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家里,还是先去大伯父的老宅?”
“住在英国公那儿吧。”顾氏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决定,“老宅那边也不知道多久没住过人了,现如今你大伯父下狱,那起子下人指不定把家里糟蹋成什么样子。英国公如今尚无子息,必定会厚待你们几个,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机缘。”
张越思量着机缘两个字走出房门,结果一眼就看到张超张起张赳兄弟正站在那里。一向大大咧咧阳光豪爽的张超如今显得有些消瘦,大约还没有摆脱之前退婚风波的困扰;而张赳则是没了往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傲气,破天荒地率先走过来叫了一声三哥。
“祖母在里头,大哥和四弟一块进去吧。”
等到张超和张赳一同进了里屋,见张起站在一旁生闷气,张越心知他是因为被独自留在家里而不高兴,眼珠一转就上去安慰道:“二哥,这回我和大哥四弟一起去南京,家里头就留了你一个,你担子就更重了。二伯父不日就要回交趾,我爹大约也顾不上家里的事,祖母只能指望你这个男子汉了,咱们的大后方也就全都靠你了!”
张起和张超性格相仿,此番憋气原本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受了忽视,这会儿听张越这么一解释,他顿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那股子失望和生气立刻收了起来。他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张越的肩头重重擂了两拳,很有担当地撂下了豪言壮语。
“三弟你放心,家里有我呢!”
张越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于是又打叠了一堆高帽子送上,眼看着张起再次恢复了往日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他方才放心地出了正房。出门还没走几步,他便在那东厢房的门口停住了步子,面上露出了惘然的表情,沉吟良久终究还是没上去敲门。
然而,就在他转身想走的时候,那扇紧闭的大门却忽然发出了吱呀一声。他扭头一瞧,见拉门出来的人赫然是琥珀,不禁有些奇怪。当初临产的时候,他倒是把秋痕和琥珀都给塞了进去打下手,可后来还是把两人都调了回来,而刚刚他似乎也没有差遣琥珀过来。
“少爷!”琥珀颇有些心事重重,下了几级台阶方才发现面前站着张越,顿时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一步行了礼。一改往日的问一句答一句,此次她却不等张越问话便解释道,“是老爷让人把少爷要去南京的事情知会了太太,太太不放心,所以叫奴婢过来交待几件事。”
张越这才心头释然,却少不得在心里埋怨老爹多事——母亲正在坐月子的时候,眼下让她安心将养,事后再说岂不是更好?他点点头往前走,心知琥珀定然在身后跟着,可没走几步他就想起另一个问题,于是便停住步子问道:“娘只叫了你,没传秋痕?”
等了半晌没听到任何声音,张越不禁回过头去瞧,却见琥珀仍是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台阶下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古怪。直到他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她才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丝毫没有往日那种淡然若定的模样。
“少爷?”
“算了算了,回去再说吧!”
尽管不甚明白母亲究竟对琥珀交待了什么有干碍的勾当,结果弄得这个沉默寡言的能干丫头一惊一乍,但张越还是决定不再刨根问底。一路回到了西院,他就看到几个小丫头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穿梭在上房和东厢之间,全都是脚底生风。不但如此,两边房间里头还能听到一阵阵的吆喝声。
“鹔鹴裘,别忘了老太太上次给少爷的鹔鹴裘,南京冷着呢!”
“上回大老爷不是还送给了少爷两把湘妃竹扇么?赶紧找出来,夏天能用上!”
仅仅是这两句对话就把张越劈得五雷轰顶,就更不用说其他那些唠叨什么人丹,什么耳挖子,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玩意的声音了。他这回是去南京办事情的,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南京再冷能比这河南冷,还有用得着夏天的竹扇都要预备吗?还不等他阴下脸来开腔,琥珀就快步越过了他去,上前冲着那几个咋呼呼嚷嚷的小丫头呵斥了一番,好歹把人都赶了。
进房之后,张越看也不看那收拾出来的满屋子箱笼,对着秋痕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冬天和春天的各色内外衣裳各准备四套,把杜先生当初送我那把剑带上,其余的除了必须带的都不要,否则就是添乱了!带着这么多箱笼上路,耽误时间不说,这到了南京别人会怎么看?人家看到张家犯了事仍是不知进退招摇过市,到时候岂不会连累了英国公?”
秋痕还是头一次见张越用这样严厉的口气说话,脸上刷的红了,站起身答应过后方才讪讪地答道:“奴婢也是刚刚去二太太那里,见到丫头们整理出了四五个大箱子,这才准备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带上,并不是有意给少爷添乱……”
“二伯母?”张越头疼地拍了拍额头,旋即苦笑道,“你看着好了,只要二伯父还在这家里,明儿个咱们上路的时候,大哥带的东西只会比我少,绝不会比我多!按照我说的重新整理,东西越少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第五十四章 送行之人
曾经车水马龙的张家大宅如今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就连登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也少了。倒是有不少支派的张家人觊觎这百年世家,奈何张信虽然被锦衣卫带走,张攸却不但是四品将军,而且还任着实权参将,张家老三也还是个举人。于是,纵有无数歪脑筋,他们也只能看着那高高的围墙在心里头算计,而开封知府金家倒是多了不少来意微妙的访客。
张家后门是一排各色铺子,从点心铺到刀剪铺到布店到旧家什店应有尽有。房子都是张家的产业,却是赁给了张家几十房下人当中没有派职司的子弟做生意,每月不过是取几百文到几千文不等的租子,在下人当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德政。于是这后街竟是日日热闹。
这一日,眼瞅着那黑油大门中忽然拉出了三驾马车,紧跟着便是十几个身穿一色衣裳的下人,相邻几家铺子正在当街作买卖的老老少少顿时窃窃私语了起来。及至看到后门口又出现了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两个衣裳整齐的管事媳妇,三个衣衫华丽的少年,尚有那位张家赫赫有名的高大管家,一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心中都有了数目。
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张家的三位小爷要去南边了!
看热闹的大有人在,更有人悄无声息溜出去往某几个地儿报信。而张家众人自是顾不了那许多,适才在夹道之内都已经各自与亲人道了别,此时张赳就带着芳草和药香上了中间的一辆马车,琥珀秋痕和两个年长的媳妇则是上了后一辆,而张超和张越执意骑马,谁也不愿意坐在又气闷又颠簸的马车中,管家高泉没奈何之下,只得别别扭扭地独自占了一辆。
这大家子弟出行,衣裳杂物原本少不得要带上几箱子,但这回事急从权,三辆马车坐人之外也就是各自捎带了一个大箱子。等到人和东西都上了车,赶车的车夫吆喝了一声挥了一记清脆的响鞭,车子立刻开动了起来,两边的人也各自上马,几十号人很快就离开了后街。
开封到南京可以走陆路,也可以走水路。只不过,走陆路要在路上颠簸十几日,水陆自然更舒适更稳妥,而且开封水路四通八达,这年头的六桅帆船稳当轻便,速度比马车也慢不到哪里去,自然是往南方出行的最佳选择。
“爹爹和三叔还说要送咱们到码头,我就说不必了,这是去南京,又不是上战场,三弟你说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次总算是出家门了。”
张越瞥了兴奋难挡的张超一眼,心想他和父亲张倬倒是无所谓,可大伙儿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张攸早就去交趾了,这对父子俩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见上一面,这会儿某人居然茫然无觉。也不知道是这年头父子感情本就淡薄,还是张超天生大大咧咧的性格使然。
当然,看到张超能够摆脱退婚的阴影,他也觉得心头高兴。
“对了,上次我还和二弟说过要领你坐船,结果都没找到机会。这次的船也出自广福记,是那次发大水之后祖母特意让三叔去买下来的新船,据说经过改良,在大江上航行更加稳便。只可惜大姐二弟和二妹妹都不在,否则大伙儿也能……”
张超这话终究没说下去,因为他冷不丁醒悟到,这回并不是游山玩水散心,而是带着沉甸甸的任务前去南京。于是,他讪讪地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对张越说:“三弟,总之这回出去都听你的,我这性子难免不着三不着两的,有什么事情你得多提点我。”
张越自然知道这位大哥一向被二伯母东方氏宠得紧,十七岁也不曾放出过开封城,此次去南京竟是头一次出远门。只不过,张超也就是性格粗疏,但骨子里那股豪爽气却对他的脾胃,当下他便是笑着答应了一声,心想到时候对付那小四只怕比对付这大哥难多了。
一行人到了码头,早就预备下的船老大和水手立刻迎了上来,然而,旁边却窜出了一个青衣汉子,一溜烟越过了其他人冲上前,却是只朝张越笑嘻嘻地行了个礼,然后双手呈上一封信,却含糊其辞不肯透露托他送信的人是谁就脚底抹油跑了。正疑惑的张越原打算拆开来看,可一抬头却瞅见另一边有个熟悉的人影在几艘大船间钻来钻去,顿时拉了拉张超。
“大哥,你看那是不是小七哥?”
“咦,还真是,他怎么会在这里?我看着人先上船,你过去打个招呼。”
张越见张超和高泉指挥人上船,他便快步往那正在码头上左顾右盼的顾彬走去。临到对方身后,他开腔唤了一声,等人转过头时便问道:“小七哥,你到码头来做什么?”
“我爹刚刚听到别人说你和大表哥要去南京,所以就匆匆差我赶了过来,想不到还正好赶上了!”顾彬微微一笑,旋即郑而重之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囊,“这些年我们一家多亏了你爹照应,你又帮过我好几次,这回张家有危难,我们一家微薄之力也帮不上别的忙,所以我爹让我送来了这个。”
张越这时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推辞道:“都是自己人,你何必这么客气……”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顾彬就打断道:“我知道你们家不缺钱,这里头是一件信物和我爹的一封信。我爹年轻的时候曾经帮助过一位贵人,听说人家如今在南京官运亨通很有些权势。爹爹说他一辈子未必会离开开封城,用不上这个,所以让我转交给你。虽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未必能借助人家的面子,但总可以试一试。”
张越捏着那布囊,着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良久方才缓过神来,诚挚地向顾彬表达了感谢。等到张超回转来,少不得又是一通寒暄道谢,其后就把顾彬送到了码头的入口。然而远望着那背影,他却心想祖母一直不曾照应过顾彬一家,自己的父亲不过是滴水之恩,人家却还惦记着报答,这世上果然不都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此时,又有一辆马车匆匆驰来,就在他面前不远处停了下来。他忖度这当口不会再有别人来相送,便拉着张超准备回过头上船,谁知背后却忽然响起了一个万分焦急的声音。
“等一等!”
一转身,张越就瞥见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从那辆刚刚停下的马车上跳下,他不禁愣住了。尽管乍一看去他分辨不出那俏公子是双胞胎姊妹中的哪一个,但那总是金家的人无疑。他甚至能听到身旁张超咬牙切齿的声音,能看到那紧紧攥住的拳头。
第五十五章 无尽的疑惑
“三弟,我不想见金家的人,这儿就交给你了!”
趁着张越闻言愣神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张超就转过身子气咻咻地大步离去。不比张越,他原本就在这对金家姊妹花身上留心颇多,就刚刚那打照面的一瞬间,他已经认出了来者是妹妹金夙。
想到自己原本是喜欢她,却因为母命不得不和金蘅定下婚约;想到即便在母亲准备悔婚的时候,他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做出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到头来却遭受了那样的羞辱;他那颗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的心就隐隐作痛。
面对张超这种临阵脱逃的行为,满心不情愿的张越只好独自面对这位开封知府的千金。这是他和她的第二次见面,而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尽管她是一身男子装扮,胸前看不出什么起伏,但那秀美的额头和耳垂上的耳洞却足以让任何一个有心人看穿她女子的身份——在这个礼教大防极其严格的年代,她这趟出行着实是冒险。
“三表哥!”
男装少女上来之后却是半点没有扭扭捏捏,爽利地叫了一声便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受姐姐之托来的,原本想和大表哥说清楚,却不想他扭头就走,我也只有对三表哥说了。先前的退婚是娘的主意,姐姐为此差点绞了头发要去做姑子。畏祸退婚是咱们金家不对,但先头你们张家还不是在定亲之后百般拖延?”
不等张越开口,她索性把话都撕掳开了:“如今大表哥既然不肯见我,就请三表哥转告大表哥,长辈决定的事情我们姐妹无从抗拒,但姐姐平日文静,骨子里却是个烈性的人,决不会再容父母将她许配他人。”
见金夙转身要走,张越不由自主地开口叫住了她,可等人家回过头来,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金家都已经退了婚事,日后不管张家是败落还是东山再起,都不可能再次接受金蘅进门作为媳妇,所以,无论金家姊妹的考虑如何都显得微不足道。
良久,他只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请你回去告诉令姊,这些话我都会一字不漏转告大哥。事已至此,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令姊就是有心也是无力,还是好好保重自己吧。”
言罢他微微躬身行礼,继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只是一个人的愚蠢,好端端的一件事情就落到了如此地步。倘若真的如他想象那般张家涉险过关,那位开封金知府的仕途只怕也要到头了。到时候,单单是信义两个字,就可以压下公报私仇的质疑。
起帆开船之后,张越就将刚刚金夙那番话转告了张超。看到某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开口安慰,于是就把张超一个人撂在了船舱中,自己到了甲板上去透气。
此时江面还不宽阔,两岸的农田民居清晰可见,前后不远处也都有其他的船。阵阵冷风迎面袭来,从领子袖子拼命往里面钻,带来了一种彻骨的寒意。而船上的水手和船老大则是几乎个个短打扮,脚不沾地忙得不亦乐乎,有的人已经是满头大汗头冒热气。
张越一眼就瞅见了站在船尾的那个萧索身影——尽管用萧索形容一个十二岁少年并不妥当,但眼下人家就偏偏给他这么一个感觉。
平日里在张家,虽说张赳这个长房长孙很受宠,但就是因为这受宠再加上高傲瞧不起人的性子,他非但在兄弟之中人缘不好,就是丫头媳妇婆子们也都是明里奉承着,暗里闲话多多。张越至今还记得那次张赳院试落榜躲在花园里头哭鼻子,几个丫头却在不远处嗤笑的情景。因此,站在张赳身后不远处驻足了一会,他就缓缓走上前去。
“小四。”
然而,这一声却没多大反应。心中诧异的张越只好又上前几步,结果就瞥见这个别扭四弟的侧脸上赫然是宛然泪痕,甚至还在那里使劲吸着鼻子,却不敢抬手去擦眼泪。心中好笑的他索性上前和他并肩站着,随即递了一条松花色汗巾过去。
“都快变成大花脸了,快擦擦。这里风大,小心着凉了。”
“谁是大花脸!”张赳赌气似的别转头去,可眼泪更是情不自禁地往下落,就连声音也有些哽咽,“我就喜欢站在这里吹风,你别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