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们就打发我上京师送些东西,也多谢侯府这一年的照应。若是夫人奶奶们没空接见,就麻烦管家代为致意就是。”
那管家原是平素常常去黄村探望送东西的,自然认得翠墨,此时听她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完完全全一副管事姑娘的做派,心中不由得嗟叹时事造人。由于大少爷孟俊走了之后,吕夫人亲自出面收拾了一番家里那些胡言乱语的下人,之后就一如既往地任事不管,因此这家务依旧是张晴料理,因此这会儿想起两边都不在家,他不禁有些迟疑。
沉吟片刻,他就笑道:“翠墨姑娘既然是代几位少爷小姐来,夫人和大奶奶原本是该见的,只是今儿个十五,夫人去了庆寿寺进香,大奶奶去阳武伯府探望老夫人了,其他两位奶奶年轻脸嫩,都是不管这些杂务的。要不翠墨姑娘坐一坐,用过午饭等夫人和大奶奶回来?”
“那就不用了。”翠墨裣衽施礼,姣好的脸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请管家回复保定侯和夫人就是,说是家里人一切都好,多谢他们一直惦记着。等到少爷小姐们孝期满了之后,一定亲自登门拜见。”
离开了廊房胡同,翠墨便拿出一串钱赏了那几个推车进城的庄户汉子,又打发了他们回去,自己却上了马车直奔前门大街。这还是她去年年末离开京师之后第一回进城,透过车帘看着外头那愈发兴旺的街市,她却全无半点兴趣,心里只惦记着去前门大街的万香斋捎带几样精致点心回去,也好哄一哄家里年纪尚小的几位少爷小姐。
前门大街因正对大明门,前头又是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门,因此沿街两侧有不少商铺和饮食铺。在万香斋前下了马车,翠墨便吩咐那车夫靠在一旁等,自己则是径直从大门进去。见前头还有几位客人,她就随意地往柜台上瞥了两眼,还没决定好要买什么,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翠墨,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进北京城!”
旋风似的转过身来,翠墨立刻就认出了面前那个身穿宝蓝色衫子的壮汉,不禁惊慌地往后退了两步。想到自己那一回去安阳王府得到消息时的伤心绝望,她只觉得一颗心死死揪成了一团,怒火立时取代了惊惧,竟是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勇气反唇相讥了一句。
“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为什么不敢进京?”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你既然敢进京,那就跟我回去见千岁爷吧!”王府护卫孔叶冷笑一声,一把抓住了翠墨的手腕子,见她开口想要嚷嚷,他便阴恻恻地说道,“你要叫嚷尽管试一试,看看这北京城有谁敢管咱们安阳王府的事!”
眼见店内掌柜伙计和客人全都吓得跑光了,孔叶不禁更加得意了起来,又嘿嘿笑道:“要不是你爹爹那边忽然闹出了一场爆炸,当初事情也不至于如此!要不是千岁爷不想惹事,你以为你能在黄村躲到今天?背主乃是该打死的大罪,要不是千岁爷援手,你们一家早就死了!千岁爷如今正愁没有合适的丫头能送给寿光王,让我去采买几个,谁知道偏巧就撞上了你。你娘是王府下葬,你爹是王府出钱赎的罪,你就不该报咱们王府的恩德?”
冷笑一声便使劲把翠墨往外拖。快到门口时,他忽然感到肩膀上搭了一只沉甸甸的手,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动弹。气急败坏的他恶狠狠地回过头,骂骂咧咧地吐出了几个脏字,却看清了后头出手那汉子的服色。精悍健壮的体格也就罢了,可金鹅帽和宝相花大袄以及皁纹靴却是锦衣卫校尉的招牌服饰。
忖度自己的主子也不愿意惹上锦衣卫,孔叶只得恨恨地放下了手,却仍是不愿意就此放过好容易逮着的人。须臾,那几个锦衣卫校尉左右让开,却是一个年轻人慢悠悠地踱了进来。只见他身穿大红五彩云霞纹的锦袍,脚踏鹿皮靴,面白无须,只是眼神中透着阴鹜。由于常常跟着各方勋贵官员打交道,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人,那盛气登时少了一半。
倘若是从前,打着左右逢源主意的陆丰看到刚刚这种情形必定是当作没看到,但他刚刚和张越分手,已经下定了决心,走到近前便眯缝眼睛淡淡地说道:“这儿是京师,你们两个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姑娘家拉拉扯扯的,难道就不怕败坏安阳王的名声?”
惊魂未定的翠墨发现有人出面解围,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她却不敢在这里久留,挪动了几步就赶紧一头逃出了万香斋。踉踉跄跄奔出了十几步,她听到身后依稀传来了一个叫嚷声,顿时更加慌张了起来,瞧见旁边有一条小巷就慌不择路地跑了进去。好容易来到小巷的尽头,感到背后不远处仿佛有好些脚步声,她更是本能地往前奔去,险些一头撞上了别人。
“姑娘走路也该小心些……咦,你是翠墨?”
听得这个声音,翠墨这才抬起头,认出那人顿时大喜。来不及解说,她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人旁边,慌忙爬上车去。而忽然遇到这种古怪的情形,张越不禁四下里望了望,发现并没有人撵在这丫头身后,心中顿得奇怪,忖度片刻方才一撩袍角上了车。
上车之后,他就看到翠墨抱着膝盖缩在车子角落里,身子仍在簌簌发抖,当下竟是想起了当初大相国寺那个怯生生连话都不太会说的小女孩。轻轻唤了一声之后,见她抬起了头,他就开口问道:“外头没人追你,你怎么这般模样?”
翠墨却好似完全没听见似的,竟是更紧地抱住了双膝,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了起来。孟家的男男女女要为孟贤和吴夫人守孝,而她也一直都是浑身缟素。除了孟敏和孟韬孟繁兄弟之外,没人知道她是在为死去的爹娘守孝。她一直都强迫自己忘记父母的死,可今天遇上了孔叶,那些一直被她死死摁着的往事一下子全都翻涌上了心头,让她几乎陷入了疯狂。
张越越看她越觉得不对劲,正打算吩咐车夫找一家医馆,却忽然听清楚了她那话语中的几个字,顿时留心了起来。虽说翠墨的语意含糊不清,但他原本就对去年那场事变知之甚深,此时一面听一面揣摩,原本缺失的那几块东西渐渐被他拼凑了出来。想到康家一家三口原本虽说贫贱,却还能彼此相依,如今却只剩下了翠墨一个人,他顿时感到心里不是滋味。
原来那些阴谋能够曝光,却是因为有那样一个刚烈的汉子矢志为妻子报仇!
良久,翠墨从恍惚中回过了神,这才觉察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看清楚对面坐着的人,她连忙伸手想去擦脸上的眼泪,却看到张越伸手递来一块帕子。虽说她曾经气恼过张越,但如今时过境迁早已不同当日,此时更是不由得想到了多年前那几颗让他们一家三口得以维持生计的银角子。接过帕子使劲擦了擦脸,想到自己那些胡言乱语都被他听到了,她便紧紧攥着那一方绢帕,将以前的事情刚刚的事情一一道来。
即便张越早就不是容易激动的性子,这会儿仍然是火冒三丈。当初斗得那样厉害,如今又因为利益而合流,这些个皇族真不是东西!看来他在走之前还得再作几手预备,以防人家还有什么算计!
沉吟片刻,他便开口说道:“我让人送你回去,安阳王虽说是郡王,以后兴许还是亲王,但也蹦跶不了几年了。你爹是好样的,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别辜负了他维护你的一片心意!”
第四百六十四章 搭档和死党的区别
由于张越此行负责向宣府运送永乐手铳一万只,盔甲五千套,按照朱棣用人的惯例,自然少不得要派上一员内臣监管。这次北征皇帝盯得紧,在军需上头揩油又不是那么容易,再加上要运送的火药数目巨大,稍有不慎出了纰漏反而会倒霉,因此内府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头头脑脑谁都不乐意去。商量来商量去,好容易方才推选出了一个人来。
这会儿,那个被一众同僚称之为皇上一定信得过的太监,脸上却黑得和煤炭似的。和张越并排走着的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旁边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柳条箱,最后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幸好咱家听了小张大人你的,悄悄向皇太孙殿下交了心,这才有皇太子给我说了一番好话,否则咱家就不单单走这么一趟,还得撂下这东厂和司礼监的差事,滚蛋到宣府去吹一辈子西北风!咱家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宫里头就是漆黑一片,那么多人竟是联合起来算计咱家一个,就是师傅也不过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安慰话!他娘的,这帮混蛋!”
张越不用侧头就知道陆丰必定是咬牙切齿的表情,心里不由得莞尔。虽说对这个野心勃勃又贪得无厌的家伙颇有提防之心,但这一趟上宣府不比往日,要是随便派一个指手画脚的大太监,那还不如陆丰。所以,他嘴上安慰了两句,目光却在留心周围的情景。
这里是设在皇城乾明门右侧的内府兵仗局,他之前在兵部武库司时,要征发兵器只要和工部军器局打交道,因此还是头一次踏足此间。军器局下辖的盔甲厂主掌制造盔甲,王恭厂则是负责依照符图在内官监督下制造普通火铳,而最最关键的火药则是归内府兵仗局生产。至于新式兵器的设计制造等等,也都是归这里负责。单单刚刚穿过的一处工场,他就看到了上百名工匠,而据陆丰所言,整个兵仗局的工匠总数更是高达两千人!
不多时,终于有一拨人闻讯迎了出来。最前头的乃是一个水桶腰的太监,远远看着竟仿佛不是走出来而是滚出来。满脸堆笑的他领着众人上前行礼,这才卷了卷袖子说:“陆公公和小张大人恕罪,因着这几天一直都在整理要运出去的东西,所以晚来了一步。只不过两位放心,这次都是吩咐他们挑选最好的货色……”
“废话少说,咱家这回不是一去宣府就不回来,那些公务上的事情料你不敢玩花样!”
既然是憋着一肚子火,陆丰没法冲别人宣泄,只能把火气撒在了这个御马监太监刘永诚的干儿子身上。因见那胖太监点头哈腰连连应是,张越瞅了气恼的陆丰一眼,随即就不动声色地将其拉到了一边,低声提醒了几个字。这时候,陆丰方才想起此次还有五百名京营精锐相随,他的安危还要着落在这些人身上,这才醒悟了过来。
缓步踱回去之后,他板着脸赶开了胖太监的那几个随从,旋即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是小张大人说合,咱家也懒得和你计较。咱家只问你,这回是亲自来和你交割东西,你可有什么好东西孝敬?”
面对这明目张胆的索贿,那胖太监顿时大吃一惊,眼见陆丰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他不禁尴尬地搓了搓手陪笑道:“陆公公这不是为难小的么?这兵仗局打交道的都是那些冷冰冰的东西,不是火药就是火铳,哪里及得上司礼监或是御用监的出息。要不,小的前些天刚刚得了一件上好的狐皮袍子……”
“谁要你孝敬这些!”陆丰一下子打断了对方的话,没好气地说道,“咱家是问你兵仗局有什么战场上能用的新玩意,咱家若是遇上了鞑子也能试一试威力,岂不是比你们在演武场上拿木头石头试验强?这事咱家会向皇上提一提,不会有你的干系!”
那胖太监原本还准备狠狠心割肉放血,却不想陆丰竟然变得如此好说话,顿时愣住了。然而,他转瞬间就醒悟了过来,心想兵仗局的东西又不是自己的,总比拿出真金白银强。于是,他立马连连点头道:“有有有,这会有几个工匠研制出了新型的神机箭和神枪,比以前的射程远不说,而且火药更不容易受潮。只不过做好了东西还只是在王恭厂的试验场上试验了两回,公公您看……”
“说那么多废话干吗,既然你说好,那就各装上两箱子,到时候试一试再说。”
陆丰又追问了一番,见张越摇了摇头,他就止住了狮子大开口继续讹诈的主意,跟着张越按照单子上的名目数量一一审核装箱。等到离开了兵仗局,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对着张越说道:“小张大人,自从京营那里出了事情之后,皇上就再也没往里头派提督内臣,顶多是隔三差五派人过去看看,咱家过去恐怕安远侯也不会待见。这调人的勾当你去,别的事情有咱家料理,最好还是上一回那些人,这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对于这种比方,张越不禁暗笑,嘴上却是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两人正打算分道扬镳的时候,兵仗局的大院门口却有一个小太监一溜烟跑了过来,才一站定就气喘吁吁地说道:“陆公公,小张大人,都察院那边有人自动请缨,皇上大悦之下已经准了。”
“准了?”陆丰眉头一皱,再次气恼了起来,冲着张越就问道,“莫不是都察院那个脸皮最厚的老刘观成心和你过不去?海大头分明是说皇上让你亲自挑人的!如今开战在即,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随时可能打起来,那帮说得多做得少的御史谁会这么吃饱了撑着?”
不等张越张口发话,那小太监便连忙解释道:“听说是杨士奇杨阁老举荐到都察院学习理刑的一个进士,如今还是试监察御史,仿佛叫……仿佛叫于谦!”
陆丰对这个名字异常陌生,但张越却是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对于都察院的情形半点不熟,所以干脆让胡七去向袁方求助,预备挑一个不会拖后腿的老实人,谁知道选来选去竟是于谦自告奋勇。尽管那是日后赫赫大名的于少保,但眼下于谦却是初出茅庐,也不知道这一趟一起跟去宣府究竟是福是祸。
“小张大人!”(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一个激灵回过神,见陆丰面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张越便笑道:“不妨事,反正都察院一大半人或许都是看咱们不顺眼的,去谁都一样。于廷益是新科进士,应该不像其他都察院于是那样逮着风就是雨,就是他好了。”
一句咱们说得陆丰很是高兴,他原本就不把区区一个监察御史放在眼里,更何况于谦还只是在学习尚未正式授官,当下也懒得去计较此事,欣然点头便施施然离去。因乾明门靠近西宫出入不便,张越自是顺原路沿着护城河直行,过了西上北门和西上中门,过了护城河上的桥,他就顺着西华门边上的宫墙跟一路而行,最后出了右掖门。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从长安左门出了宫城,这会儿却已经是晌午了。
等在东长安街上的胡七立刻牵马迎了上去,见过张越之后就低声说:“英国公刚刚从宫中出来,正好瞧见了我,所以让我转告少爷,他已经婉转劝过皇上,所以皇上改了主意,这次北征不带皇太孙随行,他还说,请少爷这次带上彭大哥,回头等大军到了宣府再还给他。”
得知张辅办成了此事,而且竟然在这当口又把彭十三借给了自己,张越心中自然异常欣喜,亦深感张辅好意。由于出发之日就定在后日,他少不得赶回兵部衙门交割司务,由员外郎崔范之署理郎中之职,又去见了兵部尚书赵羾。当晚,武库司的几个同僚下属在杜康楼为他饯行,席间自然是觥筹交错频频劝酒,最后还是万世节够义气地替他很是挡了一通,最后两人全都是醉得骑不上马,胡七只能雇了马车送他们俩回去。
坐在颠簸的车上,半醉的张越瞅了一眼万世节,几乎想都不想地说道:“老万,虽说我家里兄弟姐妹多,但眼下能撑大梁的人却一个都不在,我不在这些天恐怕得麻烦你留心一下。还有我岳父,他如今还关在北镇抚司诏狱,即便有小五照应岳母,我媳妇也会照拂,但家里毕竟没个当家的男人,恐怕也得劳烦你和小夏了……”
话还没说完,酩酊大醉的万世节便没好气地摆摆手道:“你放心……放心走就是,你……你家就是我……我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