张口,却在阿鲁台那冷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这时候,帐子外的亲兵又说话了:“太师,人被我们拿住之后,有两个人都被各自的族酋带回去了,这会儿难道要去他们那儿提人?如今还剩下的那个从前当过大王子的护卫,甚至还是大王子提拔他当的百户,您是不是见一见?”
“父亲,既然是大哥当初看中的人,不如把他押过来先仔细问一问。”阿卜只俺好容易找到机会,连忙在旁边劝道,“再说了,那些族酋既然已经带走了两个人,若是我们杀了剩下的那个,他们一定又会找到反对您的机会,不如等到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再作决定。”
铜盆中的白炭适才被打翻了一回,但此时仍然烧得正旺,站在旁边的阿鲁台甚至能感到一股暖流顺着小腿往上蹿。但是,他此时更多地是感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可既然那些不服他的族酋已经带走了两个人,他若仍是执意要杀人以绝后患,那么他们确实就有话好说了。沉默良久,他便依从了阿卜只俺的意思,让亲兵把人带到军帐。
须臾,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壮汉就被人架了进来。眼看两个亲兵押着他跪下,又取出了他嘴里塞着的那团破布,阿鲁台便冷冷地说:“看在你曾经是失捏干看重的人,我给你一次机会。我问你,你究竟是怎么跑回来的?”
“太师,那帮明狗严刑拷打,想要从我口中得到大军的消息,但我抵死没说出一个字。后来,那帮明狗就押着我们这些被抓的游街示众,后来又在晚上把我们绑在了城头,说是要把我们活活冻成……冻成冰棍,也好吓一吓明天攻城的人!”
那个汉子原本浑身是胆,但这两天在兴和堡吃尽了苦头,再想到刚刚在城头吹天风那番苦楚,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幸好有一个兄弟的绳子没绑牢,挣脱之后就放了我们,谁知道明狗很快就发现了,立刻上来追捕……不得已之下,咱们顾不得那么多,只好用先前那些架子上绑缚的绳索从城墙上坠下来,结果当场摔死了三个!幸好城墙底下在先头攻城的时候被咱们的人用积雪垫高了,我侥幸活命,就和另两个人逃了回来!太师要是不信,我还知道明狗军情!”
生怕阿鲁台下令杀人,他几乎是连珠炮似的说:“兴和堡内如今大概只有明狗一千多一些,先头折损了二百六十多人,轻重伤还有三四百。他们里头正好有宣府来送补给的火铳兵,其中据说有京里神机营的,火药也不少,但他们的粮食没有数万石,听说才上千石而已……”
阿鲁台听得极其仔细,即使确定兴和堡中确实有神机营,他依旧不动声色。然而,当听到城里只有上千石粮食,他一下子感到脑际轰然巨响,唯一的反应就只有三个字。
上当了!
帐内顷刻间一片死寂,谁也顾不得那家伙之后究竟说了什么。就在这当口,外头忽然传来了无数喊杀声和叫嚷声,情知不妙的阿鲁台立刻按下杀心,一个箭步冲出了帐子,入目的却是一片通红的火光。那一刹那间,想起爱子重伤大纛被毁,急怒之下的他不禁朝那些来回乱窜的人大吼了一声。
“慌什么!趁着明军袭营,趁势攻进兴和!”
然而,他的心里却异常苦涩。这已经被人玩得团团转了,若是这次再进不得,他是不是真的该认清现实退走?
第四百九十一章 雪夜里的火光
围城那么多天,一到晚上攻守双方便深有默契似的偃旗息鼓,这仿佛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这天晚上雪下得极大,尽管东南西北四角的营地都派出哨探监视城里的动静,但一连六天晚上都没有人试图出城偷袭或是逃跑,巡逻的斥候渐渐有些怠慢了。而且,城头守夜的人极其尽职尽责,若是靠的太近就立刻是火铳伺候,再加上忌惮那一箭射杀两人,一箭正中大纛的神射,于是都下意识地离得远远的。
此时,远远瞄了一眼兴和堡西墙,两个蒙古汉子便费力地骑着马往回走。尽管有了雪地的映照,夜晚本该是能见度很好的,可这会儿漫天飘舞着一团团的雪花,他们运足了目力也只能看到百米上下,到最后干脆就省了事情。虽说大王子失捏干重伤,军旗险些被毁,这挫折不可谓不大,但谁也不信那么小小的一座兴和堡中还有人不要命地出来偷袭。于是,这会儿他们都把规矩丢在了脑后,干脆把能够御寒却影响视野的风帽拉了上来。
“这大冷天的大仗,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
“连等到春暖花开都来不及,听说这两天冻死的马匹牛羊都不少!”
“唉,大王子如今半死不活,先前就连大纛都被人一箭射了,这实在不是好兆头。要我说还不如赶紧退兵,否则大明那位皇帝若是发起怒来,又是几十万大军……”
“别说了,上次有人提起这事还被活活鞭死!太师要打仗咱们就打仗,不要管那么多,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等等,那是什么!”
原本还只顾着说话的一个汉子陡然之间瞥见雪地上窜过一道白影,顿时大吃一惊,但只是叫出这么一声,他就感到胸前一阵剧痛,紧跟着就看到同伴被人扭断了脖子。几乎与此同时,他眼前一黑也失去了知觉。两个人颓然倒地之后,那团白影就凑上前来,手脚麻利地扒下了他们的衣裳,胡乱往身上一罩就回过头来,鼓起双颊发出了一种低低的呜咽。
雪地上很快便出现了一队身穿白披风的身影,大约有十几个人。和那团白影汇合之后,一群人便小心翼翼地往前行进了一段距离,等远远看到了数百步外的整齐大帐,他们方才停下了脚步,各自从背上取下了包袱,熟练的组装了起来。而唯一不懂得捣鼓这些的彭十三则是警惕地四下里观望着,时不时往这些人的手上瞄上一眼。
神枪和神机箭能够使用特制的箭镞和弹丸,但除此之外,只要在普通箭头上绑上易燃物,还能够充作火箭使用,只是射程没那么远。由于引火物是事先备好的,操作的又都是神机营中的熟手,众人很快就在药室中填满了火药。彭十三除了留心周围的动静之外,还一直留心着城头,当看到那里的一丝火光晃了一晃之后,他立刻低声下令众人点燃引线。
砰砰砰砰——
巨大的爆响声后,一支支照亮了夜空的火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一头扎进了那四处是军帐的营地中,一时间四面火光,激起喧哗无数。而始作俑者们却没顾得上去观赏自己壮举的结果,扛上神枪和神机箭就一溜烟往回赶。
眼看离城门还有百步远的地方,负责断后的彭十三听到背后马蹄声渐近,立刻转过身来,一个鱼跃紧贴地面滑出去几步,双手已经是抓了两大团雪。等那几骑追兵越来越近,他猛地一个跃起,两手暴起扬出了满天雪粉,趁着追兵眼睛迷离之际拔刀怒斩,竟是将其中一个骑手劈成了两半。他也不顾那当头洒落的鲜血,一个纵身上了马背,旋即控着身下骏马朝另一个控弦上弓的蒙古汉子撞了过去。就在两马相交的一瞬间,他下垂的右手举刀上撩,准确无误地点在了对方的弓弦上,旋即又犹如脑后长了第三只眼睛似的往后一挡。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杀一人毁一弓挡一箭,在那风雪之中竟是仿佛天兵下凡。追来的三骑都是自负武勇的蒙古勇士,此时剩下的两人都被他的凶厉震慑住了,待回过神的时候,其中一个却骇然发现一道寒光当头劈下,猝不及防下只有勉力用连鞘马刀挡格,谁知对方虚晃一枪,一个空档便欺了进来,一刀当胸直搠,他立时不敌毙命。
转头看见那些神机营军士已经离城门不远,眼看另一个骑士仿佛是被吓破了胆,纵马转身就逃,松了一口大气的彭十三立刻不管那马上的死人,自己则是双腿一夹马腹,牢牢箍住了躁动不安的马匹。由于他从前跟着英国公张辅就是骑兵出身,做这些自然得心应手,安抚了坐骑之后就握住了刚刚抢到的强弓,又从箭袋中摸出了一支长箭。
观望了一下风向风力,彭十三就眯缝眼睛盯着那逃走的背影,一下子运足了臂力。端的是拉弓如满月,箭走如流星,几乎是顷刻间,那离弦之箭就一下子没入了那人的背后。听到了那一声须臾便淹没在了大风大雪中的临死惨叫,眼看那鞑子营地方向炸了锅似的又驰出了好些人,一箭建功的他猛地一弓击在马股上,风驰电掣地朝城门方向奔去。
这会儿城门已经合上,城头却已经垂下了一具绳梯,眼力敏锐的他堪堪将马停在了绳梯下方,抓着那绳梯就灵活地攀爬了上去。眼看还剩最后两步,他忽然听到脑后风声乍起,忙猫腰一沉,旋即向上猛窜,竟发力一个筋斗翻上了城头。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两支长箭差之毫厘地射中了他原来所在的土墙上,而当他最后登上城头时,整个城头爆发出了满天彩声。
“大明勇士,天下无敌!”
看到西边那营地中乱成一团,再看到城下那蔚为壮观的铁骑奔流,已经在西墙上等候了许久的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高声喝道:“射!”
就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一百把强弓齐齐射出。由于那城下的雪地上汇集了太多人,战马的哀鸣声和人的惨叫声也一阵阵传来,在呼呼的风声中显得异常刺耳。当一百人射完之后,后头的一百名弓箭手取代了他们的位置,又打出了一轮齐射。
两轮齐射之后,原本因为被激怒而追出来的蒙古骑兵已经是完全失去了队形。那些曾经经历过永乐八年第一次北征的人都想起了当年的大溃退,于是都带着恐惧纷纷后退,这更加妨碍了后头的人,一时之间,人的喝斥声马的嘶鸣声汇集成了无数不和谐的音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因彼此相撞而落马的状况方才渐渐少了。
“大明勇士,天下无敌!”
只字未改的喝彩声依旧是整齐划一,响彻了整个夜空。不但如此,两个精心挑选出来的大嗓门军士还在城头上耀武扬威地用蒙语大叫大嚷了一阵子,那经过张越编造的说辞一套一套异常顺溜。一个说瓦剌上书愿意从大明皇帝征阿鲁台断了鞑靼后路,一个则是大声嘲笑阿鲁台补给不够撑不下去;一个说十万援兵马上就到,一个说城内准备充足守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等这番话告一段落时,城头上更是响起了一阵哄然大笑声。
此时此刻,站在城头的张越不由得哂然一笑。城内人员有限,所以即便是袭营,他也不想再用死士突击的法子。或许那十几支火箭袭营不过是让鞑子乱上一阵子,造成不了多大的伤亡,就连此时的弓箭齐射也是一样——看着声势浩大,但打死打伤的人恐怕有限得很。然而,孤军守城外有大军,最重要的就是气势。如今阿鲁台一再受挫,兴和堡中却气势如虹,要的就是如此结果。
想到这里,发觉城下渐渐醒觉了过来,一时飞箭如雨,他连忙大喝道:“弓箭手退入箭楼,刀牌手上前举盾!老彭,再拿出你那神箭手的本事来给这些鞑子看看!”
“好,这么多活靶子,正好对我的脾胃!”
彭十三今晚大开杀戒,好容易弥补了之前在东墙上处处被动应战的憋气,顿时扬声答应了下来。他自己随身所带的弓箭早就因为前些天的过度使用而弄坏了,而给寻常弓手配备的弓箭完全不合他的力气,而蒙人素来在制弓上深有心得,这把刚刚夺来的强弓却是刚刚好。而张越见他大展神威,也没去管那许多,退后几步便对周百龄点了点头。
“城下大约至少有数百人,让他们预备火箭,火铳兵随后上。”
“嘿,我就等着小张大人你这一句呢!”
大步回到箭楼,看见那几个刚刚袭营回来的士兵正是满脸喜色,周百龄顿时笑骂道:“好了,别只顾着高兴,下头鞑子都已经齐了,咱们一整天忙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时候!”
此时此刻,由于阿鲁台的追击令,城下的骑兵越来越多,谁也没注意到那雪地上是否多了什么东西。看到城头上飞下来的箭渐渐少了,他们不由都把那满腔郁闷化成了攻击。忽然,城头再次倾泻下来十几道火光,有所准备的骑兵们立刻引马避开,所有火箭竟是全数落空。然而,那火箭着地的一刹那,却是一下子燃起了熊熊大火,这还不算,城头上刚刚仿佛失踪了的火铳猛然之间又喷射出了无数火光,紧跟着竟是又砸下了无数瓶瓶罐罐,每一个罐子着地都带来了巨大的砰然爆响。
通红的火光映照着皑皑白雪,恰是把雪夜映成了白昼。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一射成名,一烧成名
即便是九边要镇中最富庶的宣府,这些天也失去了往日那种人来人往的喧哗热闹。从各地云集到这里的商旅并不曾少,招待往来客商奉承高级军官的歌伎乐班也不曾少,住在这儿的市民百姓更不曾少……但街上的闲汉少了,那种天塌下来也无关的悠然气氛少了,哪怕是从前常常出条子叫堂会的镇守太监府,这几天也一下子消停了起来。
于是,这宣府的大清早也就展现出了它难得的勤勉一面。寅时三刻,天色还灰蒙蒙的,空中飘落着无数星星点点的小雪,哪怕是平日起早贪黑做活的百姓也尚未从温暖的被子中钻出来,大街上就陡然之间就响起了无数马蹄声,上头全是一个个衣衫鲜亮的军官。
这些往日养尊处优的军官们也顾不得身下是平日怎样心疼神骏的坐骑,一个个都拼命挥舞着马鞭。好容易赶到总兵府,众人跳下马就纷纷争先恐后往门里冲。乱哄哄的还没站好,一阵云板声就传了出来,一时间众人立马鸦雀无声,全都在闷头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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