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这么一句话之后,朱棣就负手前行再也不曾回头。看到朱瞻基急忙跟上,朱宁也不好多说什么,使眼色杜绾也没法看见,她只好一跺脚追了上去。而等到那边众人过了月亮门,惜玉方才连忙爬起身来,顺手就扶起了身边的杜绾,又去拉李芸和赵芬。发现那两个都是浑身瘫软,她也没功夫劝了,连忙说道:“三位奶奶恕罪,既然皇上来了,我得赶紧进去照应一下,不能相陪了。”
眼见惜玉带着几个人匆匆往里头跑,回过神来的赵芬不禁使劲揉着疼痛的膝盖,冲着那背影冷笑道:“毕竟是跪习惯的人,竟是没事人似的……话说三弟妹,你可真够有面子,竟然能够让皇上说这么一句称赞的话。啧啧,看这样子,杜大人只怕不日就能放出来吧?”
杜绾却没有去接赵芬的话茬,望着那一行消失在月亮门里头的背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她忽然觉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袖子。
“嫂嫂,那位就是天下最大的皇上?”
见小丫头眨巴着眼睛瞅着自己,杜绾便轻轻点了点头:“没错,那就是天下最大的皇上。”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不患天崩患心异
武将录功向来以北征功为第一,可张辅由于征交址错过了第二次北征,心里总不免有些遗憾。于是,他固然对于此回皇帝再次亲征也颇有些嘀咕,准备的时候却不遗余力。此时此刻,在书房中亲自擦拭完了自己那身许久没有上身的甲胄,他便吩咐彭十三为自己穿戴了起来,继而又配上了御赐的佩剑。
然而,这一切刚刚做完,那书房大门便忽然被人推得大开。满心恼怒的他正要出口呵斥,下一刻就认出了进来的这一行人,登时瞠目结舌。愣了好半天,他终于醒悟到这会儿不该站着,可那沉甸甸的半身鳞甲穿在身上根本没法跪拜下去,于是便手忙脚乱地吩咐彭十三上来解甲,结果一偏头却瞧见自己这个心腹家将早就跪在了地上。
进了内书房的朱棣端详着面前满身甲胄不知所措的张辅,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转而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见张辅笨拙地要屈膝下拜,他方才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别忙活了,甲胄在身无需多礼,朕和你不差那么一丁点礼数!看来朕今天这一趟却是来对了,朕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你这一身甲胄的英武模样了!张辅,还记得朕为你赋的那一首《平安南歌》否?”
这甲胄穿戴甚为繁琐,张辅一个人实在是没法将其解下来,此时只能躬身一揖。听到这《平安南歌》,他顿时脸上涨得通红,旋即朗声道:“臣至今尚能背诵!”
“记得就好,不用背了!”朱棣见张辅竟然一张口就准备背诵,顿时哑然失笑,“朕可不是当初那个昏庸的赵王,问什么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朕如今年过六十还能打仗,你才四十许,不至于连朕都比不上!还有,你那个儿子,记得好好教他骑射,就像朕调教皇太孙一样,一定要让他成器!”
“臣遵旨,只是犬子如何敢与皇太孙殿下相提并论……”
看到那一对君臣相得融洽的模样,朱宁忍不住去看了看朱棣口中那个英武果毅的皇太孙,见朱瞻基的面上微微有些发红,她顿时莞尔。朱瞻基轻轻嘘了一口气之后,亦是发现朱宁在看她,遂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悄悄退出了书房到了外边。因院子里有数十名锦衣卫,更有锦衣卫指挥使袁方,他们俩索性出了院子,走了几步就站在了空无一人的夹道中央。
“听皇上刚刚的口气,这次北征也许又要带皇太孙你随行?”
朱瞻基想起永乐十二年那趟北征,心里却没什么美好的回忆。由于朱宁在宫中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对于这位比自己小了整整四岁的姑姑倒是没什么戒备心,当下就叹了一口气:“七年前那是我战场初阵,兴许是见了血一发不可收拾,竟是追着瓦剌残军一直到了九龙口,结果身陷重围,直到眼下我还常常做噩梦。不经历那种情形决计没法想到和蒙元打仗的艰难,只能击溃击败,无法彻底灭杀,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反过来吃了。”
闻听此言,朱宁的那点打趣戏谑之意立刻消失了。而朱瞻基顿了一顿,随即便苦笑道:“而且,我至今印象更深刻的就是那回北征回来,半路上不少将士就已经粮尽。要不是小杨学士出主意将士之间彼此借粮,等回到中原之后再有有司加倍偿还,只怕在半道上就会支撑不下来。每次出征便是将士几十万,于国库负担太大。”
作为长在王府高墙之中的皇族郡主,朱宁虽说也曾经悄悄溜出王府去看过大相国寺灾年赈济灾民,虽说也曾经看到过黄河于开封决口那种可怕的情景,虽然也看到过开封人市上插草标卖人的情形,但她还不需要考虑这么沉重的话题。此时此刻,她隐约感觉到朱瞻基对于北征的那一丝不认同,随即便自嘲地笑了笑。
“都是我无知,竟然把这等大事拿来玩笑。”
“除了母亲,我还是头一次对别的女子说这些,若宁姑姑你无知,恐怕天下就没几个有见识的女子了。好了好了,不提这些,我却和宁姑姑看法不一样,皇爷爷那一次是想让我历练历练,但那次之后他就醒悟到战场上刀枪无眼,恐怕是未必会带我去的。但是,听皇爷爷刚刚对杜宜人所说的话,恐怕张越一定会随行,而且还未必仅仅是随行……”
朱瞻基为人极其敏锐,细细思量朱棣刚刚那番明显有所指的话,一个个可能性接二连三地浮出了脑海,但又一一被人否定。想到祖父起初仿佛未雨绸缪似的把张越放进了兵部,他越发觉得这是故意的。想到前几天打听到的消息,他渐渐抓住了一丝隐约的念头。然而,这毕竟不同于上次让朱宁去带信,他思量再三,最终却还是没有多嘴。
尽管杜绾并不愿意多渲染今天在英国公府见到了皇帝一事,但那时候在场的人太多,因此回家之后去回报顾氏的时候,赵芬就把事情说了出来。顾氏如今虽说是太伯夫人,也曾经随班入朝去王贵妃灵堂祭拜过,却只是远远望见过一回朱棣,所以对于今天三个孙媳妇竟然撞上天子微服出宫,她自然异常注意。于是,赵芬少不得把事情始末一股脑儿都说了个分明,末了才冲着李芸努了努嘴。
“皇上确实就是问的三弟妹若是为了父亲要陷丈夫于大难可舍得,我可是一丁点都没胡说,不信老太太问大嫂!”
在顾氏的逼视下,李芸招架不住,只能讪讪地说:“二弟妹说的确实都是实话。”
为了父亲要陷丈夫于大难……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别说孙氏这个当母亲的满心惶惑,就连顾氏也不由得心中不安。冯氏看到东方氏坐在那里虽不言声,却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感觉,她不禁想到了一直在交址那种危险地方呆着的丈夫,心中也有些窝火,索性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越哥儿素来是吉人自有天相,皇上料想不过是提醒一声罢了,老太太不用悬心。就是杜大人,之前也曾经脱险过一回,如今又没真正做错什么事情,也不可能一直关着。如今倒好,这家里真正需要操心的人却没人管,不需要操心的人却人人都惦记着。”
东方氏闻言便冷笑道:“大嫂你这是什么话,大老爷固然人在交址,可我家老爷还不是一样!大哥还能太太平平当他的文官,可我家老爷却得亲自率军平叛,谁知道会有什么凶险!”
“二老爷身边少说还有朝廷将士,可我家老爷身边只有寥寥几个随从!”
“可你别忘了,这阳武伯的爵位,这满门的富贵乃是我家老爷用军功拼来的!”
“若不是凭着我家老爷出仕之后和英国公亲厚,二老爷哪里会有那么好的机会!”
眼看两位太太冷嘲热讽竟是争执了起来,几个丫头顿时面面相觑,而顾氏见两人说出来的话越来越离谱,顿时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念珠砸在了地上,又厉声喝道:“别吵了!小辈全都在这里,你们两个大人成何体统!爵位富贵是老二挣来的,老二媳妇你的意思是不是除了二房之外,大伙都该搬出去,别碍了你的富贵?这爵位还不是世袭的,若是照你这个招摇折腾法,迟早便是连一个油星子都剩不下来,想想你之前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眼看东方氏面色涨得通红,冯氏心里头正快意,却不料婆婆忽然对自己怒目而视。下一刻,一阵训斥便劈头盖脸砸了上来。
“你也是一样,说话缠枪夹棒,指量我听不出来?如今我还在,这家里还没分家,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是你丈夫没错,但那也是我儿子,难道我不想着老大能回来奉养我这个母亲?老大虽然不在,可你说说这家里头有谁亏待了长房的人?学什么不好,偏学那刻薄偏激,回去好好修身养性!”
“还有老三媳妇,既然如今孙子也有了,你也该赶紧回南京,撂着你家男人在那儿算怎么回事?菁丫头留下,你过两天便动身。”顾氏索性连同孙氏一块发作了,这才转头看着三个孙媳妇,口气亦是愈发严峻,“皇上说的话也敢拿来说嘴,若是让别人知道还道是咱们张家没家教。都各自跟着你们婆婆回去,好好想想相夫教子孝顺公婆!”
直到把儿媳孙媳都给赶了出去,顾氏方才坐在那里呆呆出神,忽然抓着胸口面露痛苦之色。旁边的白芳见状骇得魂不附体,一面慌忙打发小丫头去通报各房随即请大夫,一面吩咐人去倒热水,好容易撬开顾氏牙关灌了半盏热水,却依旧不见好,各房的主人们还不曾过来,她这下子顿时更慌了。就在六神无主之际,忽然有人撞开了那门帘闯进来。
“小……小五姑娘!”
小五才进垂花门就遇上了一个往外头叫嚷着请大夫的婆子,于是便一路飞跑了过来。这会儿她也来不及喘一口气,轻轻一搭脉,又见顾氏已经是呼吸困难,她连忙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银针,又吩咐白芳将人放平解开衣裳。准确地从内关穴足三里进针之后,她就轻轻捻动提拉,继而又在心俞和三阴交斜进针,不多时又在肺俞和列缺进针,一组一组轮番施为,好半晌顾氏缓过神来的时候,一大群人方才涌进了屋子,个个唬得做声不得。
老太太快七十了,可千万别这时候有事!
第四百五十章 亲长
由于兵部最近和户部一同忙着调饷运饷,武库司更要负责给各地调派的军队征发兵器,分发行军堪合,定出各地卫所精兵抵达京师的时间表,同时协同其他各司安排安营地点等等,因此这天张越回到家里已经是酉时一刻了。才一进西角门,他就得知了顾氏病倒的坏消息,大吃一惊的他也来不及多问,连忙拔腿赶往北院大上房,一进院子就看到里头有人出来。
“还好小五赶来得及时,总算是及时缓解了,以后就用我刚刚留下的那个方子慢慢调养。老太太年纪大了,遇上天气变化总会有些不适应,这病发作的时候会气促咳嗽,伴有心悸,还得日日用针灸。只是恕我说一句实话,年轻的人有这个病也就罢了,但老太太毕竟是年近七十的人,这病一次次发作下来,要根治是不太可能了,也只能减缓些病痛。”
张越正好听到冯远茗对旁边的张超张起交待这些,心中登时一紧,连忙赶上前去。看到他过来,冯远茗便淡淡点了点头,继而又对小五吩咐了一番,无非是下针的时候该注意什么该忌讳什么。尽管张越听得着急,却不好贸然打断,结果还是张超将他拉到了一边,将下午的那些事情说了个大概,末了才叹了口气。
“冯大夫说这病应当是从前就有,但当初大约发作不厉害,所以祖母没当一回事。这次她气得不轻,于是一发作便是来势汹汹。只不过不干你和三弟妹的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算来算去,张越怎么也没想到此事的由头竟然是因为自己而起,面色顿时有些怔忡。因张超那时候并不在场,说话也实在没什么条理,他心里仍不免疑惑,眼看冯远茗正在对小五面授机宜,他索性就拜托张超张起待会出去送一送,自己打起帘子进门。来到东边屋子,他看到靠墙的大床上放下了一半青幔帐,灵犀正坐在床边,便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
床上的顾氏正半坐着喝水,瞧见灵犀背后忽然多了一个人,她愣了一愣就笑道:“越哥儿什么时候也学起了灵犀,走路竟是不带一丝声息的。别死沉着一张脸,我特意吩咐不用去兵部衙门惊扰你,不过是小病而已,平日我也常有个头疼脑热的,算不得大事。而且小五来得及时,几针下去就好得多了。”
“我刚刚实在是吓了一跳,好在您气色还好。冯大夫已经交待,以后每天都让小五过来给您针灸把脉。不过是一丁点小病,您的身子向来康健,自然不会有事的。”
人非草木,虽说最初对顾氏只是敬,少有爱,但这些年来,张越深深感到家里这位老祖宗和那种老古板不同。不论是端起长辈架子训人,还是拉着手说知心话,抑或是不动声色地抹平了家务事,抑或是在各房婚事时分田庄给地契,让家里人在做官时没有后顾之忧,抑或是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虽说顾氏并不是完全没有私心偏爱,但那点私心并不可恨,反而可亲可爱。此时此刻,他握着老太太的手,心里却在想着冯远茗那些话。
一直以来他都已经习惯了这位祖母坐镇大宅,若是有朝一日老太太去了……恐怕这一大家子即便不会像张辅张輗张軏兄弟那般生疏冷漠,要像现在这样亲厚也是难能。
看到张越满脸怔忡,顾氏误以为他因为先前的事情自责,便开口说道:“这事情怪不得你媳妇,更怪不得你。朝中勋贵极多,各人宠眷不一,像你二伯父这等不过是最末罢了,否则他何苦得了伯爵还要往交阯去?你大哥二哥看似在军中混了个不差的前程,但究竟不如你入了皇上的眼,所以我自然格外操心你的事,毕竟,张家小一辈里头你最识大体,将来哪怕那爵位变成世袭,你大哥能顺当袭爵,兄弟姐妹却还是要你照应的。没想到那两个已经是长辈的人心里都是那样可笑的想头,若是我去了,怕是这一大家子就要散了……”
“祖母!”
顾氏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陡然一重,这才止了话头,因笑道:“你媳妇那句话说得很真切,父一而已,夫亦一而已,哪边都不是能轻易舍弃的,也不能为了谁就牺牲了谁。我虽说敬重杜大人的为人,但绝不愿意你为此陷入危难。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尽力救他没错,但切忌不要碰得头破血流。以杜大人的性情,却想必不会希望看到你为了他的事情犯错。”
“祖母放心,这些我都明白。”
点点头之后,顾氏拉着张越又吩咐了几句,旋即方才打发了他回房。等到人走了,她方才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忧色。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心悸已经是老毛病了,多年来不过是小折腾,可是现在……她轻轻按了按胸口,眼见灵犀打起帘子进来,她方才定了定神。
顾氏这一病,各房如今便都在各自的院子里用晚饭,西院也是如此。这一顿晚饭上,由于今天忽然发生的这档子事,孙氏心情不好不作声,杜绾满腹心事也不作声,张越的脑子里公事私事全部揪成一团,更是不作声。单单不作声也就罢了,偏偏人人都沉着一张脸——于是,面对桌子上琳琅满目的五六个盘碗,一贯喜欢热闹的小张菁终于忍不住了,忽然把面前的碗筷一推跳下了椅子。
“就算祖母生病了,大家干嘛都这个样子!”一嗓子嚷嚷出来之后,见母亲和哥哥嫂嫂都看着自己,小丫头更是满脸气鼓鼓的,“简直要憋死人了,我没胃口,回房去了!”
孙氏本就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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