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这会儿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可听到这样一条登时大喜。要知道,病了的这几天人人都是战战兢兢,父母尽管也有过来,但多半都是劝慰,黄太监虽忠心,可指望陪着说话却是妄想。因此,骤然之间从天而降这样一个伴当,他不由觉得这场病末了总算还好运。
“多谢母亲。”
没想到自己能以这样一个理由留下,张越自是颇感意外。之前听说张氏召见杜绾的情形,他还以为这位太子妃对自己颇有些不以为然,想不到竟仿佛不是这么一回事。因朱瞻基的病不过是刚刚好转,只坐了一会,张氏起身要走,他自然也只能跟着一起离去。
直到晌午,张越方才见到了皇太子朱高炽。这位肥头大耳的东宫储君和前一次一样,照旧是问得多说得少,只是对右顺门鞫问那一番情形问得极其仔细。情知这种事朱高炽以后也会知道所有细节,他也就解说得事无巨细,等到原原本本说清楚之后方才被放了回去。
见过了这三位顶顶要紧的人物,接下来张越总算是得了空闲用午饭,然而,一顿饭还没吃完,四天四夜没曾合眼的他就歪倒在炕上睡了过去。瞧见这情形,被张氏派来服侍的一个小太监便蹑手蹑脚抱了一床毯子来盖上,旋即便悄悄退了出去,谁知道刚刚出门便撞上了一个人。
“杨大人!”
“张元节还在里头?”
那小太监本能地点了点头,等杨士奇打起帘子进去,他这才醒悟到张越还是刚刚睡着。想起杨士奇乃是东宫三位都敬重的老臣,他也不好追上去拦阻,只好守在了门口,免得还有什么人贸贸然闯进去。
由于水陆都不畅通,之前去京城的信使尚未回来,算来算去这些天张越竟是头一拨从北边过来的人,因此听说了种种传闻的杨士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过来问一问。此时从堂屋来到东屋,他正要说话,却发现张越裹着毯子歪在炕上,一头靠着板壁睡得正香,不由得愣住了。想到刚刚见过的几个德州官员都说官道上仍然积雪极深,张越也不知道如何赶了过来,他心中若有所思,转身打算出去的时候,脚下却忽然绊倒了一个小凳子。
虽说疲累交加,但张越听到这咚地一声,顿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发觉是杨士奇,他连忙把那毯子撂到一边,又起身下炕:“原本打算好吃过午饭便去拜见杨大人的,结果竟是睡着了。杨大人刚来么?”
“见你睡着,我原本打算走的,谁知道还是惊醒了你。”杨士奇这才看见张越两眼血丝密布,心中也知道此时来得急了些,但仍是在炕上对面坐了下来,“这两天行宫之中颇有些谣言,虽说我禀奏太子殿下惩治了几个,可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效用并不算大,幸好你带着御马监亲兵赶到了。元节,京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尽管今天已经对太子妃张氏和皇太子朱高炽先后说了两遍,但事关重大,张越虽说哀叹自己成了传声筒,仍是不得不拣要紧的对杨士奇说了一遍。好在这一位并没有像朱高炽那样盘问的习惯,得知一切之后便放下了心,遂起身告辞,嘱咐张越先好好睡一觉的同时又留下了一句话。
“你父亲原有机会调任顺天府,他却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南京。好在留守的一是成国公朱勇,二是襄城伯李隆,不是你家的世家通好就是姻亲,你不用为他担心。至于那些求见你的德州官员我会一概挡驾,你好好歇一晚就是。你这灾星名声够碜人的,若是知道了京中事,他们全都得担心你你这一回会不会把德州官员也撸下十个八个。”
第四百零二章 暖心
一连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得到皇帝的吩咐之后即刻带着御马监侍卫亲军出京赶路,如此一番忙活下来,张越早就把朱宁转交的那封信给忘得干干净净。等到杨士奇一走,他方才手忙脚乱往身上找。好在他之前只是换下了外头那件袍子,内里的衣服却仍是老一套,此时很快就寻出了那封皱巴巴的信。从信封中取出信笺来一目十行一扫,发觉起头是吾儿,里头一如父亲往日闲话家常那般口吻,他不禁倍感亲切,但看到最后几段就愣住了。
“应天府日后虽无京师之名,但南直隶富庶远胜北直隶,且京师有你祖母和二伯父,我意仍是留于江南经营。如今江南大户都用白糖,虽如今无人得悉制法,但此方终不可保密一世,并非常利,江南绸缎棉布天下一绝,此常利也。若经营得法,三年得钞上百万不在话下——如今银禁日紧,铜钱不敷使用,宝钞日贱,民间困顿,你为朝官,不可不设法。
今刘达已从福建北上抵南京,言说福建之事已经齐备,无须他再管。他此上南京途中偶遇两位为人所逼至背井离乡的紫砂妙手,因言行投契生了交情,抵南京后便请我收留他们。两人言道宜兴紫砂名满天下,紫砂陶器各代闻名,但寻常匠师有匠气而无神韵,他们一心制器并不擅与人交际,只求一容身之处。此不为利,我便笑说此事由得他们,但凭所好。
江南膏腴之地,然赋税日重,置办田土收益极小,且大户占田太多本就是忌讳。我朝官员俸禄低,你要做清官,将来也要留着上升的地步,少不得用钱,所以一应产业我都已经置办齐全,更寻了稳妥掌柜代管,银钱上你不用操心。但你大伯父的事情不妨多多留心,交趾并非善地,如能使其调任,即使海南岭南亦可。你娘已经带你妹妹北上京师,你不妨留她们多住一阵时日,别让她疑神疑鬼。她要真不放心,我索性打发了红鸾带你弟弟也上京去。”
紫砂无土气,用于沏茶比起瓷壶铜壶锡壶更胜一筹。张越陡然之间想到了这道理,但旋即便醒悟到紫砂壶好得,良匠难得,也就没有放在心上——那位名满天下制出供春壶的大师还未出世呢!想想父亲这些直白的提醒,亲切的嘱咐,尤其是最后一句半真半假的抱怨,他不禁觉得这几天被折腾得一团糟的心里生出了一股由衷暖意。
有父如此,真是省了老大的心!
如今正是腊月将近年关,原本乃是一年之中旅人最少的时节,但因为运河封冻陆路不畅的缘故,再加上多了大批随东宫上京的官员,因此整个德州城的大小客栈几乎都住满了。于是,这新来的要找一个能落脚的住地,简直就是难如登天。
孙氏带着女儿和七八个随从家人坐船北上,结果很不凑巧地被堵在了德州。得知这运河极有可能会一直封冻到明年,一行人只好冒雪上岸到德州城投宿,结果也是每到一处便是客满,就连想到民居赁房子也不容易——原因很简单,那些好房子都给德州官员征用光了,全都腾出来供随行文武百官住宿。百般无奈之下,孙氏只好选了一家饭庄暂时歇息,向一个年轻伙计打听随行官员的住处,打算去投靠认识的世交故旧。
虽说她额外使了银子,但由于德州城内如今人实在是太多,伙计只是用屏风在转角处隔了一个小小的隔间,摆上了两张方桌子,菜肴点心倒是上得极快。然而,楼上极为喧哗,既有举子们的高谈阔论,又有寻常百姓的谈笑风生,竟是说什么的都有。那伙计看见这边的女眷都是绫罗绸缎,下人也个个收拾得齐整,因此对答间便不敢怠慢。
“这位奶奶,随行的官员都由衙门安排住处,比如杨大人和翰林院几位学士并东宫几位官员就是住在西街,也是咱们德州城的头一号陈大户家里。随行的太仆寺、光禄寺、大理寺几位九卿高官,都住在和咱们相隔一条街的吴水桥。但几位随扈勋贵都是住在行宫,因为皇太孙殿下病了,行宫防备森严了几倍。听说今儿个一早朝廷还派了一位大人带亲军来迎东宫,咱们德州的所有官员都赶去了行宫一趟,傍晚才刚回来!”
张菁年纪还小,一路坐船早就觉着闷得慌,此时听这伙计说话嘴皮子极其利索,不禁好奇地往他脸上直瞧,旋即拍手道:“娘,天下竟然有人说话比小五姐姐还快呢!”
孙氏还在头痛晚上该住到哪里去,听到张菁这童言无忌的一声顿时莞尔,随即便板着脸教训了她几句。因见那伙计赔笑站在一边不但不露尴尬,反而很是得意,她不禁暗自好笑,旋即便问道:“我听说如今水路多半是没指望了,这陆路什么时候能走?”
“看这下雪天的样子,只怕是难说。”那伙计摇了摇头,随即又解释道,“听说京城来的那些军爷绕了一条远路,而且日夜兼程也用了四天才到这里,路上极其不好走。午间衙门里头有几位差人过来吃饭时还说,那位带头的张大人为着赶路四天四夜没合眼,如今暂不见外人。啧啧,听说那位张大人不到二十就已经是五品官,真真是羡煞人!”
不到二十?五品官?
不等孙氏开口,张菁的乳母就连忙问道:“敢问那位张大人是谁?”
“还有谁,不就是皇上极其宠信的那一位么?在青州在江南都砍了好多脑袋的!”
一听这话,张菁顿时眼睛一亮,随即上前抓住了孙氏的手。孙氏也没料想能在这儿遇上张越,惊喜之余连忙吩咐人拿钱赏了那伙计。等到他前脚一走,她忍不住就在心里思量盘算了开来,但左思右想仍是头痛。儿子在行宫,难道她能上行宫去找人?
“娘,娘!哥哥既然在,嫂嫂是不是也来了?我想死她了!”
“都是你爹宠坏了你,别添乱!你没听见你哥哥四天四夜没合眼睡觉么?”孙氏没好气地瞪了张菁一眼,这次是货真价实板起了面孔,“回到京里一举一动都得守规矩,你祖母那边更是一点马虎不得,否则不单是丢我和你爹的脸,你哥哥嫂嫂的脸也一块丢了!”
狠狠吓唬了女儿一番,她就对此次张倬派出的管家,新近娶了珍珠的崔九宫吩咐道:“你吃完饭先去杨大人那儿投个帖子,说明咱们的身份,问一问越儿如今安置在何处。等他出了行宫,咱们也能设法去找他。”
由于皇太孙病情好转,这一晚杨士奇从行宫回到德州城的时候,就连脚下步子也轻快了许多。回到住处,得知张越的母亲和妹妹从南京出发,如今正巧在德州,刚刚让人来投过帖子,他不禁挑了挑眉,问清楚情形之后便沉思了起来。想到如今德州人满为患,张家母女极有可能没地方住,他遂干脆吩咐管家杨忠带两个妥当人前去把人接过来。
有了杨士奇的援手,孙氏总算是摆脱了一家人没地方可住的窘境,然而,得知儿子张越竟然没住在外头,而是暂住行宫,她不由得呆了一呆,听杨士奇一番简短的解说方才明白了事情原委。虽说只是妇道人家,但她还知道轻重,自然不会强求这时候去会合见面。
等回京之后,难道她还会见不着儿子?
在路上奔波了四天四夜,再加上之前的京师谋反夜,张越这一觉自是睡得昏天黑地,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他方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就连贴身衣物也完全换了一套。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挪过来的,他便索性把这些思量都丢在了一边,撑着手想要坐起身。这不尝试不打紧,只是一动,他就感到浑身仿佛是散了架子,不但周身骨头酸痛,而且这一路骑马时磨破的两股也钻心似的疼,忍不住呻吟出声。
“小张大人您醒了!”
昨日那个小太监敏捷地窜上前来,瞧见张越这五官都皱到了一块,他忙笑道:“昨儿个您在炕上盖着毯子和衣就睡,小的怕您着凉,就吩咐了人来给您擦身换了衣裳,又给您的伤处都上了药。这会儿是早上巳时了,您若是想睡再睡一会也不打紧。”
面对这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的窘境,张越虽然很想再躺下去,无奈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叫,他只能艰难地摆了摆手。想到昨日太子妃张氏还说过让自己去给朱瞻基帮忙代笔写折子,眼下他却连手都抬不起来,他惟有苦笑以对。洗漱过后便有人送来早饭,却是一大锅粥,饥肠辘辘的他一口气喝了两大碗,还想再盛时却被人拦住,只好任由那个刚刚赶到的太医给自己把脉,随即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满身膏药的事实。
他还是比不上那些军士的吃苦耐劳!
三天之后,当张越总算是出现在朱瞻基面前时,这位一病就是十来天的皇太孙已经能勉强下地。看到张越那张比黄连还要苦的脸,他不由得想起黄润提过太医往张越身上犹如打补丁似的贴膏药,顿时笑了起来:“原本以为你是铁打的,结果也和我一样!还能拿得动笔么?若是能,就拿出当初你给英国公夫人报平安的那笔头,替我给皇爷爷报平安!”
“皇太孙差遣,臣这手腕子就算断了也能使唤。”
见张越说得凄惨,面上却带着笑,朱瞻基便知道他不过是玩笑,当即笑呵呵地说:“就是一份家书,你且撑一撑,我可不想连这个也让翰林学士代笔。再说了,我可是帮了你好大一个忙。你娘和你妹妹正巧在德州,如今在杨士奇那儿,我和母亲提了提,你待会回去就应该能见着人了。”
第四百零三章 混账
孙氏乃是小门小户出身,虽说嫁到了张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但从前没有诰命在身,接待那些官眷的事情向来轮不到她,逢年过节也鲜有出去拜客,直到丈夫儿子双双中了进士一路升官,她才算真正扬眉吐气,在南京那会儿往来的人尽是顶尖贵妇,但进入行宫却是破天荒头一回,见太子妃更是局促。
好在张氏待人和气,拉扯几句家常后她就习惯了,只没想到女儿张菁这会儿倒是收起了淘气的模样,问什么答什么极其乖巧。末了张氏喜得无可不可,临去时把桌上一个捧盒的点心全都赏了小丫头。于是,跟着引路的太监来到了张越的住处,等人一走看见张菁欢呼一声端着捧盒爬上了炕去,孙氏不禁觉得头又开始痛了。
“刚刚在太子妃那儿还好端端的,你就不能一直安安分分的?”
“当初嫂嫂说过,太子妃乃是东宫储妃,比祖母还大,当然得规规矩矩的,可眼下不是只有娘嘛!”
眼见女儿将捧盒放在炕桌上揭开了盖子,嘴里却说着这种话,孙氏只觉得这世道真是变了,自己这个当娘的说话没人听,偏偏还是杜绾这个媳妇说话好似圣旨似的。见张菁掰着手指头念叨,她便上前在对面坐了:“这是太子妃赏给你的,想吃就吃,嘟嘟囔囔做什么!”
“爹爹一份、娘一份、哥哥一份,还有我的和嫂嫂的……唔,这六格东西五个人,怎么分嘛……嘻,不管了,我和嫂嫂两个人分三份,她最喜欢吃薄荷糕!”
张越在门外就听到这个自言自语的声音,打起门帘进来,恰好瞧见了母亲那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他也实在闹不明白张菁为什么喜欢黏着杜绾,但心里却觉得有趣,悄悄上前去在小家伙的头上狠狠揉了两下,然后才问道:“有东西得大家分,这也是你嫂嫂教的?”
“当然是嫂嫂教的!”张菁手忙脚乱地脱开了张越的魔爪,从炕桌边上躲到了孙氏背后,这才皱了皱鼻子,“哥哥坏,好吃的我不分给你了,全都给嫂嫂!”
虽说还想逗逗这个可爱的小丫头,但看见孙氏朝自己直瞪眼,张越方才讪讪地上前去,屈膝只拜了一拜就被拉了起来。被母亲强按着在身边坐下,见她那挑剔的眼睛上上下下只盯着自己瞧,他不禁感到浑身不得劲,赶紧抢在前面说道:“娘,前些天忙得昏天黑地,所以自然是消瘦了些……”
“消瘦?身上的膏药也贴的不少吧!”
见张越讪讪的,孙氏虽说心疼,但要再责备却也无从说起。毕竟已经是朝廷官员,难道皇帝说什么儿子还敢不遵旨?想到这几天在外头听到的种种传闻,她更是觉得心中有些愧疚,不免埋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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